武林天骄





  啊,但他的回来是太迟了! 
  分手之时,他所估计的“万一”也不过是十年八载而已,但如今已是烙近三个十年过去 
了。和他相识之时,她是十二、三岁的“野丫头”,如今已是四十三岁的将军夫人了!她的 
丈夫是节度使,而他则已是变成了她的丈夫所要捉拿的钦犯了!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当年律玄元为了要恢复王子的身份,和她分手,已 
经是注定了他们今天的命运了。 
  以她现在的身份,她还怎能见他?但只是不见他也还不能了事的,她知道随他而来的必 
有难以预测的灾祸,她不愿他受到伤害,同样,也不愿意丈夫受到伤害。而这种“伤害”, 
很可能是严重到“性命不保”的。 
  她还没有把自己受到的“伤害”计算在内,不过她是知道她将受到何种伤害的。 
  “伤害”有许多种,“身败名裂”的“伤害”,往往比死亡还更可怕。而这也正是她可 
能受到的伤害。 
  为了耶律玄元,为了丈夫,也为了她自己(虽然她没有计算在内),她都必须设法消弭 
那“难以预测的灾祸!”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她的心情乱极了,不知不觉,拿起耶律玄元留给她的那管玉萧吹 
了起来。 
  “万万花中第一流,残霞轻染嫩银瓯。 
  能狂紫陌千金子,也感朱门万户侯。 
  朝日照开携酒看,暮风吹落绕栏收。 
  诗书满架尘埃扑,尽日无人略举头。” 
  这是唐代诗人徐箐的咏牡丹诗,她第一次偷入耶律玄元的花园,听到他吹奏的那支曲 
子,就是用这首诗来谱曲的。 
  诗中有欢乐也有感叹,耶律玄元是将她比作“能狂紫陌千金子,也感失门万户侯”的 
“万万花中第一流”的牡丹花的。但“暮风吹落绕栏收” 
  ,不也是正成“诗谶”么?郁闷难排,她又吹起别离那晚,耶律玄元最后给她吹的那支 
曲子。吹到“东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带月归”这两句曲辞的时候,她心中苦笑,眼角己 
是流出晶莹的泪珠。 
  “夫人,何事心中不乐?婢子陪你去看牡丹好吗?” 
  进来的是她的一个贴身丫环,曾经听过她不知多少次吹这支曲子的。 
  她忽地心中一动,得到了一个主意,说道:“没什么,我不想去看牡丹。我只想你替我 
办一件事情。” 
  “请夫人吩咐。”小丫环道:“你叫他们给找准备一辆马车,但不必给将军知道。” 
  小丫环吃了一惊,说道:“夫人,你要上哪里?” 
  完颜夫人道:“不用你管,但你还要替我做一些事情。唉,如今恐怕也只有你才能帮忙 
我了。” 
  小丫鬟受宠若惊,跪下去道:“夫人,你这样说,婢子可担当不起。 
  夫人尽管吩咐。” 
  完颜夫人把她拉起来,贴着她的耳朵说话。 
  她越听越是吃惊,但还是接受了夫人的命令。 
  最后,完颜夫人把那支玉萧也给了小丫环,说道:“我刚才吹的那支曲子,我知道你也 
已经会吹了,是吗?” 
  “婢子吹得不好。恐怕是勉强可成曲调。” 
  “能成曲调就好,你照我的吩咐去做吧。现在你先去找老佟和兰姑。 
  ” 
  丫头走后,她走过邻房,兰姑的那个三岁大的小女儿就是睡在这间房间的。睡得正酣。 
苹果般的小脸好像藏着无穷欢乐,令她一看就忘记心底的愁烦。 
  她抱起了这小女孩,吻了她苹果般的脸庞,将她放下,但看了一看,又将她抱起。 
  抱起、放下、放下、抱起。——终于她下了决心:“真想不到这女娃儿竟然是檀贝勒的 
孙女,而她的母亲,又是岳飞的孙女儿!如今哈必图已在怀疑兰姑的身份了,但愿她能躲过 
这场灾祸。但也只怕事情未必能如我所愿,她的儿子如今不在家,最少我也应给她保全她这 
小女儿的性命。” 
  化名兰姑的张雪波还在老佟的屋子里。老佟就是那个年纪较大的花王、老佟似乎开始感 
觉到有什么不对了,他望着张雪波道:“兰姑,你为什么急于要找你的儿子回来?”张雪波 
道:“我是怕他在外面闹事。” 
  老佟道:“他是和车缭、楮岩一起出去的,多半是到山上练武,怎会闹事?”张雪波 
道:“我就是不喜欢他练武,我倒是宁愿他多些时候在我身边,今天我还没有见过他呢!” 
老佟忽道:“兰姑!咱们虽然不是亲人,但也像亲人一样,你说是吗?” 
  张雪波道:“佟师父,我们母子得有今日,都是全凭你的爱护,你比我们的亲人还 
亲。” 
  老佟说道:“你若是把我当作亲人,你心里有什么为难之事,对我说吧!” 
  张雪波道:“没、没有啊!” 
  老佟盯着她道:“你不要瞒我,我看得出来。” 
  张雪波在他的锐利目光之下,心里发慌,暗自想道:“佟师父我是信得过他不会出卖我 
的,但我的身世之痛,关系太大,又怎能说给他听?他知道了,只拍反而连累了他” 
  “夫人对我这样好,我怎会有为难之事?“张雪波说道。 
  老佟摇了摇头,说道:“夫人对你好是一件事,你有没有为难之事,又是另一件事。” 
  张雪波道:“多谢你老人家关心我,但我真的没有为难之事。” 
  老佟说道:“真的没有,那我就放心了,那么,你在这里,已经觉得满足了么?” 
  张雪波道:“是的。”老佟再问:“一辈子都愿意在这里么?” 
  张雪波道:“夫人到哪里,我就跟她到哪里,除非她不要我。” 
  老佟道:“夫人最喜欢牡丹,我已经不能为她料理牡丹,有你得我的衣钵,我也希望你 
能够代替我的职务,一辈子跟随夫人,但,一来有不测风云,世事往往是人难料;二来,这 
样做也未免太委屈你了!” 
  张雪波听是“委屈”二字,不觉心头一跳,不知道老花王究竟知道了她的什么,连忙说 
道:“我两母子本是无依无靠的难民,全仗夫人收留,才得立足。我真的是愿意为夫人种一 
辈子牡丹。” 
  老佟说:“夫人的确是好人,唉,但不过!”不过什么呢?他在长叹一声之后,却并没 
有说下去。 
  张雪波也不敢问他,半晌,老佟忽地说道:“你知不知道,最初我并不是为夫人种牡丹 
的。”张雪波仍然只是听他说,不敢插嘴。 
  老佟突然又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兰姑你是哪里人氏?”从谈种牡丹而忽然问到她的 
籍贯,这一问也未免太突兀了。 
  我本是本州的山地人呀,你不是早已知道的么?”张雪波迟疑不定,说道。 
  老佟说道:“不错,我知道你是在商州长大的,你的口音和本地人完全一样。但我觉得 
你的体态有点像是江南的汉人,或者是从江南移居来此的吧?你别介意,我只是随便问 
问。” 
  张雪波道:“不,不,我姓鄂,我的确是金国人。”自从她变成完颜夫人的女仆,她一 
直是这样编造自己的身世。但此刻面对这个好像是她长辈亲人的老师父继续说谎,她却是不 
禁有点内愧于心了。 
  “在这里,或者有一些人把汉人当作仇敌,但我的看法和他们不一样。”老佟意味深长 
的说道:“我认为:是哪一国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我想,即使你是 
汉人,夫人也不会歧视你的、”他顿了一顿,接下去说道:“我就是汉人,是在江南长大的 
汉人。” 
  老佟本是汉人,这是张雪波早已知道的,所不知的只是他生长的地方而已。“原来他是 
江南长大的汉人,我的父母也都是江南的汉人,怪不得他能够在我的身上看出来。大概我的 
体态和一般常见的江南汉人相差不远。”张雪波心想。 
  但老佟再说下去,她就不能不大为惊诧了。 
  “我第一个主人也不是金国的女真族人,他是辽国的契丹人。而且是和金国皇帝作对的 
辽国人!” 
  “和金国皇帝作对的辽国人!”莫非、莫非——张雪波想起了刚才偷听到的哈必图和完 
颜鉴的密谈——“莫非他的第一主人,就是哈必图说的那个令金国顾忌的辽国王子?” 
  老佟为什么敢于把这个秘密告诉她呢?难道老佟已经知道她正是想要寻找这个契丹人? 
她的心怦怦地跳,但这件事情关系太大了。她可不敢向他发问。 
  她只能旁敲侧击:“夫人,知、知道吗?” 
  老佟说道:“我就是原来的主人将我送给夫人的,这个秘密也只有夫人知道。” 
  “将军也不知道吗?” 
  “夫人和将军虽然是夫妇之亲,但我想夫人也不便告诉将军的!”张雪波更加吃惊了。   
  …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武林天骄》——第 七 回 夫人出走  
梁羽生《武林天骄》 第 七 回 夫人出走   “你,你为什么要把这个秘密告诉我呢?”张雪波几乎忍不住要问出来了。就在此时, 
忽听得有脚步声走来。 
  来的是夫人的贴身丫环飘香。 
  “咦,小飘香,什么风把你给吹来的?”老佟笑着问她。这小丫头是很少到他的屋子 
的。 
  飘香面色却是甚为沉重,说道:“是夫人叫我来的。兰姑,难得你也在这里,夫人也要 
我找你的。”“有什么事吗?“张雪波和那老花王齐声问道。 
  “当然是有紧要的事情,夫人才要我来知会你们。让我和老佟先说吧。” 
  飘香拿出两包银子,说道:“老佟,这一包是给你的,这一包是给老何的。”老何是另 
一个年纪较轻的花王,和张雪波的交情没有老佟和她的好。他受夫人重用的程度也不及老 
佟。老佟不接银子,问道:“夫人无端给我这包银子做什么?” 
  “夫人说是给你回乡养老的。老何在故乡好像没有亲人了,但他可以拿这点银子另做营 
生。”飘香道。 
  “夫人不要我们了吗?“老佟问道。 
  “不是。只是夫人已经离开此地了。她说她很抱歉,这次她是不能带你们一起走了。” 
飘香道。老佟不接银子,她把那两包银子搁在几上。 
  夫人已经走了!这个消息好像晴天霹雳,把张雪波和老佟震得呆了。 
  “夫人,她、她为什么要走?”张雪波一呆之后,失声叫道。 
  “我不知道。”飘香板着脸说。 
  张雪波省悟,这话不是她应该问的。但此时她实在是忧急交加,已是顾不得那么多了。 
  “夫人是上哪儿,飘香姊你知道吗?”张雪波再问。 
  飘香脸上浮现一丝怜悯的神色,说道:“夫人没有告诉我,我也不知道她要去哪里。我 
只能把夫人说的话转告你。”她拿出第三包银子,说道:“兰姑,这包银子是给你的,你可 
要镇定一些,听我转述夫人的话。第一、夫人要你们母子离开此地,越快越好!第二、夫人 
叫我代她向你道歉!”道歉?将军夫人向一个女仆道歉,这、这话从何说起?“飘香姊,你 
不是说笑吧,这我怎么担当得起?——”飘香似乎不知道怎么措辞才好,踌躇片刻,方始把 
真相说了出来。 
  “因为,事出仓卒,夫人来不及征求你的同意了。但她答应,一定会把你的女儿当作亲 
生一样,将她抚养成人。”张雪波大吃一惊,叫道:“你说什么?我的女儿,难道夫人已 
经、已经——” 
  飘香说道:“不错,你的女儿,夫人已经带走了!” 
  张雪波还没找到儿子,如今又听得女儿被人带走,如何不急?即使她对夫人极具好感, 
也相信得过夫人不会虐待她的女儿,她也是不能冷静下来的了。 
  “夫人为什么要把我的女儿带走,为什么?为什么?我要问问她去,我要问问她去! 
  总算她还能够稍稍保持冷静,没有大叫大嚷,但她亦失掉控制自己的理智了。她转过 
身,立即冲出老佟的屋子。“兰姑,兰姑,你听我说,夫人这样做,也是为了你的好--” 
  但张雪波已是听而不闻,她一心只是想去追赶夫人。 
  她正在狂奔,忽觉微风飒然,有人追了上来,拦在她的前面。可是她跑得正急,哪能说 
停就停,而且她一心在去追赶夫人,已是到了身不由己的地步。 
  虽然人有拦住她,她还是向前奔跑。 
  那人也早已料到她会如此,所以不从后面拉她。(这样做的话,两股力道相反,会令她 
受到内伤的。)他伸出手轻轻将张雪波一拖,顺着她的前奔之势跑了几步,这才能够令张雪 
波停下来。 
  张雪波一看,这个人原来就是老佟。她的武功虽然不是很好,但总是练了多年功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