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旧版)
耳听得那婆婆呼吸急促,脚步踉跄,随时都能倒下,令狐冲心道:“婆婆叫我随伴,原是要我保护于她,此时她身遭大难,我岂可不理?虽然方生大师是位有道高僧,那姓辛的也是个直爽汉子,终不成让婆婆毁在他们的手下?”刷的一声,抽出了长剑,朗声说道:“方生大师,辛前辈,请你们手下留情,回少林寺去吧,否则晚辈可要得罪了。”辛国梁喝道:“妖邪之辈,一并诛却。”呼的一剑,向令狐冲背后剌了过来。令狐冲生怕见到婆婆,不敢转身,只是往旁边一让。那婆婆叫道:“小心!”但辛国梁是少林派中二代好手,岂能让令狐冲逃了开去?令狐冲侧身,辛国梁的长剑跟着也斜着剌至。方生叫道:“善哉!”只道这一剑要从令狐冲背后直通至他前脚,对穿而过,却听得辛国梁“啊”的一声大叫,身子飞了起来,从令狐冲左肩外斜斜向外飞出,摔在地下,也是一阵抽搐,便即毙命,不知如何,竟是遭了那婆婆的毒手。便在此时,砰的一声响,那婆婆身上中了方生大师的一掌,向后摔倒。
令狐冲大惊,侧身一剑,向方生剌了过去,这一剑去势的方位巧妙已极,逼得方生向后跃开。令狐冲跟着又是一剑,方生举兵刃一挡,令狐冲缩回长剑,已和方生大师面对着面,见他所用兵刃原来是一根三尺来长的旧木棒。他心头一怔,寻思:“没想到他的兵刃只是这么一根短短的木棒。这位少林高僧内力大强,我若不以剑术将他制住,婆婆无法活命。”当即上剌一剑,下剌一剑,跟着又是上剌两剑,所用剑法,都是风清扬所授当年剑魔独孤求败的剑招。
他这几招剑法一施展,方生大师登时脸色大变,说道:“你——你——你——”令狐冲不敢稍有停留,自知本身绝无丝毫内力,只要有半点空隙给对方的内力攻了过来,自己固是立毙,那婆婆也会给他擒回少林寺处死,当下心中一片空明,将“独孤九剑”的数千种奥妙变式,任意所之的使了出来。
独孤求败当年纵横武林,打遍天下无敌手,欲求一败而不可得,剑法之妙,自是鬼神莫测,若不是令狐冲一来内力已失,二来剑法中的种种精微之处尚未全部领悟,否则方生大师武功再高,也难挡到十招以外。方生大师不住倒退,令狐冲只觉胸口热血上涌,手臂酸软难当,使出去的剑招越来越是疲弱。方生猛里大喝一声:“撤剑!”左掌按向令狐冲胸口,右手中的短棒击向他的右臂。令狐冲手臂本已乏力,一剑剌出,剑到中途,手臂便沉了下去。若是换作旁人,这一招中破绽大露,等于是将性命交给了对方,但他的剑法本无规范可寻,亦无所谓虚实,随心所欲,无可无不可。他长剑下沉,仍是剌了出去,可是这么一来,已然略慢,方生大师何等功夫,左掌飞出,已按中他胸口,但他慈悲为怀,劲力不吐,问道:“你是谁的门下——”便在此时,令狐冲长剑的剑尖也已剌入他的胸口。他对这位少林高僧甚是敬仰,但觉剑尖和对方肌肤相触,急忙用力一收,将剑缩回。这一下用力过巨,身子向后一仰,坐倒在地,口中鲜血不住的汨汨外流。
方生大师按住胸膛伤口,微笑道:“好剑法,少侠若不是剑下留情,老衲的性命早已不在了。”他对自己掌下留情之事,却是不提,说了这句话后不住咳嗽。原来令狐冲虽然及时收剑,长剑终于还是剌入了他的胸膛数寸,受伤着实不轻。令狐冲一手支地,垂头道:“冒犯——前辈——对不住了。”方生大师微笑道:“没想到华山风清扬前辈的绝妙剑法,居然世上尚有传人。老衲当年曾受过风前辈的大恩,今日之事,老衲——老衲无法自作主张。”慢慢伸手到僧袍之中,摸出一个纸包,打了开来,里面有两颗龙眼大小的丸药,说道:“这是少林寺的疗伤灵药,你服下一丸。”微一迟疑,又道:“另一丸给了那个女子。”令狐冲笑道:“晚辈的伤治不好啦,还服甚么药!另一颗大师你自己服吧。”方生大师摇了摇头,道:“不用。”将两颗药放在令狐冲身前,瞧着觉月,辛国梁等四具尸体,神色凄然,举起手掌,轻声诵念经文,渐渐的容色转和,到后来脸上竟似笼罩了一层圣光,当真唯有“大慈大悲”四字,方足形容。
方生大师念毕经文,向令狐仲道:“少侠,风前辈剑术的传人,绝非妖邪一派,你侠义心肠,按理不应横死。只是你身上所受之伤极是怪异,非药石可以疗治,须当修习高深内功,方能保命。依老衲之见,你随我去少林寺,由老衲禀明掌门方丈,将少林派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相授,当能疗你内伤。”他咳嗽了几声,又道:“修习这内功心法,讲究‘缘法’,老衲自己便于此无缘。少林寺掌门方丈方证师兄胸襟广大,或能与少侠有缘,传此心法。”
令狐冲道:“多谢大师好意,待晚辈护送婆婆到达平安的所在,倘若侥幸未死,当来少林寺拜见大师和掌门方丈。”方生道:“你——你叫她婆婆?少侠,你是名门正派的弟子,不可和妖邪一流为伍。老衲好言相劝,少侠还须三思。”令狐冲道:“男子汉一言既出,岂能失信于人?”方生大师叹了口气,道:“好!老衲在少林寺等候少侠到来。”向觉月等四人的尸体看了一眼,道:“四具臭皮囊,葬也罢,不葬也罢,离此尘世,一了百了。”转过身子,缓缓的去了。
那婆婆待他走出几步,说道:“令狐冲,你跟这老和尚去吧。他说能疗你内伤,少林派的内功心法当世无匹,你为什么不去?”
令狐冲道:“我说过护送婆婆,自然护送到底。”那婆婆道:“你身上有伤,还护送什么?”令狐冲笑道:“你也有伤,大家走着瞧吧!”那婆婆道:“我是妖邪外道,你是名门弟子,别跟我混在一起,没的败坏了你名门正派的名誉。”令狐冲道:“我本来就没名誉,管他旁人说什短长?婆婆,你待我甚好,令狐冲可不是不知好歹之人。你此刻身受重伤,我若是舍你而去,还算是人么?”
那婆婆道:“倘若我此刻身上无伤,你便舍我而去了,是不是?”令狐冲一怔,笑道:“婆婆若是不嫌我后生无知,要我相伴,令狐冲便在你身畔谈谈说说。只是我这人生性粗鲁,任意妄为,只怕用不了几天,婆婆便不愿跟我说话了。”那婆婆嗯了一声。令狐冲反过手掌,将方生大师那颗药丸递了过去,道:“这位少林高僧当真了不起,婆婆,你杀他门下弟子四人,他反而省下治伤灵药给你,宁可自己不服。”那婆婆道:“这些人自居名门正派,假惺惺作好人,我才不瞧在眼里呢。”令狐冲道:“婆婆,你把这颗药服下吧。我服了之后,确是觉得胸腹间舒服了些。”那婆婆应了一声,却不来取。
令狐冲道:“婆婆——”那婆婆道:“眼前只有你我二人,怎地‘婆婆,婆婆’的叫个不休?少叫几句成不成?”令狐冲笑道:“是。少叫几句,有什么不成?你怎么不把这颗药服了?”那婆婆道:“你既说少林派的疗伤灵丹好,说我给你的伤药不好,那你何不将老和尚这颗药一并吃了?”令狐冲道:“啊哟,我几时说过你的伤药不好,都不是冤枉人吗?再说,少林派的伤药好,正是要你服了,可以早些有力气走路。”那婆婆道:“你嫌陪着我气闷,是不是?那你自己尽管走啊,我又没留着你。”令狐冲心想:“怎地婆婆此刻脾气这样大,老是跟我闹蹩扭?是了,她受伤不轻,身子不适,脾气自然大了,原也怪不得她。”笑道:“我此刻是半步也走不动了,就算想走,也走不了。何况——何况——哈哈——”那婆婆怒道:“何况什么?又哈哈什么?”
令狐冲笑道:“哈哈,就是哈哈,何况,我就算能走我也不想走,除非你跟着我一起走。”他本来对那婆婆说话甚是恭谨有礼,但她乱发脾气,不讲道理,他也就放肆起来,岂知那婆婆却不生气,突然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心事,令狐冲道:“婆婆——”那婆婆道:“又是婆婆,你一辈子没叫过人‘婆婆’是不是,这等叫不厌?”令狐冲笑道:“从此之后,我不叫你婆婆了,那我叫你什么?”那婆婆不语,过了一会,道:“便只咱二人在此,又叫什么了?你一开口,自然就是跟我说话,难道还会跟第二人说话不成?”令狐冲笑道:“有时候我喜欢自言自语,你可别误会。”那婆婆哼了一声;道:“说话没点正经,难怪你小师妹不要你。”
这句话可刺中了令狐冲心中的创伤,他胸口一酸,不自禁的想道:“小师妹不喜欢我而喜欢林师弟,莫非当真为了我说话行事,没点正经,以致她不愿以终身相托?是了,林师弟循规蹈矩,确是个正人君子模样,跟我师父再像也没有,别说小师妹,倘若我是女子,也当喜欢他而不要这个无行浪子令狐冲。唉,令狐冲啊令狐冲,你一生喝酒胡闹,不守门规,当真是不可救药之至。我跟采花大盗田伯光结交,在衡阳妓院中睡觉,小师妹一定大大的不高与。”
那婆婆听他不说话了,道:“怎么?我这句话伤了你吗?你生气了,是不是?”令狐冲道:“没生气。你说得对,我说话没点正经,行事也没点正经,难怪小师妹不喜欢我,师父师娘也都不喜欢我。”那婆婆道:“你不用难过,你师父、师娘、小师妹不喜欢你,难道——难道世上便没旁人喜欢你了?”她这句话说得甚是温柔,充满了慰藉之意。
令狐冲心下大是感激,胸口一热,喉头似是塞住了,说道:“婆婆你待我这么好,就算世上再无别人喜欢我,也——也没有什么。”那婆婆道:“你就是一张嘴甜,说话教人高兴,难怪连五毒教蓝凤凰那样的人物,也会为你颠倒。好啦,你走不动,我也走不动,今天只好在那边山崖之下歇宿,也不知今日会不会死。”令狐冲微笑道:“今日不死,也不知明日会不会死。明日不死,也不知后日会不会死。”那婆婆道:“少说废话。你慢慢爬过去,我随后过来。”令狐冲道:“你若是不服了老和尚这颗药丸,我恐怕一步也爬不动。”
那婆婆道:“又来胡说八道了。我不服药丸,为什么你便爬不动?”令狐冲道:“半点也不是胡说。你不服药,身上的伤不易好,没情神弹琴,我心中一急,那里还有力气爬过去?别说爬过去,连躺在这里也没力气。”那婆婆嗤的一声笑,道:“躺在这里也得力气?”令狐冲道:“这个自然。这里是一片斜坡,我若不使力气,登时滚了下去,摔入山涧之中,不摔死也淹死了。”那婆婆叹了口气,道:“你身受重伤,朝不保夕,偏偏还有这么好兴致来说笑。如此惫懒家伙,世所罕有。”令狐冲将那药丸轻轻向后一抛,道:“你快吃了吧。”
那婆婆道:“哼,凡是自居名门正派之徒,就没一个好东西,我若是吃了少林派的药丸,没的污了我嘴。”令狐冲“啊哟”一声大叫,身子用力向左一侧,顺着斜坡,骨碌碌的便向山涧滚了下去。那婆婆大吃一惊,叫道:“小心!”可是令狐冲继续向下滚动,这斜坡并不甚陡,却是极长,令狐冲滚了好一会才滚到涧边,手脚力撑,便止住了。那婆婆叫道:“喂,喂,你——你怎么啦?”令狐冲脸上、手上给地下尖石割得鲜血淋漓,忍住疼痛,并不出声。那婆婆叫道:“好啦,我吃了老和尚的臭药丸便是,你——你上来吧。”
令狐冲道:“说过了的话,可不能不算。”其时二人相距已远,令狐冲中气不足,话声不能及远。那婆婆隐隐约约的只听到那些声音,却不知他说些什么,问道:“你说什么?”令狐冲道:“我——我”气喘不已。那婆婆道:“快上来!我答应你吃药丸便是。”
令狐冲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想要爬上斜坡,但顺势下滚甚易,再爬将上去,当真是难如登天,只走得两步,腿上一软,一个踉跄,扑通一声,当真摔入了山涧之中,那婆婆居高眺望,见到他摔入山涧,心中一急,便也顺着斜坡滚将下来,滚到令狐冲身畔,左手一探,抓住了他的左足踝。那婆婆喘息几下,伸出右手,抓住他的背心,将他湿淋淋的提了起来。令狐冲已喝了好几口涧水,眼前金星乱舞,定了定神,只见清澈的涧水之中,映上来两个倒影,一个妙龄姑娘抓着自己背心。他呆了一呆突然听得身后那姑娘“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口鲜血,热烘烘的都吐在他颈中,同时伏在他的背上,便如瘫痪了一般。
令狐冲感到那姑娘柔软的躯体,又觉她一头长发,拂在他的脸上,不由得心下一片茫然。再看水中倒影时,见到那姑娘的半边脸蛋,眼睛紧闭,睫毛甚长,虽然倒影瞧不清楚,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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