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旧版)





蛋,眼睛紧闭,睫毛甚长,虽然倒影瞧不清楚,但显然容貌秀丽绝伦,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他奇怪之极:“这姑娘是谁?怎地忽然有这样一位姑娘前来救我。”
  水中倒影,背心感觉,都在跟他说这姑娘已然晕了过去,令狐冲想要转过身来,将她扶起,但全身软绵绵地,连抬一根手指也无力气。他犹似身入梦境,看到清溪中秀美的容颜,恰又如似在仙境中一般。过了良久良久,只听得背后那姑娘嘤咛一声,缓缓睁开眼来,说道:“你到底是吓我呢,还是真的不想活了?”
  令狐冲一听她说话之声,不由得大吃一惊,这声音便和那婆婆一模一样,他骇异之下,身子发颤,道:“你——你——你——”那姑娘道:“你什么?我偏不吃老和尚的臭丸药,你寻死给我看啊。”令狐冲道:“婆婆,原来你是一位——一位美丽的小——小姑娘。”那婆婆惊道:“你怎么知道?你——你这说话不算数的小子,你偷看过了?”一低头,见到山涧中自己清清楚楚的倒影,正依偎在令狐冲的背上,登时羞不可抑的挣扎着要站起来,刚站直身子,膝间一软,又摔在他的怀中。
  其时两人谁都没有力气,支撑了几下,又欲晕倒,只得躺在涧边不动。令狐冲心中奇怪之极,道:“你为甚么装成个老婆婆来骗我?冒充是我长辈,害得我——害得我——”那姑娘道:“害得你甚么?”令狐冲的目光和她脸颊相距不到一尺,只见她肌肤白得便如透明一般,隐隐透出来一层晕红,说道:“害我婆婆长,婆婆短的一路叫你。哼,真不害羞,你做我妹子也还嫌小,偏想做人家婆婆!要做婆婆,再过八十年啦。”
第四十五回 情意绵绵
  那姑娘噗嗤一笑道:“我几时说过自己是婆婆了?是你自己叫的。你不住口的叫‘婆婆’,刚才我还在生气呢,叫你不要叫,你偏要叫,是不是?”令狐冲心想这话倒是不假,但被她骗了这么久,自己成了个大傻瓜,心下总是不忿,道:“你不许我看你的脸,就是存心骗人。倘若我跟你面对面,难道我还会叫你婆婆?你在洛阳就在骗我啦,串通绿竹翁那老头子,要他叫你姑姑。他都这么老了,你既是他的姑姑,我岂不是非叫你婆婆不可?”那姑娘笑道:“绿竹翁的师祖,是我爸爸的哥哥,那么绿竹翁该当叫我甚么?”令狐冲一怔,迟迟疑疑的道:“那你真是绿竹翁的姑姑?”那姑娘笑道:“绿竹翁这小子又不是甚么了不起的人物,我为甚么要冒充他姑姑?”令狐冲叹了一口气,道:“我真傻,其实早该知道了。”
  那姑娘笑问:“早该知道甚么?”令狐冲道:“你说话声音这样好听,世上那有八十岁的婆婆话声这般清脆娇嫩的?”那姑娘笑道:“我声音又粗糙,又嘶哑,就像是乌鸦一般,难怪你当我是个老太婆。”令狐冲道:“你的声音像乌鸦?唉,时世不大同了,今日世上的乌鸦,原来叫声比黄莺儿还好听。”那姑娘听他称赞自己,脸上一红,心中大乐,笑道:“好啦,令狐公公,令狐爷爷。你叫了我这么久‘婆婆’,我也叫还你几声。这可不吃亏,不生气了吧?”
  令狐冲笑道:“你是婆婆,我是公公,咱们公公婆婆,岂不是——”他生性不羁,口没遮拦,正要说“岂不是一对儿”,突见那姑娘双眉一蹙,脸有怒色,急忙住口。那姑娘怒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令狐冲道:“我说咱们做了公公婆婆,岂不是——岂不是都成为武林中的前辈高人?”
  那姑娘明知他是故意改了口,却也不便相驳,只怕他越说越是难听。她倚在令狐冲怀中,闻到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心中烦乱已极,要想挣扎着站起身来,说什么也没力气,红着脸道:“喂,你推我一把!”令狐冲道:“推你一把干什么?”那姑娘道:“咱们这样子——这样子——成什么样子?”令狐冲笑道:“公公婆婆,那便这个样子。”那姑娘哼的一声,厉声道:“你再胡言乱语,瞧我不杀了你!”令狐冲一凛,想起她迫令数十名大汉自剜双目,往东海蟠龙岛上充军之事,不敢再跟她说笑,随即想起:“她小小年纪,一举手间,便杀了少林派的四名弟子,武功如此高强,行事又这等狠辣,真令人难信就是眼前这位娇滴滴的姑娘。”
  那姑娘听他不出声,道:“你又生气了,是不是?堂堂男子汉,气量恁地窄小。”令狐冲道:“我不是生气,我是心中害怕,怕给你杀了。”那姑娘笑道:“你以后说话规规矩矩,谁来杀你了。”令狐冲叹了口气,道:“我生来就是个不能规规矩矩的脾气,这叫做无可奈何,看来命中注定,非给你杀了不可。”那姑娘一笑,道:“你本来叫我婆婆,对我恭恭敬敬地,那就很乖很好,以后仍是那样便了。”令狐冲摇头道:“不成!我既知你是个小姑娘,便不能再当你是婆婆了。”那姑娘道:“你——你——”说了两个“你”字,忽然脸上一红,不知心中想到了什么事,便住口不说了。令狐冲低下头来,见到她娇羞之态,动人无邪,心中一荡,便凑过去在她脸颊上吻了一吻。那姑娘吃了一惊,突然生出一股力气,反过手来,拍的一声,在令狐冲脸上重重打了个巴掌,跟着跃起身来。但她这一跃之力甚是有限,身在半空,力道已泄,随即摔下,又跌在令狐冲怀中,全身瘫软,再也无法动弹了。
  她只怕令狐冲再肆轻薄,心下甚是焦急,说道:“你再这样—这样无礼,我立刻——立刻宰了你。”令狐冲笑道:“你宰我也好,不宰我也好,反正我命不长了。我偏偏再要无礼。”那姑娘大急,道:“我—我—我—”却是无法可施。令狐冲奋起力气,轻轻扶着她肩头,自己向旁侧身滚了开去,笑道:“你便怎样?”说了这句话,连连咳嗽,咳出好几口血来。要知令狐冲只是率直任性,胆大妄为,却并不是轻薄好色之徒,一时情动,吻了那姑娘一下,心中便即后悔,给她打了一掌后,更是自知不该,虽然仍旧嘴硬,却再也不敢和她相依相偎了。
  那姑娘见他自行滚远,倒是大出意料之外,见他用力之后又再吐血,内心暗暗歉仄,只是脸嫩,难以开口说几句道歉的话,柔声问道:“你——你胸口很痛,是不是?”令狐冲道:“胸口倒不痛,另一处却痛得厉害。”那姑娘问道:“什么地方很痛?”关怀之情,见于颜色。令狐冲抚着刚才被她打过的脸颊,道:“这里。”那姑娘微微一笑,道:“你要我陪不是,我——我就向你陪个不是好了。”令狐冲道:“是我不好,婆婆,你别见怪。”那姑娘听他又叫自己“婆婆”,忍不住格格嬉笑。
  令狐冲问道:“老和尚那颗臭药丸呢?你始终没吃,是不是?”那姑娘道:“来不及捡了。”伸指向斜坡上一指,道:“还在上面。”顿了一顿道:“我依你的,待会上去捡来吃下便是,不管他臭不臭的了。”两个人一齐坐在斜坡,若在平时,飞身即上,此刻却如是万仞险峰一般,高不可攀。
  二人向斜坡瞧了一眼,低下头来,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同声叹了一口气。那姑娘道:“我静坐片刻,你莫来吵我。”令狐冲道:“是。”只见她斜倚涧边,闭上双目,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捏了个法诀,定在那里便一动也不动了,心道:“她这静坐的方法也是与众不同,并非盘膝而坐。”待要宁静休息片刻,却是气息翻涌,说甚么也静不下来,忽听得阁阁阁几声叫,一只肥大的青蛙从水涧跳了过来。
  令狐冲大喜,心想折腾了这半日,早就饿得很了,这送到口边来的美食,当真是再好不过,伸手便向青蛙抓去,岂知手上酸软无力,一抓之下,竟抓了个空。那青蛙嗒的一声,跳了开去。口中阁阁大叫,似是十分得意,又似嘲笑令狐冲无用。令狐冲叹了口气,偏生这涧边青蛙甚多,跟着又过来两只,令狐冲仍是无法捉住。忽然腰下伸过来一只织织素手,轻轻一挟,便将一只青蛙捉住了,却是那姑娘静坐半晌,便能行动,虽然仍是乏力,捉几只青蛙可轻而易举。令狐冲喜道:“妙极!咱们有一顿蛙肉吃了。”那姑娘微微一笑,一伸手便是一只,顷刻间捕了二十余只。令狐冲道:“够啦!你去拾些枯枝来生火,我来洗剥群蛙。”那姑娘依言去拾枯枝,令狐冲拔出长剑,将群蛙斩首除肠。
  那姑娘笑道:“古人杀鸡用牛刀,今日令狐大侠以独孤九剑杀青蛙。”令狐冲哈哈大笑,道:“独孤大侠九泉有灵,得知传人如此不肖,用他的剑法来杀青蛙,当真要活活气——”说到这个“气”字立即住口,心想独孤求败逝世已久,怎说得上“气死”二字?那姑娘笑道:“令狐大侠——”令狐冲手中拿着青蛙,连连摇晃,道:“大侠二字,万不敢当。天下那有杀青蛙的大侠?”那姑娘笑道:“古时有屠狗英雄,今日岂可无杀蛙大侠?喂,你这独孤九剑神妙得很哪,那个少林派的老和尚也斗你不过。他说传你这剑法之人是他恩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令狐冲道:“传我剑法的师长,是我华山派的前辈。”那姑娘道:“这位前辈剑术通神,怎地江湖上不闻他的名头?”令狐冲道:“这——这——我答应过他老人家,绝不泄漏他的行迹。”那姑娘道:“哼,希罕么?你就是告诉我,我还不要听呢。你可知我是甚么人?是甚么来头?”令狐冲摇头道:“我不知道。我连姑娘叫甚么名字也不知道。”那姑娘道:“你把事情隐瞒了不跟我说,我也不跟你说。”令狐冲道:“我虽不知道,却也猜到了八九成。”那姑娘脸上微微变色,道:“你猜到了?怎么猜到的?”
  令狐冲道:“现在还不知道,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啦。”那姑娘更是惊奇,问道:“怎地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令狐冲道:“我抬头来看天,看天上少了那一颗星,便知姑娘是甚么星宿下凡了。姑娘生得像天仙一般,凡间那有这样的人物?”那姑娘脸上一红,“呸”的一声。心下却是十分喜欢,道:“你又来胡说八道了。”
  这时她已将枯枝生了火,把洗剥了的青蛙串在一根树枝之上,在火堆上烧烤,蛙油落在火堆之中,发出嗤嗤之声,香气一阵阵的冒出。她望着火堆中冒起的青烟,轻轻的道:“我名字叫做盈盈。说给你听,也不知你以后会不会记得。”
  令狐冲道:“盈盈,这名字好听得很啊。我若是早知道你叫盈盈,便不会叫你婆婆了。”盈盈道:“为什么?”令狐冲道:“盈盈二字,明明是个小姑娘的名字,自然不是老婆婆。”盈盈笑道:“我将来真的成为老婆婆,又不会改名字仍旧叫作盈盈。”令狐冲道:“你不会成为老婆婆的,你这样美丽,到了八十岁,仍旧是个美得,不得了的小姑娘。”盈盈笑道:“那不变成了妖怪啦?”隔了一会,正色道:“我把名字跟你说了,可不许你随便乱叫。”令狐冲道:“为什么?”盈盈道:“不许就是不许,我不甚欢。”令狐冲伸了伸舌头道:“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将来谁做了你的——”说到这里,见她沉下脸来,当即住口。
  盈盈哼的一声。令狐冲道:“你为什么生气?我说将来谁做了你的徒弟,可有得苦吃了。”他本来想说“丈夫”、但一见情势不对,改为“徒弟”。盈盈自然知道原意,道:“你这人既不正经,又不诚实,三句话中,倒有两句话颠三倒四。我——我不会强要人家怎样,人家爱听我的话就听,不爱听呢,也由得他。”令狐冲笑道:“我爱听你的话。”这句话中也实带有三分调笑之意,盈盈秀眉一蹩,似要发作,但随即满脸晕红,转过了头。一时之间两人谁也不作声,忽然闻到一阵焦臭,盈盈一声“啊哟”,却原来手中一串青蛙都烧得焦了。
  盈盈嗔道:“都是你不好。”令狐冲笑道:“你该说亏得我逗你生气,才烤了这样精采的焦蛙出来。”取下一只烧焦了的青蛙来,撕下一条腿放入口中一阵咀嚼,连声道:“好极,好极!如此火候才是恰到好处,甜中带苦,苦尽甘来,这般美味,可说当世第一。”盈盈给他逗得格格而笑,也吃了起来。令狐冲抢着将最焦的蛙肉自己吃了,把并不甚焦的部分都留了给盈盈。
  二人饱餐了一顿后,和暖的太阳照在身上,大感困倦,不知不觉间都合上眼睛睡着了。二人一晚未睡,又受了伤,这一觉睡得甚是沉酣。令狐冲在睡梦之中,发觉自己正和岳灵珊在瀑布中练剑,忽然多了一人,却是林平之,跟着自己便和林平之在瀑布中斗剑。但自己双手半点力气也没有,拼命想使风清扬所授的“独孤九剑”,偏偏一招也想不起来,只觉得林平之一剑又一剑的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