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旧版)
向问天哼的一声,道:“他七百零九人斗的不是我一个,而是斗咱们两个。若不是你出手相助,这会儿向问天早就给他们斩成了肉酱。此仇不报,何以为人?”他转头瞪着令狐冲,道:“你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姓向的却是旁门妖邪,咱们门道不同。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姓向的不是不知。但若就此要姓向的干这个,不干那个,却是万万不能。这六百七十八人,姓向的非杀不可。”
令狐冲哈哈一笑,说道:“向先生,晚辈适逢其会,和先生联手,跟正教魔教双方群豪周旋一场,居然得能不死,实是侥天之幸。向先生说什么救命不救命,当真——咳咳,当真是——”向问天接口道:“当真是胡说八道之至,是也不是?”令狐冲笑道:“晚辈可不敢说向先生胡说八道,但若说晚辈有救命之功,却是大大的不对了。”向问天道:“姓向的说过了的话,从来不改口。我说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便有救命之恩。”令狐冲知道此人生性固执,当下笑了笑,便不再辩。
向问天道:“你可知这些狗娘养的为何去而往回?”令狐冲道:“晚辈正要请教。”向问天道:“什么晚辈、长辈、先生学生的,教人听了好不耐烦。我是魔教中的光明右使,本教中人便叫我向右使。你不是魔教中人,不能如此叫法。干干脆脆,你叫我向兄,我叫你兄弟便了。”令狐冲道:“这个晚辈却是不敢。”向问天大怒,喝道:“好,你见我是魔教中人,瞧我不起。你救过我性命,老子这条命在与不在,那是稀松平常之至,你瞧我不起,咱们先来打上一架。”令孤冲笑道:“打架倒是不必,向兄既是执意如此,小弟自当从命。”心下寻思:“我连田伯光这等采花大盗也结交为友,多交一个向问天又有何妨?再说这人表现洒脱,真是一条铁铮铮的好汉子,我令狐冲本来就喜欢这等人物。”当即俯身下拜,说道:“向兄在上,受小弟一礼。”
向问天哈哈大笑,说道:“普天之下,与向某称兄道弟的,就只兄弟你一人,兄弟你可要记好了。”令狐冲笑道:“小弟受宠若惊之至。”依照武林中惯例,二人结义为兄弟,至少也当撮土为香,立誓他日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但他二人均是放荡不羁之人,经此一战,都觉意气相投,肝胆相照,这些磕头结拜的繁文褥节,谁都不放在眼里,说是兄弟,便是兄弟了。
向问天自幼便是独往独来,便如天马行空一般,这次认了一个兄弟,心下甚是喜欢,说道:“可惜这里没有好酒,否则咱们一口气喝他妈的几十杯,那才痛快。”令狐冲道:“正是,小弟喉头早已馋得发痒,哥哥这一提,可更加不得了。”向问天向上一指,道:“那些狗崽子还没远去,咱们只好在这谷底熬上几日。兄弟,适才那武当山的牛鼻子以内力攻你,我以内力相助,将那牛鼻子的内力怎样了?”令狐冲道:“哥哥似是将那道人的内力都引入了地下。”向问天一拍大腿,喜道:“不错,不错。兄弟的悟心真好。我这门功夫,是自己无意中想出来的,武林中无人得知,我给取个名字,叫做‘吸功入地小法。’”令狐冲道:“这名字倒也奇怪。”向问天道:“这门功夫和那武林中人人间之色变的‘吸星大法’相比,直如小巫之见大巫,所以只好称为‘小法’。我功夫只是移花接木,借力打力的小技,将对方的内力导入地下,使之不能为害自己,于自己可半点也没好处。再者,这功夫只有当对方相攻之时方能使用,却不能拿来攻敌伤人,对方当时但觉真气内力源源外泄,不免大惊失色,过不多时,便即复元。我料到他们必定去而复回,因那武当派的牛鼻子功力一复,便知我这‘吸功入地小法’只是个唬人的玩意见,其实不足为惧。你哥哥素来不喜搞这些骗人的技俩,所以从来没有用过。”
令狐冲笑道:“天王老子向问天从来不逃,从不骗人,今日为了小弟,却是两者都破了戒。”向问天嘿嘿一笑,道:“从来不骗人却是未必,只是像武当派松纹道人这种小脚色,你哥哥可还真不屑骗他。”他顿了一顿,笑道:“兄弟你可得小心些,说不定那一天哥哥要骗你一骗。”两人相对大笑,只怕给上面的敌人听见,声音虽然不响,却是笑得甚为欢畅。
斗了这大半日,二人腹中均是甚为饥饿,这深谷之底,除了青草苔藓,一无所有,两人只好倚在小石之旁,闭目养神。令狐冲疲累已极,不久便睡着了。睡梦之中,忽见盈盈手持三只拷熟了的青蛙,递在他的手里,说道:“你忘了我么?”令狐冲大声道:“没有忘,没有忘!你——你到那里去了?”他只说了这句话,便见盈盈的影子忽然隐去。他叫道:“你别去!我有很多话跟你说。”眼前只见刀枪剑戟,纷纷杀来,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只听向问天笑嘻嘻的道:“梦见了情人么?要说很多很多的话?”
令狐冲满脸通红,迷迷糊糊的,也不知说了什么梦话给向问天听了去。向问天道:“兄弟,你要见情人,只有养好了伤,治好了病,才能去找她。”令狐冲道:“我——我没情人。再说,我的伤是治不好的。”向问天道:“我欠了你一命,虽是自己兄弟,总是心中不舒服,非还你一条命不可。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定可治好你的伤。”令狐冲虽说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因无可奈何,只好淡然处之,但古往今来,除非决意自尽,否则只要有一线生机,任何人都会竭力挣扎。他听向问天说自己之伤可治,此言若从旁人口中说出,未必能信,但向问天实有过人之能,武功之高,除了太师叔祖风清扬外,生平从所未睹,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份量之重,无可言喻,心头登时涌起一股喜悦之情,道:“我—我—”说了两个“我”字,却接不下话去。
这时一弯冷月,从谷口照射下来,清光遍地,谷中虽仍是阴森森地,但在令狐冲眼中瞧出来,便如是满眼阳光。向问天道:“咱们去见一个人。这人脾气十分古怪,事先不能让他知情。兄弟,你如信得过我,一切便由我安排。”令狐冲道:“那有什么信不过的?哥哥是要设法治我之伤,这是死马当活马医,本来是没有指望之事。治得好是谢天谢地,冶不好是理所当然。”向问天伸舌头舐了舐嘴唇,道:“那条马腿不知丢到那里去了?他妈的,杀了这许多兔崽子,山谷里却是一个也不见。”令狐冲见他这副神情,知他是想寻死尸来吃,心下骇然,不敢多说。
次晨醒来,向问天道:“兄弟,咱们在这里挨下去,非去找死尸来吃不可,可是昨天跌在这小谷中的,个个又老又韧,怕没什么鲜味。我猜你吃起来胃口不会太好。”
令狐冲忙道:“简直是半点胃口也没有。”向问天笑道:“咱们只好觅路出去。我先给你的相貌改上一改。”到山谷底去抓了些烂泥,涂在他的脸上,随即伸手在自己下巴上一揉,神力到处,发子尽脱,双手再在自己头上一阵搓揉,满头花白头发脱得干干净净,变成了一个油光精滑的秃头。令狐冲见他顷刻之间,相貌便全然不同,又是好笑,又是佩服。向问天又去抓些烂泥来,加大自己鼻子,敷肿双颊,此时便是对面细看,也再难辨认。
向问天在前觅路而行,他将双手拢在衣袖之中,遮住了系在双手上的铁链,只要不出手,谁也认不出这个秃头胖子便是那矍铄潇洒的天王老子向问天。二人在山谷中穿来穿去,到得午间,在山坳里见到一株毛桃,桃子虽是尚青,入口酸涩,两人却也顾不得这许多,采来饱餐了一顿。休息了一个多时辰,又再前行,到黄昏时,向问天终于寻到了出谷的方位,但须翻越一个数百尺的峭壁。他将令狐冲负于背上,一口气腾越而上。峭壁外一条鸟道蜿蜓于长草之间,虽然景物荒凉,却再不如那深谷一般,是连鸟兽之迹也丝毫不见的绝地了。
次日清良,两人径向东行,到得一处市镇之上,向问天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子,叫令狐冲去一家银铺兑成了银子。然后投店借宿。向问天叫了一桌酒席,命店小二送来一大坛酒,和令狐冲二人痛饮了半坛,饭也不吃了,一个伏案睡去,一个烂醉于床,直到次日红日满窗,这才先后醒转,两人相对一笑,回想当日凉亭与石梁上的恶斗,直如隔世。
向问天道:“兄弟,你在此稍候,我出去一会。”这一去竟是一个多时辰。令狐冲正自担忧,生伯他遇上了敌人,却见他双手大也小包,挟了许多东西回来,手腕间的铁链也已不知去向,想是叫铁匠给凿开了。向问天打开包裹,一包包都是华贵的衣饰,说道:“咱二人都扮成大富商的模样,越是阔绰越好。”当下和令狐冲二人里里外外,换得焕然一新。出得店时,店小二牵过两匹鞍辔鲜明的高头大马过来,也是向问天买来的。二人乘马而行,缓缓向东。行得数日,令狐冲感到累了,向问天便雇了大车给他乘坐,到得运河边上,索性弃车乘船,折而南行。一路之上,向问天流水般花钱,身边的金叶子似乎永远用不完。到得江苏境内,过了长江后,运河两岸市肆繁荣,向问天所买的衣饰越来越是华贵,令狐冲也不多问,一切听由他安排。舟中长日,向问天谈些江湖上的轶事趣事。此人博闻强记,当今武林之中,不但成名人物无人不知,甚至连华山派中劳德诺、施戴子这些第二辈的弟子,他居然也能说得出每个人的出身来历,武功强弱。只把令狐冲听得目瞪口呆,佩服不置。
舟行非是一日,这一天将到杭州,向问天和令狐冲又改从陆行,买了两匹骏马,乘马进了杭州城。那杭州古称临安,南宋时建为都城,向来是个好去处,进得城来,一路上行人比肩,笙歌处处。令狐冲跟着向问天来到西湖之畔,但见碧波如镜,垂柳拂水,景物之美,直如神仙境地。令狐冲道:“常听人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没有去过,不知端的,今日亲见西湖,这天堂之誉,确是不虚了。”向问天一笑,纵马来到一个所在,那地方和外边湖水隔着一条长堤,更是幽静。两人下了马,将坐骑系在湖边的柳树之上,向山边的石级上行去。向问天似是到了旧游之地,路径甚是熟悉。转了几个弯,遍地都是梅树,老干横斜,枝叶茂密,想象初春梅花盛开之日,香雪如海,定然观赏不尽。
穿过一大片梅林,走上一条阔逾五尺的青石板大路,来到一座朱门白墙的大庄院外,行到近处,只见大门外写着“梅庄”两个大字,旁边署着“虞允文题”四字。令狐冲读书不多,不知虞允文是南宋破金的大功臣,但觉这几个字儒雅之中透着勃勃英气。
向问天走上前去,抓住门上擦得精光雪亮的大铜环,提了起来,正要敲将下去,忽然想起一事,回头低声说道:“一切听我安排。”令狐冲点了点头,心想:“这座梅庄,显是杭州城大富之家的寓所,难道所住的竟是一位当世名医么?”只听得向问天将铜环敲了四下,停一停,再敲两下,停一停,敲了五下,停一停,又敲三下,然后放下铜环,退在一旁。
过了半晌,大门缓缓打开,并肩走出两个家人装束的老者来。令狐冲一见,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二人目光如电,太阳穴高高鼓起,步履稳重,直是两位内功渊深的武学大匠气象,却如何在这里干这仆从厮养的贱役?左首那人躬身说道:“两位驾临敝庄,有何贵干?”向问天道:“嵩山门下,华山门下弟子,有事求见江南四友,四位前辈。”那人道:“我家主人向不见客。”说着便欲关门。向问天从怀中取出一物,展了开来,令狐冲又是一惊,只见他手中之物宝光四耀,乃是一面五色锦旗,上面镶满了珍珠宝石。令狐冲当日在衡山刘正风家中见过,知道这是嵩山派左盟主的五岳令旗,那日刘正风要金盆洗手,嵩山弟子千丈松史登达曾持此旗来加以阻止。这令旗所到之处,犹如左盟主亲到,五岳剑派门下师长弟子,无不凛遵持旗者的号令。
令狐冲心下隐隐觉得不安,猜想向问天此旗定是来历不正,说不定还是杀了嵩山派中重要人物而抢来的,他自称是嵩山弟子,又不知有何图谋?只是自己答应过一切听他安排,只好一言不发,静观其变。
那两名家人见了此旗,神色微变,齐声说:“嵩山派左盟主的令旗?”向问天道:“正是。”右首那家人道:“江南四友和五岳剑派素不往来,便是左盟主亲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未必——嘿嘿。”他下面的话便不说下去,意思却甚是明显:“便是左盟王亲到,我家主人也未必肯予接见。”只是嵩山派左盟主毕竟位高望重,这家人不愿口出轻侮之言,但他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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