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旧版)
令狐冲喝酒之时,心下已在盘算:“他自称第一好酒,第二好画,第三好剑,这剑法必定是极精的。我看大厅上他所画的那幅仙人图,所用笔法,便如是华山思过崖后洞中石壁所刻的一路剑法。这路剑法自是甚为精妙,但我既已知其剑路,应付当亦不难。”当即躬身说道:“四庄主,请你多多容让。”丹青生道:“不用客气,出招。”令狐冲道:“遵命!”长剑一起,一剑便向他肩头剌去。
这一剑歪歪斜斜,似是全无力气,更是不成章法,天下剑法之中,根本无这样一招。丹青生愕然道:“那算什么?”要知他腹笥甚广,于各家各派剑招的奥妙所在,可说是十知七八,既知令狐冲是华山派弟子,心中一直在思忖华山派的诸路剑法,岂知这一剑之出,竟和他心中所想,浑不是这么一回事。
令狐冲跟风清扬学剑,除了学得古今独步的“独孤九剑”之外,更领悟到“以无招胜有招”这剑学中的精义。这项要旨和“独孤九剑”相辅相成,“独孤九剑”本是精微奥妙,达于极点,但毕竟一招一式,尚有迹可寻,待得令狐冲再将“以无招胜有招”的剑理一加运用,那便更加的空灵飘忽,令人难以捉摸。须知天下不论那一家那一派的剑法,均有招数,便有破绽,但若根本并无招式,对方又如何破起?是以他一剑剌出,丹青生心中一怔,立觉自己若是出剑挡架,说什么也挡不开,架不了,只得向后退了两步。
令狐冲一招迫得丁坚弃剑认输,黑白子和秃笔翁虽然暗赞他剑法了得,却也并不如何惊奇,心想他既敢来梅庄挑战,若是连梅庄的一名仆役也斗不过,那未免太过笑话了,待见丹青生被他一剑逼得退出两步,无不心中骇然。
丹青生退出两步后,立即踏上两步。令狐冲跟着一剑剌出,这一次剌向他左胁,仍是随手剌出,不成章法。丹青生横剑一格,想要挡开,但双剑尚未相交,立时察觉,自己右胁下门户大开,对方乘虚攻来,实是无可挽救,这一格万万不可,危急中迅即变招,双足一弹,向后纵开了丈许。他喝一声:“好剑法!”毫不停留又扑了上来,这时连人带剑,向令狐冲疾剌,势道甚是威猛。
令狐冲看出他右臂弯处是个极大破绽,长剑遽出,削他右肘。丹青生中途若不变招,仍是如此剌出,则右肘先已被令狐冲削了下来。右肘既断,长剑自非落地不可。幸好他武功也真了得,百忙中手腕一沉,长剑剌向地下,借着地下这一股反激之力,一个斤斗翻出,稳稳的落在两丈之外,其时背心和墙壁已相去不过数寸,如果这个斤斗翻出时用力稍巨,背心重重撞在那墙上,可大失高人的身份了。饶是如此,这一下避得太过狼狈,丹青生的脸上已泛起了紫红之色。
他是豁达豪迈之人,绝不老羞成怒,反而哈哈一笑,左手大拇指一竖,叫道:“好剑法!”舞动长剑,一招“白虹贯日”,跟着变“春风杨柳”,又变“腾蛟起凤”,三剑一气呵成,似乎没见他脚步移动,但这三招使出之时,剑尖己及令狐冲面门。
令狐冲斜剑一拍,压在他剑脊之上,这一拍时刻方位,拿捏得分毫不错,其时丹青生长剑递到此处,精神气力,全是集中于剑尖之上,剑脊处却无半分力道。只听得的一声轻响,丹青生手中长剑沉了下去。令狐冲的长剑向外一吐,指向他的胸口。丹青生“啊”的一声,向左侧纵开。
他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又攻将过来,这一次乃是硬劈硬砍,当头一剑砍落,口中叫道:“小心了!”他并不想伤害令狐冲,但这一剑“玉龙倒悬”势道极是凌厉,对方若是不察,自己一个收手不住,只怕当真砍伤了他。令狐冲应道:“是!”长剑自下而上的倒挑上去,刷的一声,剑锋贴着他剑锋斜削而上。丹青生这一剑倘若乘势砍下,剑锋未及令狐冲头顶,对方长剑的剑刃已先削落了他握剑的五根手指,眼见对方长剑顺着自己剑锋滑将上来,这一招无可破解,只得左掌向地下用力一按,一股掌力击在地下,蓬的一声响,身子向后跃起,已在丈许之外。他尚未站定,长剑已在身前连划三个圆圈,幻作三个白色的光圈。
这几个白色光圈便如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然后缓缓向令狐冲身前移将过去。这几个剑气化成的光圈骤视之似不及一字电剑的凌厉,但剑气满室,寒风袭体,人人都察觉到这路剑法实是非同小可。令狐冲长剑伸出,从两个光圈中剌了进去,那正是丹青生第一招力道已逝,第二招劲力未生之间的一个空隙。丹青生“咦”的一声,退了开去,那些剑气光圈跟着他退开,但随即见那些光圈陡然往里一缩,跟着向外胀大之际,立时便向令狐冲涌了过去。令狐冲手腕一抖,一剑剌出,丹青生又是“咦”的一声,向后退开。如此倏进倏退,丹青生攻得越快,退得也是越快,片刻之间,他攻了一十一招,退了一十一次,眼见他须髯俱张,剑光大盛,映得他脸上罩了一层青气,一声断喝。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光圈齐向令狐冲袭到。那是丹青生剑法中登峰造极之作,将数十招剑法合而为一。这数十招剑法每一招均有杀着,每一招均有变化,聚而为一,端的是繁复无比,生平对敌时只用过三次,自也是胜了三次,令狐冲以简御繁,一剑平胸剌出,直指丹青生的心口。丹青生又是一声大叫,用力向后跃出,砰的一声,重重坐在那只石几之上,跟着呛踉一声响,几上酒杯震于地下,打得粉碎。他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风兄弟,你剑法比我高明得太多。来,来,来!敬你三杯酒。”
第五十回 剑法无敌
黑白子和秃笔翁素知这位四弟剑法造诣之高,眼见他攻击一十六剑,令狐冲双足不离向问天所踏出的足印,却将这一位“江南四友”中的剑术名家逼退了一十七次,剑法之高,实是令人骇然。
丹青生斟了酒来,和令狐冲对饮三杯,说道:“江南四友之中,以我武功最低,我虽服输,二哥、三哥却不肯服。多半他们都要和你试试。”令狐冲道:“咱二人拆了十几招,四庄主一招未输,如何说是分了胜败?”丹青生摇头道:“第一招便已输了,以后这一十六剑,都是多余的。大哥说我风度不够,果真一点不错。”令狐冲笑道:“管他什么风度不风度,只要酒量好便成。”丹青生笑道:“是,是,咱们再喝酒。”他向来于剑术上十分自负,今日输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辈手中,居然不气恼,这等豁达气度,向问天和令狐冲都是不禁为之心折。
秃笔翁向施令威道:“施管家,烦你将我的那杆秃笔拿来。”施令威应了,出去拿了一件兵刃进来,双手递上。令狐冲一看,见是一杆精钢所铸的判官笔,长一尺六寸,奇的是那判官笔笔头,竟然缚有一束沾了墨的羊毛,恰如是一枝写字用的大笔。寻常判官笔的笔头原是作点穴之用,他这兵刃却以柔软的羊毛为笔头,点在人身穴道之上,如何能克敌制胜?想来他武功固是另有一套家数,而内力又必浑厚之极,内力到处,虽是羊毛亦能伤人。秃笔翁将兵刃取在手里,微笑道:“风兄,你仍是双足不离这足印么?”
令狐冲急忙退后两步,躬身道:“不敢。晚辈向前辈请教,何敢托大?”丹青生点头道:“是啊,你跟我比剑,站着不动是可以的,跟我三哥比就不行了。”秃笔翁举起判官笔,微笑道:“我这几路笔法,是从名家帖中变化出来。风兄文武全才,自必看得出我笔法的路子。风兄是好朋友,我这秃笔之上,便不蘸墨了。”
令狐冲微微一怔,心想:“你若不当我是好朋友,笔上便要醮墨,笔上醮墨,却又怎地?”他不知秃笔翁临敌时这兵刃上所醮之墨,乃以数十种特别药材煎熬而成,着人肌肤之后,永洗不脱,墨痕深印,刀刮不去,当年武林中的高手和“江南四友”对敌,最感头痛的便是这个秃笔翁,往往一不小心,便给他在脸上画个圆圈,打个交叉,甚或是写上一两个字,那便终身见不得人,宁可给人砍上一刀,斩去一臂,也胜于给秃笔翁在脸上涂抹。秃笔翁见令狐冲和丁坚及丹青生动手时出剑颇为忠厚,是以笔上也不醮墨了。令狐冲虽不明其意,但想总是对自己客气,便躬身道:“多感盛情。晚辈识字不多,三庄主的笔法,晚辈定然不识。”
秃笔翁微感失望,道:“你不懂书法?好吧,我先跟你解说。我这一套笔法,叫做‘裴将军诗’,是从颜真卿所书诗帖中变化出来,一共二十三字,每字三招至十六招不等,你听好了:‘裴将君!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凌何壮哉!’”令狐冲道:“是!多承指教。”心中却想:“管你什么诗词、书法,反正我是一概不懂。”秃笔翁大笔一起,向令狐冲左颊连点三点,正是那“裴”字的起首三笔,这三点乃是虚招,大笔一举,正要自上而下的划将下来,令狐冲长剑递出,制其机先,疾剌他右肩。秃笔翁迫不得已,横笔一封,令狐冲长剑已缩了回来。两人兵刃并未相交,所使的均是虚招,但秃笔翁这路“裴将军诗笔法”第一式,便只使了一半招,无法使全。他大笔架了个空,立时使出第二式。令狐冲见到他判官笔一动,不等他笔尖递出,长剑便已攻其必救。秃笔翁回笔封架,令狐冲又已缩回,秃笔翁这第二式,仍只使了半招。
秃笔翁一上手便给他连封二式,自己一套十分得意的笔法无法使出,甚感不耐,便如一个善书之人,提笔刚写了一笔,旁边便有一名顽童来捉他笔杆,拉他手臂,教他始终无法好好写一个字。秃笔翁心想:“我将这首‘裴将军诗’先念给他听,他知道我的笔路,制了我机先,以后各招可不能顺着次序来。”大笔在空中一点,自右上角至左下角弯曲而下,劲力充沛,笔尖所划的乃是个“如”字的草书。令狐冲长剑递出,指向他右胁。秃笔翁吃了一惊,将判官笔反挑,砸他长剑,令狐冲这一剌其实并非真剌,只是摆个姿式,秃笔翁又只使了半招。他这笔草书之中,本来灌注了无数精神力气,突然间中途转向,不但笔路为之一窒,同时内力改道,只觉丹田中一阵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
他呼了口气,判官笔急舞,要使“腾”字那一式,但仍只半招,便给令狐冲攻得回笔拆解。秃笔翁好生恼怒,喝道:“好小子,便只捣乱。”判官笔使得更加快了,可是不管他如何腾挪变化,每一个字的笔法最多写得两笔,便给令狐冲封死,无法再写下去。他大喝一声,笔法为之一变,不再如适才那么恣肆流动,而是笔法凝重,但锋芒角出,剑拔弩张,大有波磔意态。令狐冲不知他这路笔法乃是取意于蜀汉大将张飞所书的“八蒙山铭”,但也看出此时笔路与先前已大不相同。他不理对方便的是什么招式,总之是见他判官笔一动,便攻其虚隙。秃笔翁哇哇大叫,不论如何变招,总是只使得半招,无论如何使不全一招。
他笔法又变,使的是“怀素自叙帖”中草书,笔路流动,更是匪夷所思,心想:“怀素的草书本已十分的难以辨认,我草中加草,谅你这小子识不得我这自创的狂草。”他那知令狐冲别说草书,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识不了多少,他只道令狐冲能抢先制住自己,由于揣摸到了自己的笔路,其实在令狐冲眼中所见,纯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祇是攻击对方招数中的破绽而已。秃笔翁这路狂草仍是每一招只使得半招,心中郁怒越积越甚,突然间大叫一声:“不打了,不打了!”向后纵开,提起丹青生那桶酒来,倒了一大滩在地下,将大笔往酒中一醮,便在白墙上写了起来,写的正是那首“裴将军诗”。二十三个字笔笔精神饱满,尤其那个“如”字,直犹破壁飞去。他写完之后,才松了口气,哈哈大笑,侧头欣赏壁上殷红如血的大字,说道:“好极!我生平书法,以这幅字最佳。”
他越看越是得意,道:“二哥,你这间棋室给我住吧,我舍不得这幅字,只怕从今而后,再也写不出这样的好字了。”黑白子道:“可以。反正我这间屋中除了一张棋秤之外,什么也没有,就是你不要,我也得搬地方,对着你这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怎么还能静心下棋?”秃笔翁摇头晃脑,自称自赞:“便是颜鲁公复生,也未必写得出。”转头向令狐冲道:“兄弟,全靠你逼得我满肚笔意,无法施展,这才突然间从指端一涌而出,成此天地间从所未有的杰构。你的剑法好,我的书法好,这叫做各有所长,不分胜败。”向问天道:“正是,各有所长,不分胜败。”丹青生道:“还有,全仗我的酒好!”
黑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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