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旧版)
武林中的恩恩怨怨,江湖上算是没了他这号人物。他既立誓绝不使剑,他那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的剑招再高,又有甚么用处?一个会家子金盆洗手,便和常人无异,再强的高手也如废人了。旁人跟他套交情,又图他甚么?”那年轻人道:“彭大哥,话不是那么说。刘三爷今后虽然不再出拳使剑,但他总是衡山派中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交上了刘三爷,便是交上了衡山派,也便是交上了五岳剑派哪!”那姓彭的花白胡子冷笑道:“结交五岳剑派,你配么?”
那瞎子道:“彭大哥,话可不是这么说。大家在江湖上行走,多一个朋友不多,少一个冤家不少,五岳剑派虽然武艺高,声势大,人家可也没将江湖上的朋友都瞧低了。他们倘若真是骄傲自大,不将旁人放在眼里,怎么衡山城中,又有这许多贺客呢?”那花白胡子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过了好一会,才轻声道:“多半是趋炎附势之徒,老子瞧着心头有气。”
林平之只盼这三人不停谈下去,好多知道一些五岳剑派的情形,那知这三人话不投机,各自喝茶,却不再说话了。林平之想到那丑姑娘逼着自己喝毒酒的情景,暗忖:“这花白胡子的话大有道理,他们华山派和青城派就互相勾结。甚至五岳剑派,未必都是甚么正人君子,一般狐群狗党,有甚么好脚色了。”
忽听得背后有人低声说道:“王二叔,听说衡山派这位刘三爷还只五十几岁,正当武功鼎盛的时候,为甚么忽然要金盆洗手?那不是辜负了他这一副好身手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武林中人金盆洗手,原因很多。倘若是黑道上的大盗,一生作的孽多,洗手之后,这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勾当算是从此不干了,那一来是改过从善,给儿孙们留个好名声;二来地方上若有大案发生,也好洗脱了自己嫌疑。刘三爷家财富厚,衡山刘家已发了几代,这一节当然跟他没有干系。”
另一人道:“是啊,那是全不相干。”那王二叔道:“学武的人,一辈子动刀动枪,不免杀伤人命,多结冤家。一个人临到老来,想到江湖上仇家众多,不免有点儿寝食不安,像刘三爷这般广邀宾客,扬言天下,说道从今而后再也不动刀剑了,那意思是说,他的仇家不必担心他再去报复,却也盼他们别再来找他麻烦。”那年轻人道:“王二叔,我瞧这样干很是吃亏。”那王二叔道:“为什么吃亏?”那年轻人道:“刘三爷是不去找人家了,人家却随时可来找他。如果有人要害他性命、刘三爷不动刀动剑,岂不是任人宰割,无法还手么?”
那王二叔笑道:“你这后生家当真没见识。人家真要杀你,可还有不还手的?再说,像衡山派那样的声势,刘三爷那样高的武功,他不去找人家麻烦,别人早已拜神还愿,上上大吉了,那真有人吃了狮子心,豹子胆,敢去找他老人家的麻烦,就算刘三爷他自己不动手,刘门的公子、弟子,又有那一个是好惹的?你这可杞人忧天了。”
坐在林平之对面的花白胡子自言自语:“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之上有能人。又有谁敢自称天下无敌?”他说的声音甚低,后面二人没有听见。只听那王二叔又道:“还有些开镖局子的,如果赚得够了,急流勇退,乘早收业,金盆洗手,不再在刀头上找这卖命钱,也算得是聪明见机之举,不过刘三爷子不保镖,二不作贼,自然又作别论。”
这几句话钻入林平之耳中,当真令他惊心动魄,心道:“他说的是不是我爹爹?我爹爹倘若早几年便急流勇退,金盆洗手,却又如何?”只听得那花白胡子又在自言自语:“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可是当局者迷,这‘急流勇退’四个字,却是谈何容易?”那瞎子道:“是啊,所以这几天我老是听人家说:‘刘三爷的声名正当如日中天,突然急流勇退,实在了不起,令人好生钦佩’。”
突然间左首桌上有个身穿绸袍的中年汉子说道:“兄弟日前在武汉三镇,听得武林中的同道说道,刘三爷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实有不得已的苦衷。”那瞎子转身道:“武汉的朋友们却怎样说,这位朋友可否见告?”那人笑了笑,道:“是非只为多开口,这种话在武汉说说不打紧,到得衡山城中,那可不能随便乱说的。”另一个矮胖子粗声粗气的道:“这件事知道的人着实不少,你又何必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来?大家都在说,刘三爷只因为武功太高,人缘太好,所以不得不金盆洗手。”
他说话声音很大,茶馆中登时有许多眼光都射向他的脸上,好几个人齐声问道:“为什么武艺太高,人缘太好,便须退出武林,这岂不奇怪?”那矮胖汉子得意洋洋的道:“不知内情的人自然觉得奇怪,知道了却毫不希奇了。”有人便问:“那是什么内情?”那矮胖子只是微笑不语。隔着几张桌子的一个瘦子冷冷的道:“你们多问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信口胡吹。”那矮胖汉子受激不过,大声道:“谁说我不知道了?刘三爷金盆洗手,那是为了顾全大局,免得衡山派中发生门户之争。”好几个人七张八嘴的道:“什么顾全大局?”“什么门户之争?”“难道他们师兄弟之间有意见么?”
那矮胖子道:“外边的人虽说刘三爷是衡山派的第二把高手,可是衡山派上上下下却都知道刘三爷在这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上的造诣,早已高出掌门人莫大先生很多。莫大先生一剑能剌落三头大雁,刘三爷一剑却能剌落五头。刘三爷门下的弟子,个个又胜过莫大先生门下的。眼下形势已越来越不对,再过几年莫大先生的声势一定会被刘三爷压将下去,听说双方在暗中已冲突过好几次。刘三爷家当很大,不愿和师兄争这虚名,所以要金盆洗手,以后安安隐隐做他的富家翁了。”好几个人点头道:“原来如此。刘三爷深明大义,很是难得啊。”又有人道:“这个莫大先生可就不对了,他逼得刘三爷退出武林,岂不是自己削弱了衡山派的声势?”那身穿绸袍的中年汉子冷笑道:“天下事情,那有面面都顾得周全的?我只要坐稳掌门人的位子,本派的力量增强也好,削弱也好,那是管他娘的了。”
那矮胖子喝了几口茶,将茶壶盖敲得当当直响,叫道:“冲茶,冲茶!”又道:“所以啊,这明明是衡山派中的大事。各门各派中都有贺客到来,衡山派自己——”他说到这里,忽然间门口伊伊呀呀的响起了胡琴之声,有人唱道:“叹杨家,秉忠心,大宋——扶保——”嗓门拉得长长的,声音甚是苍凉。众人一齐转头望去,只见一张板桌旁坐了一个身材瘦长的老者,脸色枯槁,披着一件青布长衫,洗得青中泛白,人形状十分落拓。显是个唱戏讨钱的。那矮胖子喝道:“鬼叫一般,嘈些什么?打断了老子的话头。”那老者立时放低了琴声,口中仍是哼着:“金沙滩——双龙会——一战败了——”
有人问道:“这位朋友,刚才你说各门各派都有贺客到来,衡山派自己却怎样?”那矮胖子道:“刘三爷的弟子们,当然在衡山城中到处迎客招呼,但除了刘三爷的亲传弟子之外,你们在城中可遇着了衡山派的其他弟子没有?”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道:“是啊,怎么一个也不见?这岂非太不给刘三爷脸面了吗?”
那矮胖子向那身穿绸衫的汉子笑道:“所以哪,我说你胆小怕事,不敢提衡山派中的门户之争,其实有什么相干?衡山派的人压根儿不会来,又有谁听见了?”忽然间胡琴之声渐响,调门一转,那老者唱道:“小东人,闯下了,滔天大祸——”一个年轻人喝道:“别在这里惹厌了,拿钱去吧!”手一扬,一串铜钱飞将过去,拍的一声,不偏不倚正落在那老者面前,手法甚准。那老者道了声谢,收起铜钱。
那矮胖子说道:“原来老弟是暗器名家,这一手很帅哪!”那年轻人笑了笑道:“不算得什么。这位大哥,照你说来,莫大先生当然不会来了?”那矮胖子道:“他怎么会来?莫大先生和刘三爷兄弟俩势成水火,一见面便要拔剑动手。刘三爷既然让了他一步,他也该心满意足了。”只见那卖唱老者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他身前,侧头瞧了他半晌。那矮胖子怒道:“老头子干什么?”那老者摇头道:“你胡说八道!”转身走开。矮胖子大怒,伸手正要往他后心抓去,忽然眼前青光一闪,一柄细细的长剑晃向桌上,叮叮叮的响了几下。
那矮胖子大吃一惊,纵身后跃,生怕长剑剌到他身上,却见那老者缓缓将长剑从胡琴底部插入,隐没不见。原来,他这柄剑是藏在胡琴之中,剑刃通入胡琴的把手,从外表看来,谁也不知道这一把残旧的胡琴之内,竟会藏有这样一件厉害兵刃。那老者又摇了摇头,说道:“你胡说八道。”缓缓走出茶馆。众人目送他的背影在雨中消失,苍凉的胡琴之声,又隐隐约约的传来。
忽然有人“啊”的一声惊呼,叫道:“你们看,你们看!”众人顺着他手指所指之处瞧去,只见那矮胖子所坐桌上放着的七只茶杯,每一只都被削去了半寸来高的一圈。七个瓷圈跌在茶杯之旁,茶杯却一只也没倾倒。
茶馆中的几十个人都围了拢来,纷纷议论。有人道:“这人是谁?剑法如此厉害!”有人道:“一剑削断七只茶杯,茶杯一只不倒,当真是神乎其技。”有人向那矮胖子道:“幸亏那位老先生剑下留情,否则老兄的头颈,也和这七只茶杯一模一样了。”又有人道:“这老先生当然是位成名的高手,又怎能和常人一般见识?”那矮胖子瞧着七只半截茶杯,只是怔怔发呆,脸上已无一点血色,旁人的言语却是一句也没听进耳中。那身穿绸衫的中年人道:“是么?我早劝你少说几句。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眼前衡山城中卧虎藏龙,不知有多少高人到了。这位老先生,它是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听得你背后议论莫大先生,自然要教训教训你了。”
那姓彭的花白胡子忽然冷冷的道:“什么莫大先生的好朋友?他自己就是‘潇湘夜雨’莫大先生!”
众人又吃一惊,齐问:“什么?他——他便是莫大先生?你怎么知道?”那花白胡子道:“我自然知道。莫大先生喜欢拉胡琴,一曲‘潇湘夜雨’,听得人眼泪也会掉下来。‘琴中藏剑,剑发琴音’这八个字,是他老先生武功的写照,各位既到衡山城来,怎会不知?这位兄台刚才说什么刘三爷一剑能剌五头大雁,莫大先生却只能剌得三头。他便一剑削断七只茶杯给你瞧瞧。茶杯都能削斩,剌雁那有何难?所以他要骂你胡说八道了。”那矮胖子兀自惊魂未定,垂头不敢作答。那穿绸衫的汉子会了茶钱,拉了他便走。
茶馆中众人见到“潇湘夜雨”莫大先生显露了这一手惊世骇俗的神功,无不心寒,均想适才那矮子称赞刘正风而对莫大先生颇有微词,自己不免随声附和,当真是非只为多开口,说不定无意中说了几句话,便此惹祸上身,眼见那穿绸衫的中年人拉了矮胖子匆匆而去,各人纷纷会了茶钱,倾刻之间,一座闹哄哄的茶馆登时冷冷清清。
林平之瞧着七只半截茶杯和从茶杯上削下来的七个瓷圈,寻思:“这人长剑一晃,便削断了七只茶杯,我若不出福州,焉知世上竟有这等人物?我在福威镖局中坐井观天,只道江湖上再厉害的好手,至多也不过和我爹爹在伯仲之间。唉,我若能拜得此人为师,苦练武功,或者尚能报得大仇,否则是终身无望了。”又想:“我何不去寻找这位莫大先生,苦苦哀恳,求他救我父母,收我为弟子?”刚站起身来,突然又想:“他是衡山派的掌门人,五岳剑派和青城派互通声气,他怎肯为我一个毫不相干之人而去得罪朋友!”言念及此,复又颓然坐倒。
忽听得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说道:“二师哥,这雨老是不停,溅得我衣裳快湿透了,在这里喝杯茶去。”
林平之心中一凛,认得便是福州城那个卖酒少女的声音,不自禁把头低了下来。只听另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好吧,喝杯热茶暖暖。”两个人走进茶馆,坐在林平之斜对面的一个座头。
林平之斜眼瞧去,果见那卖酒少女一身青衣,背向着自己,打横坐着的却是那自称姓萨,冒充少女祖父的老者。
林平之不禁有气,心道:“原来你二人是师兄妹,却乔装祖孙,到福州城来有所图谋,偏是我瞎了双眼,打个莫名其妙的抱不平,累得我父母失陷奸人之手,自己险些儿做了地底之鬼。”
茶博士收拾了二人桌上的残杯,泡上茶来。那老者一眼见到旁边桌上的七只半截茶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