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旧版)
去叫醒仪和、仪清两位姊姊,你吩咐她们自行先回恒山,咱们暗中护送你小师妹一程,再回白云庵去。”
仪和与仪清见令狐冲伤势未愈,颇不放心,然见他心志已决,急于救人,也不便多劝,只得奉上一大包伤药,送着他二人上车驰去。当令狐冲向仪和、仪清吩咐之时,盈盈站在一旁,弯过了头,不敢向仪和、仪清瞧上一眼,心想自己和令狐冲孤男寡女,同车夜行,只怕为她二人所笑,直到骡车行出数里,这才吁了口气,颊上红潮渐退。她辨明了道路,向西北而行,此去华山,只是一条官道,料想不会岔失。拉车的是匹健骡,脚程甚快,静夜之中,只听得车声辚辚,蹄声得得,更无别般声息。令狐冲心下好生感激,寻思:“她为了我,什么都肯做。她明知我牵记小师妹,便和我同去保证。这等红颜知己,令狐冲不知是前生几世修来?”盈盈赶着骡子,疾行数里,又缓了下来,说道:“咱们暗中保护你师妹师弟,他们若是遇上危难,咱们被迫出手,最好不让他们知道。我看咱们们还是易容改装的为是。”令狐冲道:“正是。你还是扮成那个大胡子吧!”盈盈摇摇头道:“不行了。在封禅台侧我现身扶你,你小师妹已瞧在眼里了。”令狐冲道:“那改成什么才好?”盈盈伸鞭指着前面一间农舍,道:“我去偷几件衣服来,咱二人扮成一——一——两个乡下兄妹吧。”她本想说“一对”,话到口边,觉得不对,立即改为“两个”。令狐冲却已听了出来,知她最害羞,不敢随便出言说笑,只是微微一笑。
盈盈正好转过头来,见到他的笑容,脸上一红,道:“有甚么好笑?”令狐冲微笑道:“没甚么?我是在想,倘若这家乡下人家没年轻女子,只是一位老太婆,一个孩儿。那我又得叫你婆婆了。”盈盈噗嗤一笑,想起当日和令狐冲初识,他一直叫自己婆婆,心中感到无限温馨,跃下骡车,飞身向那农舍奔去。眼见她轻轻跃入墙中,跟着有犬吠之声,但只叫得一声,便无声息,想是给盈盈一脚踢晕了。过不多时,见她捧了一包衣物,奔了出来,回到骡车之畔,似笑非笑的瞧着令狐冲。突然间将衣物往车中一抛,伏在车辕之上,哈哈大笑起来。令狐冲提起几件衣服,月光下看得分明,竟然便是老农夫和老农妇的衣服,尤其那件农妇的衫子十分宽大,镶着白底青花的花边,式样甚是古老,非年轻农家姑娘或媳妇所穿。盈盈所偷的衣物之中。还有男人的帽子,女装的包头,还有一根旱烟筒。盈盈笑道:“你是一半神仙,猜到这乡下人家有个婆婆,只可惜没有孩儿——”说到这里,便红脸不说了。令狐冲微笑道:“原来他们是兄妹二人,这两兄妹当真要好,一个不娶,一个不嫁,活到七八十岁,还是住在一起。”盈盈笑着碎了一口,道:“你明知不是的。”令狐冲道:“不是兄妹么?那可奇了。”
盈盈忍不住好笑,当下在骡车之后,将老农妇的衫裙罩在衣衫之上,又将包头包在自己头顶,双手在道旁抓些泥尘,抹在自己脸上,这才帮着令狐冲换上老农的衣衫。令狐冲和她脸颊相距不过数寸,但觉她吹气如兰,不由得心中一荡,便想伸手缕住她亲上一亲,只是想到她为人极是端正,半点猥亵不得,江湖豪士只见到和自己在一起,便给她充军充入大洋之中的荒岛,永远不得回归中原,若是冒犯了她,惹她生气,有何后果那又难以料想,当即收摄心神,一动也不敢动。
他眼神突然显得异样,随又克制之态,盈盈都瞧得分明,微笑道:“乖孙子,婆婆这才疼你。”伸出手掌,将满掌泥尘往他脸上抹去。令狐冲闭住眼睛,只感她掌心温软柔滑,在自己脸上轻轻的抹来抹去,说不出的舒服,只盼她永远的这么抚摸不休。过了一会,盈盈道:“好啦,黑夜之中,你小师妹一定认不出,只是小心别开口。”令狐冲道:“我头颈中也得抹些尘土才是。”
盈盈笑道:“谁瞧你头颈了?”随即会意,令狐冲是要自己伸手去抚摸他头颈,弯起中指,在他额头轻轻打个爆栗,回身坐在车夫位上,一声呼哨,赶骡便行,突然间忍不住好笑,越笑越响,竟然弯住了腰,身子难以坐直。令狐冲微笑道:“你在那乡下人家见到了什么?”
第八十五回 自宫练剑
盈盈笑道:“不是见到了好笑的事。那老公公和老婆是——是夫妻两个——”令狐冲笑道:“原来不是兄妹,是夫妻两个。”盈盈道:“你再跟我胡闹,不说了。”令狐冲道:“好,他们不是夫妻,是兄妹。”盈盈道:“你别打岔,成不成?我跳进墙去,一只狗叫了起来,我便一掌将狗子拍晕了。那知这么一叫,便将那老公公和老婆婆吵醒了。老婆婆说:‘阿毛爹,别是黄鼠狼来偷鸡。’老公公说:‘老黑又不叫了,不会有黄鼠狼的。’老婆婆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只怕那黄鼠狼学你从前的死样,半夜三更摸到我家里来时,总带一块牛肉骡肉喂狗。’”令狐冲微笑道:“这老婆婆真坏,她绕着弯儿骂你是黄鼠狼。”他知盈盈最是腼腆,她说到那老农夫妇当年的私情之事,自己只有假装不加注意,她或许还会说下去,否则自己言语中只须带上一点儿情意,她立时便住口了。
盈盈笑道:“那老婆婆是在说他们没成亲时的事——”说到这里,挺腰一提缰绳,骡子又快跑起来。令狐冲道:“没成规时怎样啦?他们一定规矩得很,半夜三更就是一起坐在大车之中,也一定不敢抱一抱,亲一亲。”盈盈呸了一声,不再说了。令狐冲道:“好妹子,亲妹子,他们说些甚么,你说给我听。”盈盈一言不发,黑夜之中,但听得骡子的四只蹄子打在官道之上,清脆悦耳。令狐冲向外望去,只见月色如水,泻在一条又宽又直的官道上,轻轻薄雾,笼单在道旁树梢,骡车缓缓驶入雾中,远处景物便看不分明,但见到盈盈的背脊,也裹在一层薄雾之中。其时,正当初春,野花香气忽浓忽淡,微风拂面,说不出的欢畅。令狐冲久未饮酒,此刻情怀,却正如微醺薄醉一般。
盈盈虽不说话,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她在回想那农舍中这对老农夫妇的谈话,老公公道:“那一晚屋里半两肉也没有,只好到隔壁人家偷一只鸡杀了,拿到你家来喂你的狗,那只狗叫什么啊?”老婆婆道:“叫大花!”老公公道:“对啦,叫大花。他吃了半只鸡,乖乖的一声不出,你爹爹妈妈什么也不知道。咱们的阿毛,就是这一晚有了的。”老婆婆道:“你就知道自己快活,也不理人家死活。后来我肚子大了,爹爹把我打得死去活来。”老公公道:“幸亏你肚子大了,否则你爹怎肯把你嫁给我这穷小子?那时候哪,我巴不得你肚子快大!”老婆婆忽然发怒,骂道:“你这死鬼,原来你是故意的,你一直瞒着我,我——我绝不能饶你。”老公公道:“别吵,别吵!阿毛也生了孩子啦,你还吵什么?”当下盈盈生怕令狐冲记挂,不敢多听,偷了衣服物品便走,在桌上放了一大锭银子。她轻手轻脚,这一对老夫妇一来年老迟纯,二来说得兴起,竟是浑不知觉。盈盈想着他二人的说话,突然间面红过耳,庆幸好得是在黑夜之中,否若教令狐冲见到自己脸色,那真不用做人了,她不再催赶骡子,那骡子渐渐放慢慢脚步,行了一程,转了个弯,来到一个大湖之畔。湖旁都是垂柳,圆圆的月影倒映湖中,湖面水被微动,银光闪闪。盈盈轻声道:“冲哥,你睡着了吗?”令狐冲道:“我睡着了,我在做梦。”盈盈道:“你做什么梦?”令狐冲道:“我梦见自己带了一大块牛肉,摸到黑木崖上,去喂你家的狗。”盈盈笑道:“你人不正经,做的梦也不正经。”
两人并肩坐在车中,望着湖水,令狐冲伸过右手,按在盈盈左手的手背之上。盈盈的手微微一顿,却不缩回。令狐冲心想:“若得永远如此,不再见武林中的腥风血雨,便是叫我做神仙,也没这般快活。”盈盈道:“你心中在想什么?”令狐冲将适才心中所想说了出来。盈盈反转左手,握住了他右手,说道:“冲郎,我真是快活。”令狐冲道:“我也是一样。”盈盈道:“你率领群豪攻打少林寺,我虽然感激,可没此刻喜欢。倘若我是你的好朋友,陷身少林寺中,你为了江湖上的义气,也会奋不顾身前来救我。可是这时候你只想到我,没想到你小师妹——”
她提到“你小师妹”四字,令狐冲全身一震,暗叫:“糟糕,咱们得快些赶去才是。”盈盈轻轻的道:“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你心目之中,你会看我多些,念着你小师妹少些。”她轻拉缰绳,将骡子的头转了过来,骡车从湖畔回上了大路,扬鞭一击,骡子登时快跑起来。
这一口气直赶出了二十余里,骡子脚力已疲,这才放缓脚步。转了两个弯,前面一望平阳,官道旁都种满了高梁,溶溶月色之下,便似是一块极大极大的绿绸,平铺于大地。极目远眺,忽见官道彼端有一辆大车停着不动。令狐冲道:“这辆大车,便似是林师弟他们的。”盈盈道:“咱们慢慢上去瞧瞧。”任由骡车缓步向前,与前车越来越近。行了一会,只见骡车之旁另有一人步行,竟是林平之,而那骡车也向前移了几步,那赶车之人,看背影便是岳灵珊了。
令狐冲好生诧异,伸手勒缰,不令骡子向前,低声道:“那是干什么?”盈盈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瞧瞧。”若是赶车上前,立时便给对方发觉,须得施展轻功,暗中偷窥。令狐冲很想同去,但伤势未愈,轻功提不起来,只得点头道:“好。”
盈盈一跃下车,随即钻入了高梁丛中。她先径向西行,直行出里许,这才折而向北。高梁生得极密,一入其中,便在白天也看不到人影,只是其时高梁杆子尚矮,叶子也未茂密,若是直身行走,不免露头于外。她弯腰疾趋,将到官道时,放慢了脚步,辨明蹄声的所在,在高梁丛中与岳灵珊的大车并肩而前。只听得林平之说道:“我的剑谱已尽数交给你爹爹了,自己没藏下一招半式,你又何必苦苦的跟着我?”岳灵珊道:“你老是疑心我爹爹图你的剑谱,当真好没来由。你凭良心说,你初入华山门下,那时又没甚么剑谱,可是我早就跟你——跟你很好了,难道也是别有居心吗?”林平之道:“我林家的辟邪剑法天下知名,许多人曾在我爹爹身上搜查不得,自然会来找我。我怎知你不是受了爹爹妈妈的嘱咐,故意来向我卖好?”岳灵珊呜咽道:“你真要这么想,我又有什么法子?”林平之气忿忿的道:“莫非是我错怪了你?这辟邪剑谱,你爹爹不是终于从我手中得去了吗?我先得剑谱也好,后得剑谱也好,结果总是一样。谁都知道,要得辟邪剑谱,总须向我这姓林的小子身上打主意。余沧海、木高峰,哼哼,岳不群,有什么分别了?只不过岳不群成则为王,余沧海、木高峰败则为寇而已。”
岳灵珊怒道:“你如此出言损我爹爹。当我是什么人了?若不是——若不是——哼哼——”林平之站定了脚步,大声道:“你要怎样?若不是我瞎了眼,受了伤,你便要挥剑杀我,是不是?我一双眼睛又不是今天才瞎的。”岳灵珊道:“原来你当初识得我,跟我要好,就是瞎了眼睛。”林平之道:“正是。我怎知你到福州来开小酒店,竟然会如此深谋远虑,心中念念不忘的,便只是一部辟邪剑谱?青城派那姓余的小子欺侮你,其实你武功比他高得多,可是你假装不会,引得我出手。哼,林平之你这早瞎了眼睛的浑小子,一手三脚猫的功夫,居然胆敢行侠仗义,怜香惜玉,你是爹娘的心肝儿肉,他们若非有重大图谍,怎肯让你到外边抛头露面,干这当炉卖酒的低三下四勾当?”岳灵珊道:“爹爹本是派二师哥去福州的。是我想下山来玩儿,一定要跟着二师哥去。”
林平之道:“你爹爹管治门人弟子,如此严厉,倘若他认为不妥,任你跪着哀求三日三夜,也决计不会准许。自然因为他信不过二师哥,这才派你在旁监视。”岳灵珊默然,心想林平之的猜测,也非全然没有这理,隔了一会,说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总之我到福州之时,从未听见过辟邪剑谱四字。爹爹只说,青城派人众大举东行,只怕于我派不利,这才派这二师哥和我暗中查察。”林平之叹了口气,似乎心肠软了下来,说道:“好吧,我便再信你一次。可是我已变成这个样子,你跟着我又有甚么意思?你我仅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你还是处女之身,这就回头——回头到令狐冲那里去吧!”
盈盈在高梁丛中,一听到“你我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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