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旧版)
又哑的仆妇,咱们在悬空寺上打得天翻地覆,她半点也听不到。问她什么,她只是呆呆的瞧着你。你想扮成这人?”令狐冲道:“正是。”盈盈笑道:“好,咱们去买衣衫,就给你乔装改扮。”
盈盈用二两银子向一名乡妇买了一头长发,细心梳好了,装在令狐冲头上,再让他换上农妇装束,宛然便是个女子,再在脸上涂上黄粉,画上七八粒黑痣,右颗边贴了块膏药,将他脸皮扯而向下,半边眉毛便吊了下来。令狐冲对镜一看,连自己也认不出来。盈盈笑道:“外形是像了,神气却还不似,须得装作痴痴呆呆,笨头笨脑的模样。最要紧的是,旁人若是突然在你身后大声吓你,千万不能露出马脚。”令狐冲笑道:“痴呆神气最是容易不过,笨头笨脑,原是令狐冲的本色。”
这一路之上,令狐冲便装作又聋又哑的仆妇,先行练习起来,以免遇到外人时露出马脚。二人不再投宿客店,只在破庙野祠中倒宿。盈盈时时在他身后突发大声,令狐冲竟充耳不闻。不一日到了恒山脚下,约定七日之后在悬空寺畔聚头。令狐冲独自上见性峰去,盈盈便在附近游山玩水。
到得见性峰峰顶,已是黄昏时分,令狐冲寻思:“我若径行入庵,仪清、郑萼、仪琳师妹她们心细的人多,察看之下,不免犯疑。我还是暗中窥探的好。”当下找个荒僻的山洞,睡了一觉,醒来时月已中天,这才奔往见性峰主峰无色庵。他来到墙边,见一扇窗中透出灯光,悄悄行近,伸指沾了些唾沫,湿破窗纸,凑眼向内张望,见是一间四壁肃然的小房,正是定闲师太昔年静修之所,木桌上点着一盏油灯,灯前供着三块灵位,却是定闲、定静、定逸三位师太的灵位。令狐冲见到这等凄凉的景象,不由得心中一酸。
便在此时,只听得铮铮铮数响,正是长剑互击之声,令狐冲心中一动:“来了敌人,仇松年他们动手了吗?”一摸身边暗藏的短剑,纵身向剑声处奔去。那兵刃撞击之声,是从无色庵旁十余丈外的一阁瓦屋中发出,只见瓦屋窗中也透出灯光。令狐冲奔到屋旁,只听得兵刃撞击声更加密了,凑眼从窗缝中一张,登时放心,却原来是仪和与仪琳两师姊妹正在练剑,仪清和郑萼二人站着旁观。仪和与仪琳所使的,正是自己先前所授,乃是学自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上的恒山剑法。只见二人剑法均已颇为纯熟。斗到酣处,仪和手中长剑越使越快,仪琳略一疏神,仪和一剑剌出,直指前胸,仪琳回剑欲架,已然及,“啊”的一声轻叫,仪和长剑的剑尖已指在她心口,微笑道:“师妹,你又输了。”
仪琳甚是惭愧,低头道:“小妹练来练去,总是没甚么进步。”仪和道:“比之上次已有进步了,咱们再来过。”长剑在空中虚劈一招。仪清道:“小师妹累啦,就和郑师妹去睡吧,明日再练不迟。”仪琳道:“是。”收剑入鞘,向仪和、仪清行礼作别,拉了郑萼的手推门出外。她转过身时,令狐冲见她容色憔悴,心想:“这个小师妹心中总是不快乐。”
仪和掩上了门,和仪清二人相对摇了摇头,待听得仪琳和郑萼脚步声已远,说道:“我看小师妹总是静不下心来。心猿意马,是咱们修道人的大忌,不知怎生劝劝她才好。”仪清道:“劝是很难劝的,总须自悟。”仪和道:“我知道她为甚么不能心静,她心中老是想——”仪清摇手道:“佛门清净之地,师姊别说这等话。若不是为了急于报师父的大仇。让她慢慢自悟,原亦不妨。”
只听仪和说道:“师父当年曾说,世上事功缘会,皆须顺其自然,半分勉强不得,尤其收束心神,更须循序渐进,若是着意经营,反堕入魔障。我看小师妹外和内热,乃是性情中人,身入空门,于她实不相宜。”仪清叹了口气,道:“这一节我也何尝没有想到,只是——只是一来我派终须有佛门中人接掌门户,令狐师兄曾一再建言,他代掌门户只是一时权宜之计,更要紧的是,岳不群这恶贼害死师父、师叔——”令狐冲听到这里,登时大吃一惊:“怎地是我师父害死她们师父、师叔?”
只听仪清续道:“此仇若不急报,咱们做弟子的寝食难安。”仪和道:“我只有比你更心急,好,赶明儿我加紧督促练剑便了。”仪清道:“常言道:欲速则不达。却别逼她太过狠。我看小师妹近日的精神越来越差。”仪和道:“是了。”两师姐妹收起兵刃,吹灭灯火,入房就寝。仪清虽是师妹,但计划周详,仪和每事都听从她的主意。
令狐冲悄立窗外,心下疑思不解:“为什么她们说我师父害死了她们的师父师叔?又为什么为报师仇,为了有人接掌恒山门户,便督促小师妹日夜勤练剑法?”他凝思半晌,不明其理,慢慢走开,心想:“我怎么设法去问问小师妹才是。”猛见地下自己的一条影子缓缓晃动,抬头望月,只见月亮斜挂树梢,心中陡然闪过一个念头,险些“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心道:“我早该想到了。为什么她们早就明白此事,我却一直没有想到?”
他闪身到近旁小屋的墙外,靠墙而立,以防恒山派中有人见到自己的身影,这才静心思索。他细细回思当日在少林寺中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毙命的情状,其时检视之下,二位师太身上并无伤痕,并非受了内伤,更不是中毒窒息,何以致死,甚是奇怪。只是男女有别,因不便解开她们衣衫,详查伤处。后来离少林寺出来,在雪野山洞之中,盈盈却说在少林寺时,曾解开二位师太的衣衫查伤,见到二人心口都有一粒针孔大的红点,乃是被人用毒针刺伤而死。当时我跳了起来,说道:“毒针?武林之中,有谁是使毒针的?”那时盈盈和他对答的言语,一句句在他脑海中涌了出来。盈盈说道:“爹爹和向叔叔见闻极广,可是他们也不知道。爹爹又说,这针并非毒针,乃是一件兵刃,剌入要害,致人死命。祇是剌入定闲师太心口那一针略略偏斜了些。”我说:“是了,我见到定闲师太之时,她还没有断气。这针既是当胸剌入,那就并非暗算,而是正面交锋。那么害死两位师太的,定是武功绝顶的高手了。”盈盈道:“我爹爹也这么说:既有了这条线索,要找到凶手,想亦不难。”当时我伸掌在山洞石壁上用力一拍,大声道:“盈盈,我二人有生之年,定当为两位师太报仇雪恨。”盈盈道:“正是。”令狐冲双手反按墙壁,身子不禁发抖,心想:“其时东方不败已死,能使一枚小针而致这两位高手师太的死命,若不是练了葵花宝典的,便是练了辟邪剑法的,左冷禅所练的辟邪剑法是假的,余下来只有我师父和林平之二人。那时候林师弟初得剑谱未久,未必已练成剑法——”他回想当日在少林寺外遇到林平之与岳灵珊的情景,心道:“不错,那时候林平之说话未变雌声,不管他是否已得剑谱,那辟邪剑法总是尚未练成。”想到此处,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知道其时能以一枚细针,正面交锋而致恒山派两大高手死命的,除岳不群外,更无旁人,又想起岳不群处心积虑,要做五岳派的掌门,竟能让劳德诺在门下十余年之久,不揭穿他的面目,末了让他盗了一本假剑谱去,由此轻轻易易的剌瞎左冷禅双目。定闲、定逸两位师太极力反对各派合并,岳不群乘机下手将其除去,少了并派的一大阻力,自是在情理之中。
他又想到当时在山洞中和盈盈的对话。那日在少林寺中,他给岳不群重重踢了一脚,他并未受伤,岳不群腿骨反断,盈盈大觉奇怪。她说她父亲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其中原因,盖令狐冲吸了不少外人的内功,固足护体,但必须自加运用方能伤人,不及自己练成的内功,不须运使,自能将对方攻来的力道反弹出去。此刻想来,岳不群自是故意做作,存心做给左冷禅看的,那条腿若非假腿,便是自己以内力震断,好让左冷禅瞧在眼里,知道他武功不过尔尔,不足为患,便可放手进行并派。其实左冷禅花了无数心血,做到五派合并,到得头来,却还是为人作嫁,给人一伸手就将便宜捡了去。
第八十九回 阴谋已败
他想明白了此节,寻思:“不管师父如何想害我,二十年的养育之恩,毕竟非同小可,我自己自是不能杀他,但恒山群弟子要为师报仇,我亦不能阻拦。只不过师父武功今非昔比,仪和、仪清她们不管怎生用功,这一世总是及不上我师父的了。我授她们的几招剑法虽精,又岂是辟邪剑法之敌?”又想:“小师妹此刻已经睡了,半夜三更的,不能去找她说话,且到恒山别院去瞧瞧,仇松年、张夫人他们一伙人到了没有。”
那别院是在通元谷中,虽说也在恒山,与见性峰相距却有数十里之遥。令狐冲展开轻功,在小道上疾奔,到得通元谷时,天已大明。他走到小溪之旁,向溪水中照了一照,又细看身上衣衫鞋袜,一无破绽,这才走向别院。他绕过正门,欲从边门入院,刚到门边,便听得一片喧哗之声。昔日群豪在此聚居,令狐冲每日里和他们赌博饮酒,这恒山别院便在深夜,也是闹声不休,后来任我行传令,命众人离去,那通元谷中这才鸦雀无声。此刻听到群豪聚哄,他不喜反忧,寻思:“这些人此番重来,意欲不利于恒山,若是无法将他们劝走,非动武不可,不免反脸成仇了。”令狐冲和这些人数度聚会,意气颇为相投,想到说不定真要动手杀人,颇感郁郁。只听得门内许多人大声喧叫:“真是古怪!他妈的,是谁干的好事?”“什么时候干的?怎么神不知,鬼不觉,手脚可真是干净利落!”“这几人武功也不坏啊,怎地着了人家这儿,哼也不哼一声。”令狐冲听得这些嘈嚷,知道发生了怪事,从边门中挨了进去,只见院子中和走廊上站满了人,人人都是眼望一株公孙树的树梢。
令狐冲抬头一看,登时心下纳罕,只见那株高达数丈的公孙树树枝上,吊缚着八人,正是仇松年、张夫人、西宝和尚、玉灵道人这七人,另外一人衣衫华丽,认得是那外号叫作“滑不留手”的游迅。这八人均是被点了穴道,四肢反縳,吊在树枝上荡来荡丢。八个人神色之尴尬,实是世所罕见,除了随风飘荡,却是半分动弹不得。
两条丈余长的黑蛇,在八个人人身上蜿蜒游走,那自是“双蛇恶乞”严三星的随身法宝了。这两条蛇盘到严三星身上,倒也没有甚么,游到仇松年身上时,这些人又是害怕,又是厌恶,苦在动弹不得。只见人丛中跃起一人,正是夜猫子“无计可施”计无施。他右手持了一柄匕首,割断了吊着“桐柏双奇”的绳索。这两人从空中摔下,树下有人伸手接住,放在地上,却是那矮矮胖胖的老头子。片刻之间,计无施将八人都救下来,解开了各人被封的穴道。仇松年等一得自由,立时破口大骂,出言之污秽粗俗,那也不必细表,却见众人都是眼睁睁的瞧着自己,有的微笑,有的惊奇,有人说道:“已!”有人说道:“阴!”有人说道:“小!”有人说道:“命!”张夫人一侧头,只见仇松年等七人额头上都用朱笔写着一个字,有的“已”宇,有的“阴”字,料想起来,自己额头也必有字,当即伸手去抹。祖千秋已推知就里,将八人额头的八个字串连起来,说道:“阴谋已败,小心狗命!”余人一听不错,纷纷说道:“阴谋已败,小心狗命。”
游迅等人老奸巨滑,已明其理,只有那西宝和尚,大声骂道:“甚么阴谋已败,你好好的,小心谁的狗命?”玉灵道人急忙摇手阻止,在掌心中吐了一大口唾沫,伸手去擦额角上的字。令狐冲在旁看得暗暗称奇,寻思:“原来暗中已有高手,点破了他们的阴谋,若是不用我出手,那是再好不过了。”
祖千秋道:“游兄,不知八位如何中了旁人的暗算,能不吝赐告吗?”那游迅微微一笑,道:“说来惭愧,在下昨晚睡得甚甜,不知如何,竟给人点了穴道,吊在这高树之上,下手的恶贼多半使用‘五更鸡鸣还魂香’之类的迷药,否则兄弟本领不济,遭人暗算,那就罢了,像玉灵道长、张夫人这些智勇兼备的人物,如何也着了道儿?”张夫人哼了一声,道:“正是如此。”不愿与旁人多说,忙入内照镜洗脸,玉灵道人都跟了进去。群豪在外议论不休,啧啧称奇,都道游迅之言不尽不实。有人道:“大伙儿数十人在堂内睡觉,若放迷香,该当人人迷倒才是,怎会只迷他们几个?”众人猜想那“阴谋已败”的阴谋,不知是何所指,种种揣测都有,莫衷一是。
令狐冲在旁听着,也下甚慰:“倘若这些人共同参与其事,自然均知那是什么阴谋,就算假装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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