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旧版)
“怎样?”盈盈道:“反正你已命不久长,我也绝不会比你多活一天。”令狐冲笑道:“你爹爹已亲口将你许配于我。他是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教主,岂能言而无信?我就和你在此拜堂成亲,结为夫妻如何?”
盈盈一怔,她虽早知令狐冲是个胆大妄为,落拓不羁之徒,却也料不到他竟会说出这等话来,不由得满脸通红,说道:“这—这如何可以?”令狐冲哈哈大笑,说道:“那么咱们就此别过。”他深知盈盈的心意,待任我行率领攻打恒山,将自己杀死之后,她必自杀殉情,此事势所必然,无法劝阻。倘若此刻她能破除世俗之见,竟与自己在这朝阳峰上结成夫妻,那么同归恒山,得享数日燕尔新婚之乐,然后携手同死,更无余恨。但此举太过惊世骇俗,我浪子令狐冲固可行之不疑,却绝非这位拘谨腼腆的任大小姐所肯为,何况这么一来,更令她负了不孝之名。当下哈哈一笑,向任我行抱拳行礼,又和向问天及诸长老作个四方揖,说道:“令狐冲在见性峰上,恭候诸位大驾!”说着转身便走。
第九十五回 巧计埋伏
向问天道:“且慢!取酒来!令狐兄弟,今日不大醉一场,更无后期。”令狐冲笑道:“妙极,妙极,向大哥确是我平生的知己。”朝阳教此番来到华山,安排周密,百物具备,向问天一声“酒来”,便有属下教众捧过几坛酒来,打开坛盖,斟在碗中。向问天相令狐冲各干了一碗。
人丛中走出一个矮胖子来,却是老头子,说道:“令狐公子,你大恩大德,小老儿永矢不忘,今日来敬你一碗。”说着举起碗喝干。他只是朝阳教辖管的一名江湖散人,和向问天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令狐冲今日不肯入教,公然得罪任我行,老头子这样一个小脚色居然敢来向他敬酒,只怕转眼间便有杀身之祸,他重义轻生,自是已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群豪见他如此大胆,无不心下暗暗佩服。跟着祖千秋、计无施、蓝凤凰、黄伯流等人一个个过来敬酒。令狐冲酒到碗干,直喝得醺醺大醉,眼见来敬酒的好汉仍是络绎不绝,心想:“这许多朋友如此瞧得起我,令狐冲这一生也不枉了。”举起大碗,说道:“众位朋友,令狐冲已是不胜酒力,今日不能喝了。众位来攻打恒山之时,我在恒山脚下斟满美酒,大家喝醉了再打!”说着将手中一碗酒干了。群豪齐叫:“令狐掌门,快人快语!”有人叫道:“喝醉了酒,胡里胡涂乱打一场,倒也有趣。”令狐冲将酒碗往地下一掷,跌跌撞撞的往峰下走去。仪清、仪和等恒山群弟子随跟下峰。当群豪和令狐冲饮酒之时,任我行只是微笑不语,心中却在细细盘算,在少林武当之间的三道埋伏,将当如何安排;如何佯攻恒山,方能引得少林武当高手前去赴援;攻武当时如何围开一面,好让武当派中有人出外向少林寺求援;又须做得如何似模似样,方能令得对方最工心计之人,也瞧不破其中机关。待得令狐冲大醉下山,他破武当、克少林的种种细节,在心中已然盘算就绪。又想:“这些家伙当着我面,竟敢向令狐冲小子敬酒,这笔帐慢慢再算。目前用人之际,暂且隐忍不发,待得少林、武当、恒山三派齐灭之后,今日向令狐冲敬酒之人,一个个都没好下场。”忽听得向问天道:“大家听了:圣教主明知令狐冲倔强顽固,不受抬举,却仍好言相劝,固然是圣教主宽大为怀,爱惜人才,但另有一番深意,却非令狐冲这一介莽夫所能知。咱们今日不费吹灰之力,灭了嵩山、泰山、华山、衡山四派,朝阳神教,威名大振!”诸教众齐声呼叫:“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向问天待众人叫声一停,续道:“武林之中,尚有少林、武当两派,是本教的心腹之患,圣教主正要着落在令狐冲身上,安排巧计,扫落少林,诛灭武当。圣教主算无遗策,成竹在胸。他老人家算定令狐冲不肯入教,果然是不肯入教。大家向令狐冲敬酒,亦是出于圣教主的嘱咐!”教众一听,心中均道:“原来如此!”又都大叫:“圣教主秋万载,一统江湖。”
原来向问天和任我行共事多年,深知他的为人,自己一时激于义气,向令狐冲敬酒,此事定为他所不喜,自己倒还罢了,其余众人跟着敬酒,势不免有杀身之祸,眼见任我行脸色阴晴不定,当即编了一番言语出来,以全他颜面,也盼凭着这几句话,能救得老头子、计无施诸人的性命。向问天这么一说,适才之事非但于任我行的威严一无所损,反而更显得他高瞻远瞩,料事如神。
任我行听向问天如此说法,心下甚喜,暗想:“毕竟向左使随我多年,明白我的心意。然而他虽知我要扫荡少林,诛灭武当,如何灭法,他终究是猜想不到了。这个大方略此后一步步的行将出来,事先连他也不让知晓。”一名长老大声说道:“圣教主智珠在握,天下大事,都早在他老人家的算计之中,他老人家说甚么,大伙儿就干甚么,再也没有错的。”另一名长老道:“圣教主只要小指头儿抬一抬,咱们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万死不辞。”又一人道:“为圣教主办事,就算死十万次,也此胡里胡涂活着,快活得多。”又一人道:“众兄弟都说,一生之中,最有意思的就是这几天了,咱们每天都能见到圣教主。见圣教主一次,浑身有劲,心头火热,胜于苦练内功十年。”另一人道:“圣教主光照天下,犹似我朝阳神教泽被苍生,又如大旱天降下的甘霖。人人见了欢喜,心中感恩不尽。”又有一人道:“古往今来的大英雄、大豪杰、大圣贤中,没一个能及得上圣教主的。孔夫子的武功那有圣教主高强?关王爷是匹夫之勇,那有圣教主的智谋?诸葛亮计策虽高,叫他提一把剑来,跟咱们圣教主比比剑法看?”诸教众齐声喝采,叫道:“孔夫子、关王爷、诸葛亮,谁都比不上我们神教的圣教主!”
一名长老道:“咱们神教一统江湖之后,把天下文庙中的孔夫子神像搬出来,又把天下武庙中关王爷的神像请出来,请他们两位让让位,供上咱们圣教主的长生禄位!”另一名长老道:“圣教主活一千岁,一万岁,咱们的子子孙孙。十八代的灰孙子,都在圣教主麾下听由他老人家驱策。”众人齐声高叫:“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任我行听着属下教众谀词如潮,虽然有些言语未免荒诞不经。但听在耳中,着实受用,心想:“这些话其实也没错。诸葛亮武功固然非我敌手,他六出祁山,未建尺寸之功,说到智谋,难道又及得上我了?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固是神勇,可是若和我单打独斗,又怎能胜得我的‘吸星大法’?孔夫子弟子不过三千,我属下教众何止三万?他率领三千人,凄凄惶惶的东奔西走,绝粮在陈,束手无策。我率数万之众,横行天下,从心所欲,一无阻难。孔夫子的才智和我任我行相比,却又差得远了。”但听得“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之声震动天地。站在峰腰的江湖豪士跟着齐声吶喊,四周群山均有回声。他踌躇满志,站起身来。教众见他站起,一齐拜伏在地。霎时之间,朝阳峰上一片寂静,更无半点声息。任我行哈哈大笑,说道:“但愿千秋万载,永如今——”说到那“今”字,突然声音哑了。他一运气,要将下面那个“日”字说了出来,只觉胸口抽搐,那“日”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他右手按胸,要将一股涌上喉头的热血压将下去,只觉头脑晕眩,眼前阳光耀眼。
诸教众听他一句话没说完,忽然声音嘶哑,都是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只见他脸上肌肉扭曲,显得极是痛楚,身子一晃,一个倒栽葱直摔下来。向问天叫道:“教主!”盈盈叫道:“爹爹!”一齐抢上,双双接住。任我行身子抖了几抖,便即气绝。
自古英雄圣贤、元恶大憨,莫不有死。
令狐冲大醉下峰,直至午夜方醒。酒醒时始知身在旷野之中,恒山群弟子远远坐着守卫。令狐冲头痛欲裂,想起自今而后,只怕和盈盈再无相见之期,不由得心下大痛。
一行人来到恒山见性峰上,设了定闲、定静、定逸三位师太的灵位,祭告大仇已报。众人料想朝阳教旦夕间便来攻山,一战之后,恒山派定必覆灭,好在胜负之数,早已预知,大家反而放宽胸怀,无所担心。不戒和尚夫妇、仪琳、田伯光等四人在华山脚下便已和众人相会,一齐来到恒山。令狐冲料知不戒夫妇必不肯舍了女儿,自行避难,也就不加相劝。众人均想,就算勤练武功,也不过多杀得几名朝阳教的教众,于事并无补益,所以大家索性连剑法也不练了。虔诚之人每日里勤念经文,余人就满山游玩。恒山派本来戒律精严,晨课晚课,丝毫无怠,这些日子中却得轻松自在一番。
过得数日,见性峰上忽然来了十名僧人,为首的却是少林寺的方丈方证大师。令狐冲正在主庵中自斟自饮,击桌唱歌,自得其乐,忽听方证大师到来,不由得又惊又喜,忽忙抢出来相迎。方证大师见他赤着双脚,鞋子也来不及穿,满脸酒气,微笑道:“古人倒履迎宾,总还记得穿鞋。令狐冲掌门不履相迎,待客之诚,更胜古人了。”令狐冲躬身行礼,说道:“方丈大师光降,令狐冲不曾远迎,实深惶恐。方生大师也来了。”方生微微一笑。令狐冲见其余八名僧人都是白须飘动,叩问法号,果然均是少林寺方字辈的高僧。令狐冲将众位高僧迎入庭中,在蒲团上就座。这主庵本是定闲师太清修之所,向来一尘不染,自从令狐冲入居后,满屋都是酒坛、酒杯,乱七八糟。令狐冲脸上一红,道:“小子无状,众位大师勿怪。”方证微笑道:“老僧今日拜山,乃为商量要事而来,令狐掌门不必客气。”他顿了一顿,说道:“听说令狐掌门为了维护恒山一派,不受朝阳教副教主之位,固将性命置之度外,更甘愿割舍任大小姐这样生死同心的爱侣,武林同道,无不钦仰。”
令狐冲一怔,心想:“我不愿为了恒山一派而牵累武林同道,不许本派弟子将此事泄漏出去,以免少林、武当诸派来援,大动干戈,多所杀伤。不料方证大师还是得到了讯息。”说道:“大师谬赞,令人好生惭愧。晚辈和朝阳教任教主私人之间,恩怨纠葛甚多,种种情由,一时说之不尽。有负任大小姐厚意,事出无奈,大师不加责备,反蒙奖饰,晚辈何以克当?”方证大师道:“听说任教主在外扬言,要率众来和贵派为难。今日嵩山、泰山、衡山、华山四派俱已式微,恒山一派别无外援,令狐掌门却不遣人来敝寺传讯,莫非当我少林派僧众是贪生怕死,不顾武林义气之辈么?”令狐冲站起身来,说道:“晚辈万万不敢。当年晚辈不自检点,和朝阳教中首脑人物结交,今日种种祸事,皆由此起。晚辈自思一人作事一人当,连累恒山全派,已然心中不安,如何再敢惊动大师和冲虚道长?倘若少林、武当两派仗义来援,损折人手,晚辈之罪,可万死莫赎了。”方证微笑道:“令狐掌门此言差矣。魔教要毁我少林武当与五岳剑派,百余年前便存此心,其时老衲都未出世,和令狐掌门又有何干?”
令狐冲点头道:“先师昔常教诲,自来正邪不两立,魔教和我正教各派,连年相斗,仇怨极重。晚辈识浅,只道双方各让一步,便可化解,殊不知任教主与晚辈渊源虽深,到头来终还须兵戎相见。”方证道:“你说双方各让一步,便可化解,这句话本来是不错的。朝阳教和我正教各派连年相斗,其实也不是为了甚么非拚个你死我活的原因,只是双方首领都想独霸武林,意欲扑灭对方。那日老衲与冲处道长,令狐掌门三人在悬空寺中晤谈,深以嵩山左掌门混一五岳剑派为忧,便是怕他这独霸武林的野心。”说着叹了口长气,缓缓的道:“听说朝阳教教主有句话说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既存此心,武林中如何更有宁日?须知江湖之上,派别不同,武功亦异,宗旨行事,好恶大相径庭。一统江湖,万不可能。”令狐冲深然其说,道:“方丈大师说得甚是。”方证道:“朝阳教任主既说一个月之内,要将恒山之上杀得鸡犬不留。他言出如山,绝无更改。现下少林、武当、昆仑、峨嵋、崆峒各派的好手,都已聚集在恒山脚下了。”令狐冲吃了一惊,“啊”的一声,跳起身来,说道:“有这等事?诸派前辈来援,晚辈蒙然不知,当然该死之极,不——不知方丈大师何以得知朝阳教要攻恒山?”方证道:“老衲接到一位前辈的传书,方才得悉。”令狐冲道:“前辈?”心想方证大师在武林中辈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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