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旧版)
起了小嘴,心中老大不愿意,道:“大师哥的内功比我也好不了多少,怎么他能学,我便不能学?”岳夫人微笑不语,岳灵珊拉住父亲衣袖,道:“爹,你传我一门破解这一剑的功夫,免得大师哥学会这一剑后尽来欺侮我。”岳不群摇头笑道:“你妈这一剑叫作‘无双无对宁氏一剑’天下无敌,我怎有破解的法门?”岳夫人笑道:“你胡诌甚么,给我顶高帽戴不打紧,要是传了出去,可给武林同道笑掉了牙齿。”要知岳夫人这一剑乃是临时触机而创出,其中包含了华山派的内功、剑法的绝诣,又加上她自己的巧心慧思,确是厉害无比,但并无甚么名目。岳不群本想给取个名字叫作“无敌岳夫人剑”,然知道这位夫人心高气傲,即是成婚之后,仍是喜欢武林同道叫她作“宁女侠”,不喜欢叫她作“岳夫人”,要知“宁女侠”三字是恭维她本身的本领作为,“岳夫人”三字却不免有依傍一个大名鼎鼎的丈夫之嫌。她口中嗔怪丈夫胡说,心里对“无双无对宁氏一剑”这八个字,却着实喜欢,暗赞丈夫毕竟是读书人,给自己这一剑取了这样一个好听的名称,当真是“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
岳灵珊道:“爹,你几时也来创几招‘无比无敌岳家十剑’,传给女儿,好和大师哥比拚比拚。”岳不群摇头笑道:“不成,爹爹不及你妈聪明,创不出什么新招!”
岳灵珊将小嘴凑到父亲耳边,低声道:“你不是创不出,你是怕老婆,不敢创。”岳不群哈哈大笑,伸手在她脸上轻轻一扭,道:“胡说八道。”岳夫人道,“珊儿,别尽缠住爹胡闹了。德诺,你去安排香烛,让林师弟参拜本派列代祖师的灵位。”劳德诺应道:“是!”
片刻安排已毕,岳不群引着众人来到后进的“祖先堂”上,林平之见堂上布置肃穆,两壁悬着一柄柄长剑,剑鞘黝黑,剑缕陈旧,料想是华山派前代各宗师的佩剑,寻思:“华山派今日在武林中这么大的声誉,不知道曾有多少奸邪恶贼,丧生在这些前代宗师的长剑之下。”岳不群在香案前先跪下来磕了四个头,祷祝道:“弟子岳不群,今日收录福州林平之为徒,愿列代祖宗在天之灵庇佑,教林平之用功向学,洁身自爱,格守本派门规,不让堕了华山派的声誉。”林平之听师父这么说,忙恭恭敬敬跟着跪下。岳不群站起身来,森然道:“林平之,你今日入我华山派门下,须得格守门规,若有违反,以情节轻重处罚,罪大恶极者立斩不赦。本派在武林中立足百年,武功上虽然也和别派争一日之短长,但一时的强弱胜败,殊不足道。真正要紧的是,本派弟子,人人爱惜师门令誉,这一节你须得好好记住了。”林平之道:“是,弟子谨记师父教训。”岳不群道:“令狐冲,背诵本派门规,好教林平之得知。”
令狐冲道:“是,林师弟,你听好了。本派一戒,欺师灭祖,不敬尊长。二戒侍强欺弱,擅伤无辜。三戒奸淫好色,调戏妇女。四戒同门嫉妒,自相残杀。五戒见利忘义,偷窃财物。六戒骄傲自大,得罪同道。七戒滥交匪类,勾结妖邪。这是华山七戒,本门弟子,一体遵行。”林平之道:“是,小弟谨记大师哥所揭示的华山七戒,努力遵行,不敢违犯。”岳不群微笑道:“好了,就是这许多,本派不像别派那样,有许许多多清规戒律。只须好好遵行这七戒,时时记得仁义为先,做个正人君子,师父师娘就喜欢得很了。”林平之道:“是!”又向师父师娘叩头,向众师兄师姊作揖行礼。
岳不群道:“平儿,咱们先给你父母安葬了,让你尽了人子的心事,这才传授本门的基本功夫。”林平之热泪盈眶,拜倒在地,道:“多谢师父,师娘。”岳不群伸手扶起,温言道:“本门之中,大家亲如家人,不论那一个有事,人人都是休戚相关,此后不须多礼。”
他转过头来,向令狐冲上上下下的打量,过了好一会才道:“冲儿,你这次下山,犯了华山七戒的多少戒条?”令狐冲心中一惊,知道师父平时对众弟子十分亲和慈爱,但若那一个犯了门规,却是严责不贷,当即在香案前跪下,道:“弟子知罪了,弟子不听师父、师娘的教诲,犯了第六戒骄傲自大,得罪同道的戒条,在醉仙楼上,杀了青城派的罗人杰。”岳不群哼了一声,脸色甚是严峻。岳灵珊道:“爹,那是罗人杰来欺侮大师哥的,当时大师哥和田伯光恶斗之后,身受重伤,罗人杰乘人之危,大师哥岂能待毙?”岳不群道:“不要你多管闲事。这件事还是由当日冲儿足踢两名青城弟子而起。若无以前的嫌隙,那罗人杰好端端地怎会来乘冲儿之危?”岳灵珊忍不住又道:“大师哥足踢青城弟子,你已打了他屁股,责罚过了,前账已清,不能再算。大师哥身受重伤,不能再挨棍子了。”
岳不群向女儿瞪了一眼,厉声道:“此刻是论究本门戒律之事,你是华山弟子,休得胡乱插嘴。”岳灵珊极少见父亲对自己如此疾言厉色,心中大受委屈,眼眶一红,便要哭了出来。若在平时,岳不群纵然不理,岳夫人也要温言慰抚,但此时岳不群是以掌门人身份,主持究理门户戒律,当下并不理睬,向令狐冲道:“罗人杰乘你之危,大加折辱,你宁死不屈,原是男子汉大丈夫义所当为,那也罢了。可是你怎地出言对恒山派无礼,说什么‘一见尼姑,逢赌必输’?又说连我也怕见尼姑?”岳灵珊噗嗤一声,破涕为笑,道:“爹!”岳不群向她摇了摇手,却也不再峻色相对了。
令狐冲道:“弟子当时是想要恒山派的那位师妹及早离去。弟子自知不是田伯光的对手,无法相救恒山派的那位师妹,可是她顾念同道义气,不肯先退,弟子只得胡说八道一番,这种言语听在恒山派的师伯、师叔耳中,确是极为无礼。”岳不群道:“你要仪琳师侄离去,用意虽是不错,但什么话不好说,偏偏要口出伤人之言,总是平素太过轻浮。这一件事,五岳剑派中已然人人皆知,旁人暗中定然说你不是正人君子,责我管教无方。”令狐冲躬身道:“是,弟子知罪。”
岳不群又道:“你在群玉院中养伤,还可能迫于无奈,但你将仪琳师侄和魔教中那个小魔女藏在被窝里,对青城派余观主说道是衡山的烟花女子,此事冒着多大的危险?倘若事情败露,我华山派声名扫地还在其次,累得恒山派数百年清誉毁于一旦,咱们怎么对得住人家?”令狐冲背上出了一阵冷汗,颤声道:“这件事弟子事后想起,也是捏着偌大一把冷汗。原来师父早知道了。”岳不群道:“魔教的曲洋将你送至群玉院养伤,我是事后方知,但你命那两个小女孩钻入被窝之时,我已在窗外。”令狐冲道:“幸好师父知道弟子并非无行的浪子。”岳不群森然道:“倘若你真在妓院中宿娼,我早已取下你项上人头,焉能容你活到今日?”令狐冲道:“是!”
岳不群脸色愈来愈是严峻,隔了半晌,才道:“你明知那姓曲的少女是魔教中人,何不一剑将她杀了?虽说她祖父于你有救命之恩,可是这魔教中人沽恩市义,挑拨我五岳剑派的手段。你又不是傻子,怎地不知?人家救你性命,其实内里伏有一极大阴谋。刘正风是何等精明能干之人,却也不免着了人家的道儿,到头来闹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魔教这种阴险毒辣的手段,是你亲眼所见。可是咱们从湖南来到华山,一路之上,我没听到你说过一句谴责魔教的言语。冲儿,我瞧人家救了你一命之后,你于正邪忠奸之分、之别这一点上,已然十分胡涂了。此事关涉到你今后安身立命的大关节,这中间可半分含糊不得。”
令狐冲回想那日荒山之夜曲洋和刘正风琴箫合奏,若说曲洋是包藏祸心,故意陷害刘正风,那是万万不像。岳不群见他脸色犹豫,显然对自己的话并未深信,又问:“冲儿,此事关系到我华山一派的兴衰荣辱,也关系到你一生的安危成败,你不可对我有丝毫隐瞒。我只问你见到魔教中人,是否嫉恶如仇,格杀无赦?”令狐冲一时难以回答,怔怔的瞧着师父,不由得呆住了。
令狐冲心中,一个念头不住盘旋:“日后我若见到魔教中人,是不是不问是非,拔剑便杀?”他自己实在不知道,师父这个问题,当真无法回答。岳不群注视他良久良久,见他始终不答,忍不住长叹一声,道:“这时勉强要你答话,也是无用。你此番下山,大损华山名誉,罚你面壁一年,将这件事从头至尾深思熟虑一番。”令狐冲躬身道:“是,弟子恭领责罚。”岳灵珊道:“面壁一年?那么这一年之中,每日面壁几个时辰?”岳不群道:“什么几个时辰?每日自朝至晚,除了吃饭睡觉之外,便得面壁思过。”岳灵珊急道:“那怎么成?岂不是将人也闷死了?难道连大小便也不许?”岳夫人喝道:“女孩儿家,说话没半点斯文!”岳不群道:“面壁一年,有什么希罕?当年你祖师犯过,便在这玉女峰上,面壁三年另六个月,寸步不曾下峰。”岳灵珊伸了伸舌头,道:“那么面壁一年,还算是轻的了?其实大师哥说‘一见尼姑,逢赌必输’,只是出于救人的好心,又不是故意骂人!”岳不群道:“正因为出于好心,这才罚他面壁一年,若是出于歹意,我不打掉他满口牙齿,割了他的舌头才怪。”岳夫人道:“珊儿不要啰唆爹爹啦。大师哥在玉女峰上面壁思过,你可不要去跟他聊天说话,否则爹爹成全他的一番美意,全教你给毁了。”
岳灵珊道:“罚大师哥在玉女峰上坐牢,还说是成全哪!不许我去跟他聊天,那么大师哥寂寞心烦之时,有谁给他说话解闷?这一年之中,谁陪我练剑?”岳夫人道:“你陪他聊天说话,他还面什么壁,思什么过?这山上多少师兄师妹,随便那一个都可和你切磋剑术。”岳灵珊侧头想了一会,又问:“那么大师哥吃什么呢?一年不下峰,岂不饿死了他?”岳夫人道:“你不用担心,自会有人送饭菜给他。”
当日傍晚,令狐冲拜别了师父、师娘,携了一柄长剑自行到玉女峰绝顶的一个危崖之上。这危崖之上有一个山洞,原是华山派历代弟子,犯规后被送去囚禁受罚之所。崖上光秃秃地寸草不生,更无一株树木,除了一个山洞外,一无所有,华山本来草木清华,景色极幽,但这危崖却是华山的一个特殊例外,当年华山派的祖师以此危崖为惩罚弟子之所,主要便因此处无草无木,无虫无鸟,受罚的弟子除面壁思过之外,心无旁骛。令狐冲进得山洞,只见地下一块大石,已被坐得光溜溜地,心想:“数百年来,我华山派不知道有多少前辈高人曾在此处坐过,以致一块粗糙的大石被坐得这等滑溜。令狐冲是今日华山派第一捣蛋鬼,这块大石我不来坐,由谁来坐?”伸手拍了拍大石,说道:“石头啊石头,你寂寞了多年,今日令狐冲又来和你相伴了。”原来岳不群为人随和,极少重责弟子,门人犯过通常只是训斥,再重些的,或打手心,或罚杖责,如今令狐冲这般被罚面壁一年,那是从所未有之事。
令狐冲一坐到大石之上,双眼离开石壁不过尺许,一睁开眼,便觉整座大山壁似乎都在向自己压将过来,当下闭住了眼,寻思:“我日后见到魔数中人,是否不问是非,拔剑便将他们杀了?难道魔教之中,当真便无一个好人?但若他是好人,为什么又加入魔教?就算一时误入歧途,他也应当立即抽身退出才是,既不退出,便是甘心和妖邪为伍,祸害世人了。”
霎时之间,他脑海中涌现了许多情景,都是平时听师父、师娘以及江湖上前辈述说魔教中人如何行凶害人的恶事:江西于老拳师一家二十三口,如何被魔教擒住了,活活的钉在大树之上,连三岁孩儿也是不免,于老拳师的两个儿子一直呻吟了三日三夜才死,济南府龙凤刀掌门人赵登魁娶儿媳妇,宾客满堂之际,魔教中人闯将进来,将新婚夫妇的首级双双割了下来,放在前筵,说是贺礼;汉阳郝老英雄做七十大寿,各路好汉齐来祝寿,不料寿堂之下,被魔教埋了大量炸药,点燃药引,突然爆炸,英雄好汉炸死炸伤不计其数,本门纪师叔便在这一役中断送了一条膀子,这是纪师叔亲口所言,自然绝无虚假,想到这里,他又记起两年前在郑州大路上所遇到嵩山派的一位孙师叔,他双手双足齐被截断,两眼也给挖出,口中不住大叫:“魔教害我,定要报仇!魔教害我,定要报仇!”那时嵩山派已有人到来接应,但孙师叔伤得这么重,如何又能再活?令狐冲一想到他脸上那两个满是鲜血的眼孔,两个小酒杯大的窟窿中不住淌出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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