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旧版)
岳灵珊从怀内取出一个布包来,低声道:“大师哥,这是‘紫霞秘笈’,爹爹说道——”令狐冲道:“紫霞秘笈?”岳灵珊道:“正是,爹爹说,你身上中了旁门高手的内力,须得以本派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来予以化解。六猴儿,你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给大师哥听,你自己可不许练,否则给爹爹知道了,哼哼,你自己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陆大有大喜,道:“我是什么胚子,怎敢练本门的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小师妹尽管放心好啦。恩师为了救大师哥之命,不惜破例以秘笈相授,大师哥这可有救了。”岳灵珊道:“这事你可对谁也不许说。这部秘笈,我是从爹爹枕头底下偷出来的。”陆大有惊道:“你偷师父——师父的内功秘笈?他老人家发觉了那怎么办?”岳灵珊道:“什么怎么办?难道还能将我杀了?至多不过骂我几场,打我一顿。倘若由此救了大师哥,爹爹妈妈一喜欢,什么也不计较了。”陆大有道:“是,是!眼前是救命要紧。”令狐冲忽道:“小师妹,你带回去,还——还给师父。”岳灵珊奇道:“为什么?我好不容易偷到秘笈,黑夜里几十里山追赶了回来,你为什么不要?这又不是偷学功夫,那是救命啊。”陆大有也道:“是啊,大师哥,你也不用练全,练到把六怪的邪气化除了,便将秘笈缴还给师父,那时师父多半便会将秘笈传你,你是我派的掌门大弟子,这部紫霞秘笈不传你又传谁了?只不过是迟早之分,打什么紧?”
令狐冲道:“我——我宁死不违师命。师父说过,我不能——不能学这紫霞神功。小——小师妹,小——小师妹——”他连叫了两声“小师妹”,一口气接不上来,又晕了过去。
岳灵珊探他鼻下,虽是呼吸微弱,仍有气息,叹了口气,向陆大有道:“大师哥这么固执,难道爹爹真是见死不救,眼睁睁的让他去死么?我赶着要回去,天光时若是回不到客店,爹爹妈妈可要急死了。你劝劝大师哥,要他无论如何得听我的话,修习这部紫霞秘笈。别——别辜负了我——”说到这里,脸上一红,道:“我这一夜奔波的辛苦。”陆大有道:“我一定劝他。小师妹,师父他们住在那里?”岳灵珊道:“咱们在白马驿的客店住。”陆大有道:“那已是六十里了,小师妹,这来回一百二十里的黑夜奔波,大师哥永远不会忘记。”岳灵珊眼眶一红,道:“我只盼他身子迅速复元,就心满意足了。这件事他记不记得,有什么相干?”说着双手捧了“紫霞秘笈”,放在令狐冲的床头,向他注视片刻,奔了出去。
又隔了一个时辰,令狐冲这才醒转,眼没睁开,便叫道:“小——师妹,小师妹。”陆大有道:“小师妹已经走了。”令狐冲大叫一声:“走了?”突然坐起身来,一把抓住了陆大有胸口的衣服。陆大有吓了一跳,道:“是,小师妹下山去了,她——她说若不在天光之前回到客店,只怕师父师娘担心,大师哥,你躺下歇歇。”令狐冲对他的话听而不闻,自言自语的道:“她——她走了,她和林师弟一起去了?”陆大有道:“她是和师父师娘在一起。”
令狐冲双眼发直,向前瞪视,脸上肌肉抽搐。陆大有害怕起来,又不敢挣扎,只得低声道:“大师哥,小师妹对你关心得很,半夜三更从白马驿回山来,她一个小姑娘家,来回奔波一百二十里,对于这番情义,可重得紧哪。她临去时千叮万嘱,要你无论如何,得修习这部紫霞秘笈,别辜负了她——她对你的一番心意。”令狐冲道:“他这样说了?”陆大有道:“是啊,难道我还敢向你说谎?”
令狐冲力气已衰,再也支持不住,仰后便倒,砰的一声,后脑重重撞在坑上,却也不觉疼痛。陆大有可又吓了一跳,道:“大师哥,我读给你听。”拿起那部“紫霞秘笈”,翻开第一页来,读道:“凡人之患,在性暴、性淫、性奢、性酷、性贼。暴则气奔而攻神,是故神扰而气竭。淫则精漏而魂疲,是故精竭而魂消。奢则真离而魄秽,是故命近而灵失。酷则丧仁而自攻,是故性失而情虚。贼则心斗而意乱,是故内战而外绝。此五事者,皆是截身之刀锯,剐命之斧斤矣。”
令狐冲道:“你在读些什么?”陆大有道:“那是紫霞秘笈的第一章。下面写着道——”他继续道:“舍尔五性,返诸柔善,闭诸淫,养汝神,放诸奢,从至俭,节伙食,去膻腥,鸣天鼓,饮玉浆,荡华池,叩金粱,按而行之,当有小成。”令狐冲怒道:“这是我派不传之秘,你胡乱诵读,大犯门规,快快收起。”陆大有道:“大师哥,大丈夫事急之际,须当从权,岂可拘泥小节。眼见是救命要紧。我再读给你听。”上面只是第一章的总则,下面便详叙气功的练法,如何“鸣天鼓,饮玉浆”,又如何“荡华池,叩金梁”。
令狐冲只听得几句,便知这确是“紫霞秘笈”真本,其中所说鸣天鼓、饮玉浆、荡华池、叩金梁等语,小时偶尔曾听师父师娘说起过,只是不明其意,此时一听,才知是本派上乘内功中的种种关窍。他突然提高嗓子,大声喝道:“住口!”
陆大有一呆,抬起头来,道:“大师哥,你——你怎么了?什么地方不舒服?”令狐冲怒道:“我听着你读师父的内功秘笈,周身都不舒服。你是要陷我成为一个不忠不义之徒,是不是?”陆大有愕然道:“不,不,怎么会不忠不义?”令狐冲道:“这部紫霞秘笈,当日师父曾携到思过崖上,想要传我,但发觉我练功的路子固然不合,资质——资质也是不对,这才改变了主意——主意——”他说到这里,气喘吁吁,很是辛苦。陆大有道:“这一次是为了救命,又不是偷练武功,那——那有什么关系?”令狐冲道:“咱们做弟子的,是自己性命要紧,还是师父的旨意要紧?”陆大有道:“师父师娘要你活着,那是最最要紧的事了,何况——何况,师妹黑夜奔波,这一番情意,大师哥,你如何可以辜负了?令狐冲胸口一酸,泪水似欲夺眶而出,将脸转向里床,道:“正因为是她——是她拿来给我,我令狐冲堂堂丈夫,岂受人怜?”他这一句话一出口,不由得全身一震,心道:“原来我内心深处,是在怨恨小师妹和林师弟好,对我冷淡,令狐冲啊令狐冲,如何这等小气?”但想到岳灵珊一到天明,便和林平之会合,远征嵩山,一路上都是并肩而行,途中不知将说多少言语,不知将唱多少山歌,胸中酸楚无论如何难以消散。
陆大有道:“大师哥,你这可是想左了,小师妹和你自幼一起长大,你们——你们便如是亲兄妹一般。”令狐冲心道:“我便不要和她作亲兄妹一般。”只是这句话难以出口,却听陆大有续道:“我再读下去,你慢慢听着,一时记不住,我便多读几遍。凡人之患,在性暴、性淫、性奢、性酷——”令狐冲厉声道:“不许读。”陆大有道:“是,是,大师哥,为了盼你迅速痊愈,今好小弟只好不听你的话了。违背师命的罪责,全由我一人承当。你执意不肯听,是我执意读给你听的。这部紫霞秘笈,你一根手指头都未碰过,秘笈上所录的心法,你一个字也未曾瞧在眼里,你有什么罪过?你是卧病在床,这叫做身不由主,是我陆大有强迫你练的。凡人之患,在性暴、性淫、性奢、性酷、性贼——”跟着便滔滔不绝的读了下去。
令狐冲待要不听,可是一个字一个字钻入耳来。他身体内六道真气,兀自在冲突鼓荡,自制之力甚是薄弱,知道过不了几个时辰,陆大有便会将这部“紫霞秘笈”从头至尾的念完,自己纵然决心不练,却也已负担了偷窥师书的罪名。若是自己伤重而死,旁人不知自己决心不练,还道是练而不成,岂非更教旁人笑歪了吗?陆师弟原是一片好心,要救自己,我反正要死,可不能由此而陷他于不义。
他突然之间,大声呻吟。陆大有惊问:“大师哥,觉得怎样?”令狐冲道:“你将我——我枕头——枕头垫一垫高。”陆大有道:“是。”伸出双手去垫他枕头。令狐冲一指倏出,凝聚力气,正戳在他胸口的膻中穴上。
陆大有伸出双手替令狐冲垫高枕头,胸口门户大开,再说又那里料得到这位亲若兄弟的大师哥竟会突然向自己下手,是以令狐冲虽在重病之中,仍是一戳即中。陆大有哼也没哼一声,便软软的垂在坑上。令狐冲苦笑道:“六师弟,这可对不住你了。你在坑上躺几个时辰,穴——穴道自解。”他慢慢挣扎着起床,向那部“紫霞秘笈”凝神瞧了半晌,叹了一口气,走到门边,提起倚在门角的那根门闩,当作拐杖,支撑着走了出去。陆大有大急,叫道:“大—大—到—到—到—那—那—去—去—”他心中想说:“大师哥,你到那里去?”苦在要穴被制,给人重手点中,那里还能开口?但令狐冲气力微弱,这一点只能令他手足麻软,并没教他全身瘫痪。
令狐冲回过头来,说道:“六师弟,令狐冲要走得远远地,离开这部‘紫霞秘笈’越远越好,别让旁人见到我的尸身横在秘笈之旁,说我偷练神功,未成而死——”说到这里,心头热血翻涌,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他不敢再开口说话,只怕稍有耽搁,从此气力衰败,再也无法离开这间小舍,当下撑着门闩,一步一停,喘几口气,再向前行。他一来年青力壮,二来凭着一股强悍之气的支持,终究还能迈步,慢慢远去。
他拖得十余丈,便柱闩喘息一会,大半个时辰之中,已行了半里有余,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身子便欲摔倒,忽听得前面草丛之中,有人在大声呻吟。令狐冲一凛,黑暗中看不见谁,心想在这华山绝顶的,自然是友非敌,问道:“是谁?”听得那人大声说道:“是令狐冲么?我是田伯光。”跟着又大声呻吟,显是身受剧痛,令狐冲惊道:“田——田兄,你——怎么了?”田伯光道:“我快死啦!令狐兄,请你做做好事,哎唷——哎唷——,一剑将我杀了。”他说话之中,夹杂着大声呼痛,但语音仍是十分洪亮。令狐冲道:“你——你——受了伤么?”双膝一软,一交摔倒,滚在路旁。田伯光吃了一惊,道:“你也受了伤么?哎唷,哎唷,是谁害你的?”令狐冲道:“一言难尽。田兄——田—兄,却又是谁伤了你?”田伯光道:“唉,不知道!”令狐冲道:“怎么不知道?”田伯光道:“我正在这道上行走,忽然之间,两只手两只脚被人抓住,凌空提了起来,我也瞧不见是谁有这样的神通,哎唷——”令狐冲笑道:“原来又是桃谷六仙。我—我也是给他们搞的。啊哟,田兄,你不是跟他们作一路么?”田伯光道:“什么作一路?”
令狐冲道:“你来邀我去见仪——仪琳小师妹,他—他们也来邀我去见——她——”一面说,一面喘气。田伯光从草丛中爬了出来,摇头骂道:“他妈的,当然不是一路。他们上华山来找一个人,问我这人在那里。我问他们找谁,他们说,他们已经抓住了我,是他们问我,不应该是我问他们。如果是我抓住了他们。那就是我问他们,不是他们问我了,他们——哎唷——他们说,我若是有本事,不妨将他们抓了起来,那——那就可以问他们了。”
令狐冲哈哈大笑,笑得两声,气息不畅,便笑不下去了。田伯光道:“我身子凌空,脸朝地下,便有天大本事,也不能将他抓起啊,真是他奶奶的胡说八道。”
令狐冲心想:“如此强辞夺理,缠夹不清,正是桃谷六仙的本色。”问道:“后来怎样?”田伯光道:“我说:‘我又不想问你们,是你们自己在问我。快放我下来。’其中一人说:‘既将你抓了起来,若不将你撕成四块,岂不损了我六位大英雄的威名?’另一人道:‘撕成四块之后,他还会说话不会?’一人道:‘当然不会说话。咱们六兄弟将之撕成四块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几时听到撕开之后,又会说话?”又一人道:‘所以不说话,乃是我们不去问他之故。若是有事问他,谅他也不敢不答。’另一道:‘他既已成为四块,还怕什么?还有什么敢不敢的?难道还怕咱们将他撕成八块?’先前一人道:‘撕成八块,此事非同小可,咱们的功夫,只怕还不到这个地步。’”
第三十一回 生死之交
田伯光断断续续的说来,亏他重伤之下,居然还能将这些胡说八道的话记得清清楚楚,想是当时实在印象太过深刻。令狐冲叹道:“这六位仁兄,当真是世间罕见,我—我也是被他们害苦了。”
田伯光惊道:“原来令狐兄也是伤在他们手下?”令狐冲叹道:“谁说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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