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旧版)
王夫人道:“好啦,狗强盗欺善怕恶,便是不敢惹我孩儿。”拉着林平之的手,回进大门。林平之兀自气得全身发抖,回入卧室之后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榻上,放声大哭起来。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林震南知道儿子适才出门叫骂,实是激于义愤,但究竟年纪幼小,内心仍是稚弱,抚着他头,说道:“孩儿,你胆子不小,不愧是我林家的好男儿,敌人就是不敢露面,咱们又有什么法子?你且睡一阵。”
林平之哭了一会,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吃过晚饭后,听得父亲和母亲低声说话,却是局中有几名镖师异想天开,要从后栏中挖地道出去,通过十步之外的血线逃生,否则困在镖局子中,早晚送了性命。王夫人冷笑道:“他们要挖地道,且由得他们。只怕——只怕——哼!”她话没说完,但林震南父子都知道她话中之意,那是说只怕便与那五名骑马逃命的镖师一般,徒然提早送了性命。林震南沉吟道:“我去瞧瞧,倘若这是一条生路,让大伙儿去了也好。”他出去一会,回进房来,说道:“这些人只是嘴里说得热闹,可是谁也不敢真的动手挖掘。”当晚三人一早便睡了,镖局中人人都是打着听天由命的念头,也不再有什么人巡查守夜。
林平之睡到中夜,忽觉有人轻拍自己肩头,他一跃而起,伸手去抽枕底长剑,却听母亲的声音道:“平儿,是我。”林平之提起的心这才放下,叫道:“妈!”王夫人低声道:“你爹出去了半天没回来,咱们找找他去。”林平之吃了一惊道:“爹到那里去了?”王夫人道:“不知道!”二人手提兵刃,悄悄走出房来,先到大厅外一张,只见厅中灯烛明亮,十几名镖师正在掷骰子睹博,大家提心吊胆的过了数日,都觉反正无能为力,倒将生死置之度外。王夫人打个手势,转身便去,母子俩到处找寻,始终不见林震南的影踪,二人心中越来越是惊惶。
母子二人快步寻找,却不敢声张,生恐局中人心惶惶之际,一闻总镖头失踪,那便乱得不可收拾,王夫人道:“平儿,你见到爹爹之时,是在那里?”林平之正待回答,只听得左首兵器间中发出喀的一声轻响,窗格上并有灯光透出。他纵身过去,伸指戳破窗纸,往里一望,喜呼:“爹爹,原来你在这里。”
林震南本来弯着腰,脸朝壁,闻声回过头来。林平之见到父亲脸上神情恐怖之极,心中一震,本来满脸喜色登时僵住了,张大了嘴,发不出声音。
王夫人推开室门,闯了进去,只见满地是血,三张并列的长凳上卧着一人,全身赤裸,胸膛肚腹均已剖开,再看这死尸之脸,认得是霍镖头,他日间和四名镖头一起乘马逃去,却被马匹驮了死尸回来,这时林平之也走进了兵器间,反手带上了房门,林震南从死人胸膛中拿起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心,说道:“一颗心被震成了八九片,果然是——果然是——”王夫人接口道:“果然是青城派的‘摧心掌’!”林震南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林平之这才明白,父亲原来是独自躲了起来,剖尸查验被害各人的死因。
林震南道:“什么鬼神作祟之说,我本来不信,现下看到这颗人心,那是千真万确,更无怀疑的了。”当下将死尸裹入预备在旁的油布之中,提了起来,抛在墙角,心想镖局子中已死了这许多人,再有人见到一具死尸剖开了胸膛,也丝毫不足为异,伸手在油布上抹干了血迹,和妻儿回入卧房。
林震南道:“对头确是青城派的高手,娘子,你说该怎么办?”林平之气愤愤的道:“此事由孩儿身上而起,孩儿明天再出去叫阵,和他决一死战。倘若不敌,给他杀死,也就是了。”林震南摇头道:“此人一掌便将人心震成八九块,死者身体之外却不留半点伤痕,此人武功之高,即是在青城派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他要杀你,早就杀了,用不到等到今日。我瞧敌人用心阴狠,绝不肯爽爽快快将咱一家三口杀了。”林平之道:“他要怎样?”林震南道:“这狗贼是猫捉老鼠,要玩弄个够,将老鼠吓得心胆俱裂,自行吓死,他方快心意。”林平之怒道:“他打的好如意算盘,竟是将咱们福威镖局视若无物。”
林震南道:“这狗贼确是将福威镖局视若无物。”林平之道:“说不定他是怕了爹爹的一百单八路翻天掌,否则为什么始终不敢明剑明枪的交手,只是乘人不备,暗中害人?”林震南摇头道:“平儿,爹爹的翻天掌用以对付黑道中的盗贼,那是绰绰有余,但此人的摧心掌功夫、实是胜过你爹爹十倍。我——我向不服人,可是见了霍镖头的那颗心,却是——却是——唉!”
林平之见父亲神情颓丧,和平时大异,不敢再说什么,王夫人道:“既是对头厉害,大丈夫能屈能伸,我们便避他一避。”林震南点头道:“我也这么想。”王大人道:“咱们连夜动身,赶到洛阳去,好在已知悉敌人的来历,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林震南道:“不错!岳父交友遍天下,定能给咱们拿个主意。收拾些细软,这便动身。”林平之道:“爹爹!咱们一走,丢下镖局中这许多人,群龙无首,那可如何是好?”林震南道:“敌人跟他们无冤无仇,咱们一走,镖局中的众人反而太平无事了。”
林平之心想:“爹爹此言甚有道理,敌人害死镖局中这许多人,其实只是为了我一个人,我脱身一走,敌人绝不会再和这些镖师、趟子手为难。”当下回到自己房中收拾细软。他一生从未离开过家,心想这一番去到洛阳,说不定敌人一把火便将福威镖局给烧个精光,一件件衣饰玩物,觉得这样舍不得,那样丢不下,竟是打了老大的两个包裹,兀自觉得房中留下的东西太多,左手又取过案上的一只玉马,右手卷了一张豹皮,那是从他亲身打死的花豹身上剥下来的,背负包裹,来到父母房中。
王夫人见了不禁好笑,道:“咱们是逃难,可不是搬家,带这许多劳什子干么?”林震南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心想:“自己虽是武学世家,但儿子自小养尊处优,除了学过一些武功之外,和寻常富贵人家纨跨子弟也无分别,今日猝逢大难,仓皇应变,却也难怪得他。”不由得爱怜之心,油然而生,道:“你外公家里什么东西都有,不必携带太多物件。咱们只须多带些黄金银两,值钱的珠宝也带一些。此去到江西、湖南,都有分局,还怕路上讨饭吗?包裹越轻越好,身上轻一两,动手时便灵便一分。”
林平之无奈,只得将包裹放下,王夫人道:“咱们骑马从大门正大光明的冲出去,还是从后门悄悄溜出去?”
林震南坐在太师椅上,闭起双目,将杆烟管抽得呼呼直响,过了好半天,才睁开眼来,说道:“平儿,你去通知局中上下人等,大家收拾收拾,天明时一齐离去。叫帐房给大家分发银两。待瘟疫过后,人家再回来。”林平之应道:“是”心下好生奇怪,怎地父亲忽然又改变了主意。王夫人道:“你说要人家一哄而散?这镖局子谁来照看?”林震南道:“不用看了,这座闹鬼的凶宅,谁敢进来送死?再说,咱三人一走,余下各人难道不走?”当下林平之出房传讯,局中登时四下里都乱了起来。
林震南待儿子出房,才道:“娘子,咱父子换上趟子手的衣服,你就扮作个仆妇,天明时一百多人一哄而散,敌人武功再高,也不过一两个人,他去追谁的好?”王夫人拍掌道:“此计大妙。”便去取了两套趟子手的污秽衣衫,待林平之回来,给他父子俩换上,自己也换了一套青布衣裳,头上包了一块蓝花布帕,除了肤色太过白晰,宛然便是个粗作仆妇。林平之只见身上的衣衫臭不可当,心中老大不愿意,只是无可奈何。
黎明时分,林震南吩咐打开大门,向众人说道:“今年我时运不利,局中疫鬼为患,大伙儿只好避一避。众位兄弟若是仍愿干保镖这一行的,便可到杭州府、南昌府去投咱们的浙江分局、江西分局,那边刘镖头、易镖头自不会怠慢了各位。咱们走吧!”当下一百余人在院子中纷纷上马,涌出大门。
林震南将大门上了锁,一声呼叱,十余骑马已冲过了血线,人多胆壮,大家已不如何害怕,都觉早一刻离开镖局,便多一分安全。只听得蹄声杂沓,一齐向北门奔去,这些人大都无甚打算,见旁人向北,便也纵马跟去。
林震南在街角边打个手势,将夫人和儿子留了下来,低声道:“让他们向北,咱们却向南行。”王夫人道:“去洛阳啊,怎地往南?”林震南道:“敌人料想咱们必去洛阳,定在北门外拦截,咱们却偏偏往南,兜了个大圈再转向北,叫这狗贼拦一个空。”
林平之道:“爹!”林震南道:“怎么?”林平之不语,过了片刻,又道:“爹。”王夫人道:“你想说什么,说出来吧。”林平之道:“孩儿还是想出北门,这狗贼害死了咱们这许多人,不跟他拚个你死我活,这口恶气如何咽得下去?”王夫人道:“这番大仇,自然是要报的,但凭你这点儿本领,抵挡得了人家的摧心掌么?”林平之气忿忿的道:“最多也不过像霍镖头那样,给他一掌碎了心脏,也就是啦。”
林震南脸色铁青,道:“我林家三代,倘若都似你这般逞那匹夫之勇,福威镖局不用等人来挑,早就自己垮啦。”
林平之见父亲发怒,不敢再说,随着父母径向南行,出城后折向西南,过闽江后,经南台、南屿、越葛岭,到了永泰。这一日奔驰,可说得是马不停蹄,到得客店歇宿时,三人都已十分困倦。幸好一路并无异状,吃过晚饭后,林震南才长长吁了口气,低声道:“总算摆脱了这恶贼。”王夫人向儿子道:“孩儿,沉不住气,不是好汉,此仇不报,更不是好汉。”林:之道:“是的,我看对头心中还是在惧怕爹爹,否则他为什么自始至终,不敢上门挑战?”林震南摇了摇头,道:“小孩子家不知天高地厚,睡吧。”
第四回 艺不如人
次日清晨,三人一早便起身了,林震南叫道:“店家,店家!”却听客店中悄悄地半点声息也无。他走出房门,又叫:“店家,店家。”只见天井中躺着一人,便是昨天引他们入房的店小二。林震南吃了一惊,抢过去一看,见这店小二已然毙命,一摸他身子,冷冰冰地早已气绝多时,看他死状,便和那些中了摧心掌毒手之人一模一样。林震南心中怦怦乱跳,走到前堂,不见一人,推开厢房之门,却见掌柜夫妇和四五岁小儿,都死在床上,听得王夫人叫道:“不好,这些客人都死了。”
林震南回过身来,见妻子和儿子都是脸如土色,几间客房之门都打开着,房中住客有的死在床上,有的死在门下,偌大一座客店,除了自己三人之外,其余不论店主、旅客,无一存活,但听得街上人声响动,早市已在渐渐地始。林震南道:“这就快去。”奔到马厩之外,却见厩中骡马死了一地,自己的三匹坐骑也在其中。林震南推开后门,让妻儿先出,这才反手将门掩上。三个人迈开大步,向西南而去。
行出二十余里后转入一条小路,道路甚是崎岖,又行二十余里,才到路旁一家小饭铺打尖。林平之回想适才在客席中所见满店都是尸身的情景,手捧着一碗白饭只扒得一口,便食不下咽,将饭碗往桌上一放,道:“妈,我吃不下。”王夫人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自言自语道:“咱三人都是死人!斗不过人家,那也罢了,怎地人家杀了一晚人,咱三人可没听到半点声息。”林震南叹了口气,吃了半碗饭,才道:“这青城派的摧心掌,本是无声无息的掌法,听说出掌时不带半点风声,中掌之人,连哼也来不及哼一声。端的是阴柔毒辣无比。”林平之道:“要练到这样的功夫,须得多少时候?”林震南道:“我看若非三四十年的苦功,不能有此火候。”林平之拍案而起,道:“一定是那萨老头!我——我还好心助他孙女,那知道——”眼中泪珠滚来滚去,心下气闷已极。林震南继绩吃饭,道:“我也早料到是他。嘿,杀我镖局中人,还可说是报仇,将那客店中的无辜旅客尽数害死,那算是什么门道?”
王夫人道:“那青城派也算是武林中的名门大派,居然干出这等事来,那不但是咱们福威镖局的敌人,可——可说是武林中的公敌了。”林震南点头道:“很好,很好!他们狂妄自大,倒行逆施,最后必遭报应。孩子,把这碗饭吃了吧!”林平之摇头道:“我吃不下。”林震南提高嗓子道:“店家大哥,来收饭钱。”叫了两声,无人答应。王夫人也叫:“店家大哥,店家——”仍是没应声。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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