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旧版)
令狐冲一进房中,便觉闷热异常,但见那房的窗缝都用棉纸牢牢糊住,当真是密不通风。房中生着两只大炭火盆,床上锦帐低垂,满房都是药气。老头子将椅子在床前一放,掀开帐子,柔声说道:“怡儿,今天觉得怎样?”只见鹅黄色的缎枕之上,躺着一张更无半点血色的脸蛋,一头三尺来长的秀发,散在一张黄色的绸被之上。那姑娘约摸十七八岁年纪,双眼紧闭,睫毛甚长,低声叫道:“爹!”却不睁眼。
老头子道:“怡儿,爹爹给你炼制的‘绩命八丸’已经大功告成,今日便可服用了,你吃了之后,毛病便好,就可起床玩耍。”那少女嗯的一声,似乎并不怎么关切。令狐冲见到那少女病势如此沉重,心下更是过意不去,又想:“老头子对他女儿十分爱怜,无可奈何之中,只好骗骗她了。”老头子扶着女儿上身,道:“你坐起一些好吃药,这药得来不易,可别糟踢了。”那少女慢慢坐了起来,老头子拿了两个枕头,垫在她背后。那少女睁眼见到令狐冲,十分诧异。两颗骨溜溜的眼珠不住转动,只是向令狐冲脸上瞧去,道:“爹,他——他是谁?”
老头子微笑道:“他么?他不是人,他是药。”那少女茫然不解,道:“他是药?”老头子道:“是啊,他是药。那‘续命八丸’药性太过猛烈,我儿服食不宜,所以先由他服了,再刺他之血,供我儿服食,最为适富。”那少女“嗯”的一声,闭上了眼睛。
令狐冲一听老头子之言,又惊又怒,正欲破口大骂,转念一想:“我吃了这个姑娘的救命灵药,虽非有意,总之是我坏了大事,害了地的性命。何况我本就不想活了,以我之血,救她性命,赎我罪衍,有何不可?”当下凄然一笑,并不说话。老头子站在他身旁,只待他一出声叫骂,立即点他哑穴,岂知令狐冲竟是神色泰然,不以为意,倒也大出他意料之外。原来令狐冲自岳灵珊移情别恋之后,本已心灰意懒,这晚听得那大汉大声斥责岳灵珊和林平之,说他二人诽谤自己,又亲眼见到岳林二人在岸上树底密约相会,更觉了无生趣,于自己生死,早已全不挂怀。
老头子问道:“我要刺你心头热血,为我女儿治病了,你怕是不怕?”令狐冲淡淡的道:“那有什么可怕的?”
老头子侧目凝视令狐冲,果然见他毫无惧怕的神色,说道:“剌出你心头之血,你便性命不保了,我有言在先,可别怪我没告知你。”令狐冲淡淡一笑,道:“每个人到头来终于要死的,早死几年,迟死几年,又有什么分别?我的血能救得姑娘之命,那是再好不过,胜于我白白的死了,对谁都没有好处。”他猜想岳灵珊得知自己死讯,只怕非但毫不悲戚,说不定还要骂声:“活该!”不禁大生自怜自伤之意。老头子大拇指一翘,道:“这等不怕死的好汉,老头子生平倒是少见,只可惜我女儿若不饮你的血便难以活命,否则真想就此饶了你。”
他到灶下端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沸水出来,右手执了一柄尖刀,左手用手中在热水中浸湿了,敷在令狐冲心口。正在这时,忽听得祖千秋的声音在外面叫道:“老头子,老头子,快开门,我有件好东西送给你的小怡姑娘。”老头子眉头一皱,右手刀子一划,将那热手巾割成两半,将一半塞在令狐冲口中,说道:“甚么好东西了?”放下刀子和热水,出去开门,将祖千秋放进屋来。
祖千秋道:“老头子,这一件事你如何谢我?当时事情紧急,又找你不到。我只好取了你的‘续命八丸’,骗他服下,倘若你自己知道了,也必会将这些灵丹妙药送去,可是他就未必肯服。”老头子怒道:“胡说八道——”租千秋将嘴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老头子突然跳起身来,大声道:“有这等事?你—你—可不是骗我?”祖千秋道:“我骗你作甚?我打听得千真万确。老头子,咱们是几十年的交情,知己之极,我办的这件事,合了你心意吧?”老头子道:“不错,不错!该死,该死!”
祖千秋奇道:“怎地又是不错,又是该死?”老头子道:“你不错,我该死!”祖千秋更加奇了,道:“你为什么该死?”老头子一把拖了他手,直入女儿房中,向令狐冲纳头便拜,道:“令狐公子,令狐大人,令狐爷爷,小人猪油蒙住了心,今日得罪了你。幸好天可怜见,祖千秋及时赶到,倘若我一刀剌死了你,便将老头子全身肥肉熬成脂膏,也赎不了万分之一的罪愆。”说着连连叩头。
令狐冲口中塞着半截手巾,荷荷作声,说不出话来。祖千秋心细,忙将手中从他口中挖了出来,问道:“令狐公子,你怎地到了此处?”令狐冲忙道:“老前辈快快讲起,这等大礼,我可愧不敢当。”老头子道:“常言道:不知者不罪,小老儿不知令狐公子和我大恩人有这等渊源,多多冒犯,唉,唉,该死!胡闹透顶,就算我有一百个女儿,个个都要死,也不敢谅令狐公子流半点鲜血救她们性命。”祖千秋睁大了眼,道:“老头子,你将令狐公子绑在这里干什么?”老头子道:“唉,总之是我倒行逆施,胡作非为,你少问一句行不行?”祖千秋又问:“这盆热水,这把尖刀放在这里又干什么来着?”只听得拍拍拍拍几声,老头子举起手来,力批自己双颊。他的脸颊本就肥得有如一个圆球,这几下着力击打,更是肿胀不堪。令狐冲道:“种种情事,晚辈如在五里雾中,实不知半点因由,还望两位前辈明示。”老头子和祖千秋匆匆忙忙解开了他身上绑缚,说道:“咱们一面喝酒,一面细谈。”令狐冲向床上的少女望了一眼,道:“令媛的病势,不致便有变化么?”
老头子道:“没有,不会有变化。就算有变化,唉,这个——那也是——”他口中唠唠叨叨,也不知说些什么,将令狐冲和祖千秋让到厅上,倒了三碗酒,又取些花生、豆干、蚕豆之类来下酒,恭恭敬敬的举起酒碗,敬了令狐冲一碗。令狐冲一口饮了,只觉酒味清淡,和舟中那一十六坛美酒,可不能同日而语,但比之在祖千秋酒杯中盛过的酒味,却又好上十倍。
老头子说道:“令狐公子,老朽胡涂透顶,得罪了公子,唉,这个——真是——”一脸惶恐之色,不知说甚么话,才能表达心中歉意。祖千秋道:“令狐公子大人大量,也不会怪你。再说,你这‘续命八丸’倘若有些效验,对令狐公子的身子真有补益,那么你反有功劳了。”那老头子道:“这个——这个——功劳是不敢当,祖贤弟,还是你的功劳大。”祖千秋笑道:“我取了你这八颗丸药,只怕于小怡姑娘身子有妨,这一些人参,给她补一补吧。”说着俯身取过一只竹篓,打开盖子,掏出一把把的人参来,有粗有细,看来没有十斤,也有八斤。
老头子道:“从那里弄了这许多人参来?”祖千秋笑道:“自然是从药材铺中借来的了。”老头子哈哈大笑,道:“刘备借荆州,不知何日还。”令狐冲见老头子虽是强作欢容,却掩不住眉间愁闷,说道:“老先生,祖先生,你两位要医我之病,虽是一番好意,但一个欺骗在先,一个掳绑在后,未免太不将在下瞧在眼里了。”老祖二人一听,当即站起,连连作揖,齐道:“令狐公子,老朽罪该万死。不论公子如何处罚,老朽都是罪有应得。”令狐冲道:“好,我有事不明,须请直言相告。请问二位到底是冲着谁的面子,才对我这等相敬?”老祖二人相互瞧了一眼,祖千秋道:“公子爷心中当然知道。那一位的名字,恕我们不敢提及。”
令狐冲道:“我的的确确不知。”他暗自思忖:“是风太师叔祖么?是不戒大师么?是田伯光么?是绿竹翁么?可是细细想来,又都不像。”祖千秋道:“公子爷,你问这件事,我和老兄二人是决计不敢答的,你就杀了我们,也不会说。你公子爷心中自然知道,又何必定要咱们说了出来?”令狐冲见他语气十分坚决,显是不论如何逼问,都是决计不说的了。便道:“好,你们既然不说,我心下怒气不消。老先生,你将我绑在椅上,吓得我魂飞魄散,我也要绑你二人一绑,说不定我心中不开心,一尖刀把你们的心肝给挖了出来。”老祖二人又是对望一眼,道:“公子爷要绑,我们自是不敢反抗。”
老头子去端过两只椅子,又取了七八条粗索来。两人先用绳索将自己双足在椅脚上牢牢缚住,然后双手放在背后。道:“公子请缚。”二人心下均想:“这位少年未必真要绑我们出气,多半是开开玩笑。”那知令狐冲取过绳索,当真将二人双手反背转好,提起老头子的尖刀,说道:“我内力已失,不能用手指点穴,又怕你们运力挣扎,只好用刀柄敲打,封了你二人的穴道。”当下倒转尖刀,用刀柄花二人的环跳、天柱、少海等处穴道中用力敲击,封住了二人穴道。老头子和祖千秋面面相觑,大是诧异,心中不自禁的生出恐惧之情,不知令狐冲用意何在。只听他说道:“你们在这里等一会。”转身出厅。
令狐冲握着那柄尖刀,走到那少女的房外,咳嗽一声,说道:“老——唔,小怡姑娘,你身子怎样?”他本待叫她“老姑娘”,但想这少女年纪幼小,虽然姓老,称之为“老姑娘”总是不大妥当,听得祖千秋叫她为小怡姑娘,便也如此称呼。小怡姑娘“嗯”的一声,并不回答。令狐冲掀开棉帷,走进房去,只见她兀自坐着,靠在枕垫之上,半睡半醒,双目微睁。令狐冲走近两步,见她脸上肌肤便如透明一般,雪白的肌肉下现出一条条青筋,似乎可见血管中血液隐隐流动。只是房中寂静无双,风息全无,好像她体内的鲜血,正在一滴滴的凝结成膏,她呼出来的气息,呼出一口便少了一口。
令狐冲长长叹了口气,心道:“这位姑娘本来可活,给我误服丹药而害了她。我反正是要死了,多活几天,少活几天,又有什么分别?”取过一只瓷碗放在几上,伸出左腕,右手举刀在碗脉上横斩一刀,鲜血泉涌,向碗中直流下去。他见老头子先前取来的那盆热水仍是冒着热气,当即放下尖刀,右手抓些热水,淋在伤口之上,使得伤口鲜血不致迅速凝结。顷刻之间,已注满了大半碗。
小怡姑娘迷迷糊糊中运到一阵血腥气,睁开眼来,见到令狐冲手腕上鲜血直淋,一惊之下,大叫了一声。老头子和祖千秋在厅中听见小怡的叫声,不知令狐冲对她在干什么,两个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心中各有许多话要说,却是谁也不敢先开口。
令狐冲见碗中鲜血将满,端到小怡床前,就在她嘴边,道:“快喝了,血中含有灵药,能治你之病。”小怡道:“我——我怕,我不喝。”令狐冲流了一碗血后,只觉脑中空荡荡地,四肢软弱无力,心想:“她害怕不喝,这血岂不是白流了?”左手抓过尖刀,喝道:“你若是不饮,我一刀剌死了你。”将尖刀的刀尖直抵到她喉头。小怡怕了起来,只得张嘴将一碗鲜血一口口的都喝了下去,几次烦恶欲呕,看到令狐冲的尖刀闪闪发光,竟是吓得不敢作呕。令狐冲见她喝干了一碗血,自己腕上伤口鲜血已然凝结,心想:“我服了老头子的‘续命八丸’,从血液中进入小怡腹内的,只怕不到十分之一,待我大解小解之后,不免所失更多,须得尽早再喂她几碗鲜血,直到我不能动弹为止。”当下再割右手腕脉,放了大半碗鲜血,又去喂小怡饮。小怡皱起了眉头,道:“你——你别迫我,我真的不行了。”令狐冲道:“不行也得行,快喝,快。”小怡道:“你——你为什么这样?你这样做,好伤自己身子。”令狐冲苦笑道:“我伤身子打什么紧,我只要你好。”
桃枝仙和桃实仙二人被老头子所装的渔网所缚,越是挣扎,渔网收得越紧,到得后来,两人手足要移动数寸也是有所不能。两人身不能动,耳目却仍十分灵敏,口中更是争辩不休。当令狐冲将老祖二人缚住后,桃枝仙猜他一定要将二人杀了,桃实仙则猜他一定先来释放自己兄弟,那知二人空争半日,所料全然不中,令狐冲去走进了小怡房中。小怡的闺房密不通气,二人在房中的说话之声,只能隐隐约约的传了少些出来。桃枝仙、桃实仙、岳不群、老头子、祖千秋五人内力都甚为了得,但令狐冲在小怡房中到底干什么事,五人只好随意想象,突然间听得小怡一下尖声大叫,五人脸色登时都为之大变。
桃枝仙道:“令狐冲一个大男人,走到人家闺女房中去干什么?”桃实仙道:“你听!那姑娘害怕之极,说道:‘我——我怕!’令狐冲说:‘你若是不——,我一刀剌死你。’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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