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旧版)
黄伯流一怔,随即明白他说的乃是反话,苦笑道:“公子怎地说,自是再好不过。只是——只是黄某二十年前偷鸡摸狗,做的是见不得人的小窃勾当,公子那里会跟俺交朋友,嘿嘿——这个——”令狐冲道:“黄帮主直承其事,足见光明磊落,在下非在二十年前交了你这位好朋友不可。”黄伯流大喜,大声道:“好好,咱们是二十年前的朋友。”突然间想起一事,回头一望,立即放低声音,道:“公子保重,你良心好,眼前虽然有病,终能治好,何况——何况竹林圣姑神通广大——啊哟!”他大叫一声,转头便走,再也不敢有片刻停留。
令狐冲心道:“什么竹林圣姑神通广大?当真叫人如堕五里雾中。”只听得马嘶之声,渐渐远去,五霸冈上喧哗声尽数止歇,和半个时辰前闹成一片的情景迥然不同。他向平一指的尸体呆望半晌,走出棚来,猛地里吃了一惊,但见冈上静悄悄地,竟无一个人影。他本来只道群豪就算不再闹酒,又有人离冈他去,却也不会走得干干净净,一个人不剩,他提高嗓子叫道:“师父,师父!”只听得隐隐有些回声,无人答应。他再叫:“二师弟,三师弟!”仍无人答应。
此时天色尚未明亮,眉月斜照,微风不起,偌大一座五霸冈上,竟然便只有他一人。眼见满地都是酒壶、碗碟,此外帽子、披风、外衣、衣带等等,四下散置,足见群豪去得匆匆,连东西也不及收拾。他更是奇怪:“他们走得如此仓促,倒似有什么洪水猛兽突然掩来,非赶快逃走不可。这些本来似乎均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忽然间却又变得胆小异常,真是令人难以索解。师父、师娘、小师妹他们,却又到那里去了?要是此间真有什么凶险,怎地又不招呼我一声。”蓦然间心中感到一阵凄凉,只觉天地虽大,却无一人关心他的安危,一个时辰之前,有这许多人竞相向他结纳讨好,此刻虽以师父、师娘之亲,也对他弃之如遗。
他心口一酸,体内几道真气便涌将上来,身子晃了晃,一交摔倒在地。他挣扎着要想爬起,可是呻吟了几声,半点使不出力道。他闭目养神,休息片刻,第二次又再支撑着想爬了起来,不料这一次使力太大,耳朵中嗡的一声,眼前一黑,便即晕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迷迷糊糊中隐隐听到几下柔和的琴声,神智渐复,那琴声优雅缓慢,入耳之后,激荡的心情便即平复,正是洛阳城中那位婆婆所弹的“清心普善咒”。令狐冲恍如漂浮于大海茫茫之中,忽然见到一座小岛,情神一振,也不知从那里来的力气,便即站了起来,听那琴声,正是从竹棚中传出,当下一步一步的走将过去,只见竹棚之门已然掩上。
令狐冲走到竹棚之前六七步处,便即止步,心想:“听这琴声,正是洛阳城绿竹巷中那位婆婆到了。在洛阳之时,她不愿我见她面目,此刻我若不得她许可,如何可以贸然推门进去?”当下躬身说道:“令狐冲参见前辈。”那琴声丁东丁东的响了几下,曳然而止。令狐冲虽不明琴音之意,但听在耳中说不出的舒服,只觉世上毕竟还有一人关怀于他,正在安慰于他,心中大是感激。忽听得远远有人说道:“有人弹琴,那些旁门左道的邪贼还没走光。”
又听得一个十分宏亮的声音说道:“这些妖邪淫魔居然胆敢到河南省来撒野,还把咱们瞧在眼里么?”他说到这里,更提高嗓子,喝道:“是那一些混帐王八蛋在五霸冈上胡闹,通统给我报上名来!”他中气充沛,声震四野。五霸冈地势远较周遭平原为高,他这两句话远远传了出去,极具威势。令狐冲听了,心道:“难怪司马大,黄伯流他们吓得立时逃走,确是有正派中的高手前来挑战生事。”心下隐隐觉得,司马大、黄伯流等人忽然溜得一乾二净,未免太没有男子汉气慨,但来者既能震慑群豪,自必是武功异常高超的前辈,心想:“他们问起我来,倒是难以对答,不如避一避的为是。”当即走到了竹棚之后,又想:“棚中只是一位年老婆婆,料他们也不会和她为难。”这时竹棚中琴声也已止歇。
只听得脚步声响,三个人一路走上冈来,其中二人脚步十分沉重,另一人却是极轻,若非细听,几是落地无声。三人上得冈后,都是“咦”的一声,显是对冈上寂静无人的情景大为诧异。那声音宏亮的人说道:“王八羔子们都到那里去了?”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道:“他们听说少林派的二大高手上来除奸驱魔,自然都挟了尾巴逃走啦。”另一人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那多半是仗了昆仑派谭兄的声威。”三个人齐声大笑。都声音宏亮之人的笑声也是震得令狐冲耳鼓嗡嗡作响,内力之厚,实是世所罕有。令狐冲心道:“原来两个是少林派的,一个是昆仑派的。少林派数百年来一直是武林中的领袖,单是少林一派,声威便比我五岳剑派联盟为高,实力恐亦较强。师父常说昆仑派剑法独树一帜,兼具沉雄轻灵之长。这两派并肩联手,确是厉害,说不定他们三人还只是前锋,后面还有大援。可是师父、师娘如又何必避开?”转念一想,便即明白:“是了,我师父是正派的掌门人,和黄伯流这些声名不佳之人混在一起,见到少林、昆仑的高手,未免尴尬。”
只听那昆仑派姓谭的说道:“适才还听得冈上有弹琴之声,那人却又躲到何处去了?辛兄、易兄,这中间只怕另有古怪。”那声音宏大的姓辛之人道:“正是,还是谭兄细心,咱们搜上一搜,揪他出来。”那姓易的道:“我到竹棚中去瞧瞧。”
他走向竹棚数步,便听得棚中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说道:“贱妾一人独居,夤夜之间,男女不便相见。”令狐冲一听,心头一震:“果然便是洛阳城的那位婆婆。”那姓辛的道:“是个女的。”姓易的道:“适才是你弹琴么?”那婆婆道:“正是。”那姓易的道:“你再弹几下听听。”那婆婆道:“素不相识,岂能径为阁下抚琴?”姓辛的道:“哼,有什么希罕?诸多推搪,竹棚中定然另有跷蹊,咱们进去瞧瞧。”姓易的道:“你说是孤身女子,半夜三更的,却在这五霸冈上干什么?十之八九便是和那些妖邪一路的。咱们进来搜了。”说着大踏步便往竹棚门口走去。
令狐冲一听,气往上冲,从隐身处闪了出来,挡在竹棚门口,喝道:“且住!”那三人没料到突然会有人闪出,都是微微一惊,但三人不知在刀山剑林中打过多少滚,见只一个单身少年,自亦不以为意。那姓辛的大声喝道:“少年是谁?鬼鬼祟祟的躲在黑处,干什么来着?”令狐冲道:“在下华山派令狐冲,参见少林、昆仑派的前辈。”说着向三人深深一揖。
那姓辛的哼了一声,道:“是华山派的?你却到这里干什甚么来了?”令狐冲挺直腰板,只见这姓辛的身子倒不如何魁梧,只是胸口凸出,有如一鼓,无怪说话声音如此响亮。另一个中年汉子和他穿着一式的黄色长袍,自是他同门姓易之人。那昆仑派姓谭的背悬一剑,宽袍大袖,神态颇为潇洒。那姓易的道:“你既是正派中弟子,怎地会在五霸冈上?”
令狐冲先前听他们王八羔子的乱骂,心头早就有气,当即说道:“三位前辈也是正派中人,却不也在五霸冈上?”那姓谭的哈哈一笑,道:“说得好,你可知竹棚中弹琴的女子,却是何人?”令狐冲道:“那是一位年高德劭,与世无争的婆婆。”那姓易的斥道:“胡说八道。这女子声音稚嫩,显然年纪甚轻,甚么婆婆不婆婆了?”令狐冲笑道:“这位婆婆,说话声音好听,那有甚么希奇?她的侄儿也比你要老上二三十岁,别说婆婆自己了。”姓易的道:“让开!我们自己进去瞧瞧。”令狐冲双手一伸,道:“婆婆说过,夤夜之间,男女不便相见。她和你们又不相识,毫没来由的又见什么?”姓易的袖子一拂,一股劲力疾卷过来,令狐冲此时内力全失,毫无抵御之能,扑地摔倒。姓易的没料到他竟无半点武功,倒是一呆,道:“你是华山弟子?只怕吹牛。”说着提足走向竹棚。
令狐冲站起身来,脸上已被地下石子擦出了一条血痕,说道:“婆婆不愿跟你们相见,怎可无礼?在洛阳城中,我曾跟婆婆说了好几日话,却也没见到她一面。”那姓易的道:“这小子,说话没上没下,你再不让开,是不是想摔一大交?”令狐冲道:“少林派是武林中声望最高的名门大派,两位定是少林派中的俗家高手。这位前辈想来也必是昆仑派中赫赫有名之辈,黑夜之中却来欺侮一个手无寸铁的年老婆婆,岂不教江湖上好汉笑话?”那姓易的喝道:“偏有你这么多废话。”
左手突出,拍的一声,在令狐冲左颊上重重打了一掌。令狐冲内力虽失,但一见他右肩微沉,便知他左手要出掌打人,急忙闪避,却是腰腿不由使唤,这一掌终于是无法避开,身子打了两个转,眼前一黑,坐倒在地。
那姓辛的道:“易师弟,这人不会武功,不必跟他一般见识。妖邪之徒早已逃光,咱们走吧!”那姓易的道:“鲁豫之间的左道妖邪突然都聚集在五霸冈上,顷刻间又散得干干净净。聚得固然古怪,散得也是奇怪。这件事非查个明白不可。在这竹棚之中,多半能找到一些端倪。”说着,伸手便去推竹棚之门。
令狐冲站起身来,手中已然多了一柄长剑,说道:“易前辈。竹棚中这位婆婆于在下有恩,我只须有一口气在,绝不许你冒犯于她老人家。”那姓易的哈哈大笑,道:“你凭什么?便凭手中这口长剑么?”令狐冲道:“晚辈武艺低微,怎能是少林派高手之敌?只不过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要进竹棚,先得杀了我。”那姓辛的道:“易师弟,这小子倒有骨气,是条汉子,由他去吧。”那姓易的笑道:“听说你华山派剑法颇有独得之秘,还有什么剑宗,气宗之分。你是剑宗呢,还是气宗,又还是什么屁宗?哈哈,哈哈?”他这么一笑,那姓辛的,姓谭的跟着也大笑起来。令狐冲朗声道:“恃强逞暴,叫什么名门正派?你当真是少林弟子,只怕吹牛。”
那姓易的大怒,右掌一立,便要向令狐冲胸口拍将过去。眼见这一掌之下,令狐冲便要立毙当场,那姓辛的说道:“且住!令狐冲,若是名门正派的弟子,便不能和人动手吗?”令狐冲道:“既是正派中人,每一出手,总得说出个名堂。”那姓易的缓缓伸出手掌,道:“我说一二三,数到三字,你再不让开,我便打断你三根肋骨。一!”令狐冲微微一笑,说道:“打断三根肋骨,何足道哉!”那姓易的大声数道:“二!”那姓辛的道:“小朋友,我这位师弟,说过的话一定算数,你快快让开吧。”令狐冲微笑道:“我这张嘴巴,说过的话也一定算数。令狐冲既还没死,岂能让你们对婆婆无礼?”说了这句话后,知道那姓易的一掌便将击到,暗自运了口气,将力道贯到右臂之上,但胸口登感剧痛,眼前只见千千万万颗金星乱飞乱舞。
那姓易的喝道:“三!”他左足踏上一步,眼见令狐冲背靠竹棚板门,嘴角边微微冷笑,毫无让开之意,右掌便即拍出。令狐冲只感呼吸一窒,对方掌力已然袭体,手中长剑递出,对准了他的掌心。这一剑方位时刻,拿捏得妙到颠毫,那姓易的一掌拍出,竟然来不及缩手,嗤的一声响,跟着“啊”的一声大叫,长剑的剑尖竟然从他掌心直通而过。他急忙缩臂回掌,又是嗤的一声将手掌从剑锋上拔了出来,但已有七八寸的剑锋透过他掌肉。这一下受伤极重,那姓易的一跃退开数丈,左手从腰间拔出长剑,叫道:“贼小子装傻,原来武功好得很啊。我——我跟你拼了。”
要知这姓易的是当今少林派中第二代的好手,拳掌剑法,俱已得少林派的其传,适才令狐冲长剑一起,并未递剑出招,单是凭着方位和时刻的拿捏,即令他手掌自行送到他的剑尖之上,竟然无法避开,剑法上的造诣,实是到了高明之极的境界。辛、易、谭三人都是使剑的好手,如何瞧不出来?那姓易的剑交左手,心中虽是气恼之极,却也已不敢贸然轻敌,刷刷刷连攻三剑,却都是试敌的虚招,每一招均是剑至中途,便即缩回。
那晚令狐冲在药王庙外连伤一十五名好手的双目,当时内力虽然亦已失却,终不如目前这般又连续受了三次大损,几乎抬臂举剑亦是有所不能。眼见那姓易的连发三下虚招,剑尖不绝颤抖,显是少林派的上乘剑法,说道:“在下绝无得罪三位前辈之意,只须三位离此他去,在下愿诚心陪罪。”那姓易的哼了一声,道:“此刻求饶,已然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