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门冰焰
。他们真要插手此事,也必须由通判上报东京,等候圣裁,一来一回,起码得两三个月。”
萧明空道:“如此看来,郎烈在我们面前故作义愤状,乃是为了说服我们入伙,所有的慷慨激昂都是假的。哼,这人可真能做戏啊。”
“他以前不是这样……”叶灵铮道,“都是因为我,才让他变得孤僻极端……”
萧明空道:“照目前的情况看来,圣门可能急需一笔庞大的财资,短期之内筹集运走。此事终会败露,但这口黑锅子,可就得由转运副使来背了。当初燕京留守奚仲逸策动妖行奇案,借督造佛寺大量贪污国银,尽数用到了资助塞外各族的军费上。哼哼,眼下郎烈也来依样画葫芦,这笔近百万两的巨款,圣门又不知要拿来作什么恶。你有头绪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叶灵铮的茫然并非假装。
“请恕我无礼,你和郎烈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萧明空道,“或许你可以劝服他?”
叶灵铮黯然摇头:“如今的我,根本就无法面对他。”
十数年的往事,她悠悠而言,有些感情虽已尘封,却依然刻骨铭心。同是天涯孤苦人,从小相识相守,奈何际遇各异,作为圣门仅有的数名形意师之一,她必须肩负使命,她必须抹除自我,每做一件事,都需要深思熟虑,从所谓哲理的高度去思考。她注定不能像他一样,做一个快意思仇的江湖豪侠,她注定了要抛弃他。
原以为自己所行之道,乃是一条救苦扶弱的圣人之路。原以为牺牲她一人的幸福,可以造就千万人的幸福。不料到头来,她所牺牲而成就的,反是众多无辜者的噩梦;她所坚信而奉行的,也如一座风中沙城,宏伟却脆弱,不管怎样紧迫,总阻不了它消散于天地。
“如果我当年没有离开他,如果我更自私一点,不管什么济世救民,而和他一起隐居,那么对于所有人来说,都要好得太多……太多……”可惜世上并没有如果,叶灵铮神情迷茫,眼泪怔怔地淌下,〃这一切大错,都由我铸成,我活在这世上,原是众人的累赘……我,我早就应该消失了。’
“这算什么话?”萧明空怒道,“这一切既然由你造成,那你就更应该挺身而出!”
叶灵铮苦笑:“怎样挺身而出?你要我去杀了郎烈?”
萧明空道:“郎烈明明是位急公好义的侠客,何以不过朝夕,就变得如此偏执?他的本性决不该如此,一定是中了什么幻术!我曾亲自目睹整座城池的人在圣门形法士操纵下,都变作了麻木的活尸,郎烈必定也是着了这调调儿。咱们得找出救回他的法子。”
“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叶灵铮道,“形法士的幻术只对极度悲伤的平凡人有效,郎烈意志坚强,对他起不了作用。本门的摄心术和武功并驾齐驱,种类之繁复,不少于百余种。其中有所谓的写魄师,专从人之愤怒和畏怖着手,因为愤怒和畏怖,会导人进入黑暗之途,由此不知不觉,成为恶意的奴隶。中了写魄术的人,毕生无法复原……”
萧明空点头道:“嗯,郎烈遇到的就是写魄师了,想不到这般厉害。”
“我虽不清楚郎烈的武功何以突飞猛进,但看他的神情,确实是被写魄师唤出了人性中最恶的一面。郎烈已经不是郎烈了,谁也救不了他,都是我害了他,都是我……”
“不,一定还有什么挽救的法子!”萧明空叫道,“你试都没有试过,又怎能就此放弃?”
叶灵铮道:“你根本不明白圣门技艺之浩瀚……”
“我只知道邪不胜正!若人人都惧怕恶势力,这片土地上就再也没有希望可言!”
叶灵铮的语声充满乏力感:“郡主,你还是快快回家吧。你命好,心地也好,有自己的美好生活,何必陷身在此?这世界……这世界原是善恶难明,不可救药。终有一天你会发现,即使你所坚守的原则,其实也不过是个大笑话。”
萧明空道:“我真盼望老天开眼,赐我绝世武功,哪怕片刻也好。”
叶灵铮道:“那又有何用?你就算打遍天下无敌手,也救不回郎烈,改变不了这世道。”
“如果有厉害的武功,”萧明空道,“我起码能赏你老大两个耳光,把你狠狠地抽醒!”叶灵铮叹息:“我沉睡多年,却是至今方醒。”说着缓缓向溪中走去。
萧明空叫道:“你要去哪里?你忘了吗?你是锄强扶弱的侠盗青无常!乡民受苦受难,你怎能袖手旁观?”
叶灵铮走向溪心,充耳不闻。冰冷的溪水没过她的脚背、淹没她的膝盖、腰部,而她全没有停步的意思。
“喂喂,乡民需要你领导他们揭竿而起!”不管萧明空怎样叫喊,她终究是整个没入了溪流。水流渐见窒碍,她头顶处开始结霜,不久整片溪面都凝结了一层薄霜。
第十三章守护家园
是日傍晚,郎家别院的空地上,黑压压聚集了好几百人。他们都是运河两岸的农人、漕运工、渔夫,有的失去了田地,有的家财尽被剥夺,更有的亲人被绑架,等着他们用地契赎回。
愁苦笼罩在每个人的脸上,他们大部分连愤怒都已无力。
人群围着一块空地,几个人排众而出。为首的丽装少女在中央处叉腰一站,叫道:“大家冷不冷,饿不饿?”
众乡人叹息的叹息,默然的默然,有的人心道:“这不是废话吗?”念在这自称绿珠楼主花满园的少女为大伙儿提供食住,才憋着不顶回去,好脸色自是欠奉。
萧明空指着一个身裹黑袍的女子说道:“你们认得她吗?”
女子戴着斗帽,帽檐低垂,只露出尖尖的下巴,众人依稀可见到她泛青的肤色。老一辈之间,青无常异名如雷贯耳,而少年人看过日前擂台大战,更没有一人不识她的厉害。
一个洪亮的声音喝道:“青无常,她是青无常!她要带着大伙儿反抗贪官,反抗土豪,夺回你们的地契、银两,救回你们的家人!”
众人只闻其声,却不见其人,原来说话的是晾竿儿,他长得太矮,旁人瞧不见。
一个老头子哑声道:“反抗?凭的啥呀?你上头有人?有大官是你亲戚?”
青无常以她一贯柔和的语调说道:“郎烈调来的官兵有一千人,也非不可战胜。”
一名白衣文士道:“就算仿效那绿林好汉的行径,灭了一千官兵,还有两千、三千,民终究斗不过官。”
青无常沉默有顷,道:“确实如此,那就只好说天意弄人了……”
众人听到青无常也口出灰暗之言,心头更是沉重。
萧明空拍手道:“事到如今,也不是无路可走。小可在辽国薄有产业,各位随我北上,那里多的是肥沃土地、独市生意,我以昭阳郡主之名,保证各位决不受旁人欺压。”
乡人们面面相觑,这少女谈吐狷介,确实有几分辽人的狂气,而她日前出钱买地,出手之阔绰也人所共睹,原来竟是北国的贵族。
青无常道:“昭阳郡主是我至交,她的为人青无常信得过,各位不必有甚疑虑。”
一国之郡公主,其坐拥的财富又要远胜卢三顾之辈,而且封有领地食邑,收入终年不绝,她要收容千把个人,还不是舌头打个滚的小事?有商贩想到在她领地之上做买卖,不必担心被帮会欺压,也不必支付各种莫名其妙的杂税,北国辽民出手阔气,便摆个地摊子,也够赚得盆满钵满。有农人听说北人好狩猎而不事耕作,大片荒地无人开垦,若得郡主的庇护,弄他个十来二十亩种种,虽然辛苦一生,子孙后代却可能跃而成为大地主,正是前人植树,后人乘凉,岂不胜过世世寄人篱下?更有渔帮的头目想在郡主府上谋个护院守门,努力表现,郡主心喜之下,说不定还能捞到一官半职,从此游手好闲,坐领皇粮,出入赌场再也不必揣着掖着,赢了拿钱,输了抵赖,天下虽大,谁管得着老子?
一时之间人人脸上都现喜色,觉得一线曙光,人生未始已至尽头。却听晾竿儿叫道:“我们跟你去了辽国,岂不是做了蛮夷?”
萧明空道:“我的领地我说了算,你们爱做宋人,就做到够。反正在本官眼中,天下人都没有种族的差别,将来人人都是本宫的子民。”
晾竿儿道:“那我还能回家不?”
萧明空笑道:“你弃宋归辽,回来便得有蹲大狱的觉悟。唉,跟我北上,包你们日子快活过神仙,我带你骑马打猎,不消三个月,便再也不会记起故乡了。所谓乐不思蜀,就是这个道理。”
晾竿儿道:“那我岂不是再也看不到运河,再也看不到梅花?还有西湖,还有糯米莲藕,还有我家门前的小石桥……通通都再也看不到、吃不到了吗?”
萧明空怒道:“你打什么诨儿?你的田地被夺走,饭都没得吃了,还顾得了劳什子运河、小石桥?”
晾竿儿哽咽道:“你又不是生长在这里,懂得什么?我、我就算饿死,也决不离开!这是我的土地,谁也不能赶走我!”
乡人听了此言,尽皆动容,一生的回忆在他们心头闪过。出生、成长、遇见所爱的人、失去所爱的人……本来淡漠如秋云的记忆,如今竟闪动着不可回避的光点。这片土地蕴含他们的生命,包容他们的喜怒哀乐,快意悲愁。
抬头瞧见肃穆的钱镠石像,这位圣王曾经带领他们的祖辈,共同开辟一方乐土,如今王者虽殁,其民犹存,美丽如画的天堂净土,岂能轻易抛却?江南子弟的骄傲与尊严,又岂容肆意践踏?
几个壮汉七嘴八舌地吼道:“这本来是我们的土地,为什么要离开?”“这就认输,死后有何面目去见钱王老爷?”“不错,就算饿死,也决不离开!…‘不离开,也不要饿死,左右是死,不如狠狠干他妈的!”“对,狠狠干他妈的!”
晾竿儿叫道:“没胆子的给我退后!跟随青无常干他妈的,站着别动!”
六七百人谁也没有挪动脚步,一名大汉喝道:“干是干,俺可听不得女人号令,俺也做过几年山大王,你们想活命,都听俺的罢!”这人正是乱刀杨九,前日打擂,他被青无常没头没脑地轰下台去,心里一直不服气。
晾竿儿跳出人丛,怒道:“你懂得什么冬瓜球?”
杨九骂道:“揍你个臭矮子!”两人打作一团。
“无聊……”萧明空按捺额角,疲惫地道,“义贞。”
义贞应了一声,走上前抓住两人后领,分别往左右扔开。杨九巨熊般的身躯,在他手下还不如一头瘦猪。青无常比武胜过婉儿,和义贞不相伯仲,在场的人大多目睹,况且她多年的行侠仗义,早已深入人心,数十人同声叫道:“请青无常做老大!青无常带着咱们铲除贪官、铲除土豪!”
萧明空道:“你们都不跟我去辽国了?”
众人连道:“不去,不去!我们自己有家,干吗要寄人篱下?”
“不愧钱王爷的后代,既然如此,”萧明空道,“本宫也只好为你们搭上性命了,这件事算上我跟秦义贞、婉儿的份,青无常,大伙儿都听你的号令!”
平添强手,乡人愈加亢奋。
待鼓噪略平,青无常柔声开言:“郎烈以欺诈手段调动官兵,但求蒙混数日,把搜括到的财物运走,便逃之天天。因此咱们只需攻破他的巢穴,夺回自己的东西,也不必惧怕官府日后追究,不但不追究,甚而剿贼有功,获得赏赐,也在情理之中。”
不少乡人本担心即使夺回财产,但与官兵火并,日后难逃罪责,听了此言便都放下心头大石,决意豁命一搏。
只听青无常续道:“昭阳郡主虽是外邦人,但她足智多谋,因此我想……我想请她任军师,商讨破敌之策。”
杨九闷哼道:“不行!给你这娘儿们当老大,大伙儿已经挺委屈的了,没道理又让小娘儿们当军师,女人他妈的头发长见识短,诸葛亮的位子,还是由俺来坐吧。”
萧明空笑道:“你来坐?那也行啊,请问军师大人,你可有什么妙计?”
杨九拍拍胸膛:“俺做没本钱买卖的时候,官兵从来不去怕他。一百个官兵,俺和十来个弟兄就足够料理。现下卢府守着千把人,咱这里点个二百壮丁,对付这群窝囊废还不是绰绰有余?”
萧明空道:“那好,据义贞午后查探,有支五十名官兵的小队就驻在门前山下的村子里,你这就点三十名壮士,明儿一早去灭掉这支小队吧。你以前一个打十个,这回三个打五个,稳占便宜了。”
杨九道:“灭掉了,你让我当军师?”别看他粗声粗气,节骨眼儿上可不含糊。
萧明空笑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杨九喝道:“有没有敢跟着我打第一阵的儿郎?”
运河两岸尽有渔帮、漕帮等的黑道中人,好勇斗狠,不甘人后。用不了多少工夫,已召集了三十多个,无不虬肉横生,威风八面。
萧明空取出酒食给这三十多人吃得半醉,歇息一阵,眼看着东方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