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门冰焰
不多时老条儿快步走到厅上,郎烈招招手,两人一起转到屏风后面。
“不对!”叶灵铮有所觉察,才跨出两步,屏风上已洒满了点点鲜红。老条儿的影子软软歪倒。
“当啷”一声,短刀被随意丢到地上,郎烈掏出丝巾,做作地擦擦手,轻轻一挥,那丝巾在空中招展,上面的双雁绣图栩栩有灵,宛若翩翩翱翔,最后盖住死者的脸。
“你在激怒我吗?”叶灵铮说道。
“老条儿残害幼童,置我于不义,死有余辜。”郎烈满不在乎,好像手刃的只是条狗,而非多年跟随的心腹,“啊,无巧不成书,我手上掌握的线索,他也知道,如今他一死,你就只有跟我做交易了。”
叶灵铮至此才彻底相信,以前的少年豪杰已经一去不复回了。如今名叫郎烈的汉子,是个铁血无情、工于心计的枭霸人物,他正试图以喜怒无常的手段,压服她的心志,并且抓住每一个获利的机会。
但圣门使者又岂是易与的?抛去感情的羁绊,叶灵铮的心反而澄明如镜,她也恢复了深沉睿智的本质,淡然道:“你可以提出要求,但若货价不等,后果非我可以保证,你该清楚我的能力。”
“嗯,这是自然……”说话间早有三个家丁进来,两个用麻袋套住老条儿的尸身,拖出大厅,一个迅速抹去血迹,动作利索,木无表情,他们好像常常干这样的事情。叶灵铮冷眼观看,计算着郎烈就是武人消失案黑手的可能性。
只见他来回踱步,似是在考虑所谓的代价,时而叹息,时而搔头,显得事关重大,难以决断。叶灵铮安静地等候,以不变应万变。足有盏茶时分,郎烈停步抬头,似是终于拿定了主意。
“我忽然记起一件事……”郎烈说道,“你好像还没有见过我的妻儿。”
叶灵铮呆了呆,道:“的确。”
郎烈拍拍额角,道:“瞧我这糊涂蛋,你且等等。”说着一阵风般卷入内堂,留下叶灵铮痴痴伫立。
像是过了眨眼工夫,又像是过了好几个时辰,爽烈的笑声把叶灵铮从恍惚里惊醒。
站在面前的是个二十五六上下的少妇,长得眉清目秀,下巴微圆,显得雍容贵气。她身披锦缎直帔,帔下是一件淡紫色的大袖,下身穿着湖水绿的双蝶裙,露出粉色小弓鞋尖,如同四月莲叶间的一截荷蕾。这女子简直是所有男人梦中的伴侣。
“这是内人张氏,小字玉凡。”郎烈指着郎夫人手牵的小男孩,说道,“犬子问銮,今年六岁。”随即让妻儿拜见,叶灵铮慌忙还礼。
郎烈呵呵笑道:“说起来我老郎能有今日的风光,十有八九还是靠了这位贤内助呀。家岳官拜两浙路转运副使,连州府知事都要瞧他眼色办事,否则我一无功名,二无祖荫,年轻时又荒唐鲁莽,早就被那伙贪官土豪做掉了。内人虽然貌美如花,家道隆盛,却从没瞧不起我这个粗坯,而且处处想着我,念着我。我有点小病,她急得要哭;我多吃几筷她做的菜,她要开心好几天。郎某人得妻如此,也是前生修来的功德了,哈、哈、哈……”
郎夫人微笑垂头,喜滋滋的甚是受用。
叶灵铮明白郎烈是在报复,狠狠报复。爱慕和希望易于消逝,失意和愤怒却历久弥新,这原是世之常情,作为圣门使者,应当看得通透,纵然心痛如刀绞,也不可教它影响决断。
她缓缓摘下风帽,露出平静的面容。
郎夫人的笑容瞬间凝住,问銮“哎哟”一声,躲到母亲身后。叶灵铮双眉修洁,目如银星,本来称得上是美人坯子,可是她偏偏面色泛青,五官越俏丽,越是有种森罗的诡异,有如青色的无常鬼,令人汗毛直竖,不敢直视。
郎烈搂住妻子的肩,柔声问道:“怎么,不舒服?”
郎夫人眼中满是惧意,颤声道:“我、我还好……”
郎烈瞧了叶灵铮一眼,怒色闪而即逝,道:“我陪你进内休息。”
郎夫人道:“我自己去就好,你、你和客人商议正事吧。”
郎烈点点头,由得郎夫人携子人内。
“抱歉,吓着嫂夫人了。”叶灵铮淡淡地道。
郎烈疲倦地挥挥手,道:“是我不好……灵铮,是我不好。我不该这样,过去了的事,就该当由它过去。我没有等到你回来,更不该刺激你……”
“咱们还是继续谈生意吧。”叶灵铮道,“说说你的要求?”
郎烈吸了口气,道:“是这样,卢三顾手头上有块风水宝地,合我的八字,跟他的却犯冲。我很想得到。可是不管出什么价,他总是想也不想便拒绝。到后来我绑走了他的两个小老婆……嘿嘿,你又要不喜欢了,但这是混江湖的手段,不黑就死,没有二话……心爱的女人在我手上,姓卢的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辣手角色,竟然仍不就范,还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叶灵铮道:“什么难题?”
第三章 报应
一尊尊原本敬供在壁上的佛像,都被狠狠地砸下。碎裂的声音如同暴雨般接连不绝,在偌大的堂房里来回鸣响,还夹杂着喘息和悲泣。
“哈哈哈哈哈!连我最后一个儿子都保不住……留你们何用?”钱大官人踩碎一尊毗卢佛的头,发狂般践踏。
这是一座阴森森的佛堂,正中观音像下面,摆着六块神牌,名字依次是“长孝”、“秉悌”、“怀忠”、“达信”、“显礼”、“存义”。
老年丧子原是人间至悲,何况连丧六子,更何况最后的命根子,如今也静静躺在堂中,身上插着十多支惊心动魄的箭。钱大官人捧起死者苍白的面容,微微颤抖的手轻碰冰冷额角,温柔得一如许多年前,他初次抱起小小的婴孩。
“持廉、持廉……爹害死了你……”
吴越国降宋以后,太宗皇帝以天下初定,地方未稳,着意厚待钱氏族人,虽没有地方治理的实权,金银财帛、土地房屋却是任他们取索。到现今刘太后掌政,江南之地大多已经人心归向,对钱氏的规管便日渐严苛。
钱大官人是吴越王族的末裔,素以光耀门楣为己任,他也确实曾经一门七杰,说不出的风光显赫。而今后继无人,思之恍如隔世。那时候父子团聚,弟兄争竞,一派蓬勃情景,而今在这冷硬的灵堂上,想起来倒如噩梦里的情节。那种种的满足成就,都像锋锐的刀那样割剐着魂魄。
“孙子……我的孙子!我还有个孙子!钱榷!钱榷!”
管家来到门外,低声道:“大哥。”
“找到没有?”
“七少夫人的尸体已经找到了……她……她下身没有衣裙……好像是被恶徒……”
“不是问七少夫人!”钱大官人厉声嘶吼,整个屋子似乎为之震动,“乒”的一声,一尊大肚佛掉在地上,身子摔得粉碎,头颅滚动,反复现出和善的笑脸。
“钱榷……对不住,对不住呀。”钱大官人大口吸气,“我不该对你发脾气,但我问的是孙子,我的长乐孩儿……找到他没有?嗯,老郑带着他逃跑,眼下也该回来了。也有可能老郑受了点儿伤,躲在某处治疗?唉,这老粗总不懂事,就算他伤到只剩一口气,也该先把我的长乐孩儿送回家呀,送回给他的爷爷。好孩儿,他最依恋他的爷爷,没有爷爷在身边,他怎么吃得下饭,睡得着觉……”他的语气渐转温柔,一股痴狂的鬼气越来越重,仿佛他惜赛己命的孙子已经回到他的怀抱。他呵护孙儿,旁若无人,连一名家丁在钱榷耳边细声禀告着什么,钱榷脸色大变,他也没有察觉。
“啊,不行,我得下厨,做长乐孩儿最喜欢吃的虾仁面,还要熬点儿红枣汤,给他补补血。外头的粗食他可吃不惯哪!我,我的手怎地抖得厉害?”他站起身来,茫然四顾,好半晌才道,“啊,瞧我这记性,我不是要去喝老七他婆娘的媳妇茶吗?”他跌跌撞撞来到堂外,脚绊在门坎上,一个踉跄,钱榷慌忙扶住。
“唉,钱榷,你怎地哭了?今儿是老七的大喜日子,你哭个什么?”
钱榷挥退家丁,叹道:“大哥……刚才门外来了四个外地人,他们、他们……”
钱大官人眼睛亮了起来:“他们找到了长乐孩儿?”
钱榷点点头。
钱大官人大喜道:“太好了!哈哈哈……他们是谁?我要好好酬谢他们,我把这座庄子送给他们,咦,那我跟孙子住哪里?算了,算了,你先请他们进来再说!”见钱榷几次欲言又止,钱大官人道,“怎么,他们没有送我孙子回来?”说着声色俱厉,双目是浓稠的血红色。
钱榷忙道:“送回来了,送回来了……只不过……”他吞吞吐吐,终究说不下去。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老爷子,我们是来报丧的!”
一阵香风吹来,钱大官人稍微清醒了些,看见四个人走到堂前。当先的女郎似乎生得甚美,可他视若无睹,他的目光只紧紧地锁在青袍男子手抱的孩童身上。
他怔在当地,竟不敢走近细看,依稀见到男子踏上几步,把孩童的尸体交到他手上。
至恸无声,到这地步钱大官人反而精神微振,道:“你们是谁?”声音却涩得使人心酸。
男子道:“在下秦义贞。”他指着高大女郎说道,“这位是北国萧明空郡主。我们在运河上见到恶徒追杀令孙,可惜没能保护他,真是惭愧至极。”
钱大官人沉声道:“是谁干的?”
义贞道:“这个我们也不清楚,只知道这伙人由一名僧人领头。”
“僧人……僧人,哈哈哈哈哈哈!”钱大官人指着佛堂笑道,“这十年来,我日日斋戒礼佛,一心向着你,到头来,到头来,你却派个和尚来夺走我的儿子,夺走我的孙儿!你、你、你……”连说几个“你”字,他颓然坐倒在地,道,“钱家自我绝后,什么都完了,我死后还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完了,这仇报不报,那又有什么分别?嗯,仇还是要报的,要报的。”
“喂,我们虽然没能救你的孙子,但总也出了手的。你连一句谢谢都不说?”能在这时候,丝毫不顾老者伤痛,言出无状的穷凶极恶者,普天之下也只有昭阳郡主萧明空了。
钱大官人侧头盯着她,目光凛冷如刀。义贞把眼珠瞪得铜铃一般,婉儿和天瞳连连扯她衣袖,萧明空毫无所觉,笑道:“你哭又有什么用?怪就怪你以前做的坏事太多,伤了阴骘。”
钱榷道:“大哥,你下个命令,弟兄们管教这婆娘碎尸万段。”
钱大官人站起身来,一双干瘦的手握得“咯咯”作响。他说道:“我数三声,你们不走,别怪我恩将仇报。”
萧明空道:“哦,你不想知道凶手是谁?”
钱大官人道:“那不外卢三顾和郎烈,我明朝去把他们两家都杀个鸡犬不留。”
“我们把你孙儿送来,让你弄个明白,也有功劳吧?”萧明空一屁股坐在地上,撅嘴道,“你不给些使费,休想打发我们走。”
钱大官人心乱如麻,这当口提不起心情来杀人,只愿自己一个人抱头独处,他道:“你要多少?”
“我算算。”萧明空数数手指,说道:“十万钱总够了吧?”
钱榷怒道:“你狮子大开口吗?十万钱够买几十亩田了!”
萧明空拍手道:“你这位大叔,长得呆板懵懂,想不到却挺有料事之明,没错,我就是要买地。卢三顾有块阴宅宝地,据说谁家死人葬下去,谁家就风生水起,名利权势滚滚不尽。我再不买,就要被火中狼抢走了。老爷子,你儿子、孙子半个不剩,我买下了宝地,给你家七公子也做个宝穴,包你如有神助,再生七个儿子,十四个孙子!报仇事小,传宗接代事大。孔子说,不孝有三,第一是讨好婆娘不顾爹娘,第二是享受找婆娘要钱找爹娘,第三就是断子绝孙,百年之后没人上坟拜爹娘。”
义贞喝道:“你胡言乱语,有完没完?”
萧明空抬头看着房顶,给他来个视如不见,听而不闻。
郎烈想尽办法向卢三顾买地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钱榷也有所听闻,知道卢三顾出了个极古怪的题,乡里都在等着火中狼如何应对,想不到眼前这疯癫女子也欲染指。换在平日,钱榷说不定真会答应借钱,看看这块地到底有什么门道,但眼下家中出了大惨事,钱大官人伤心欲死,钱榷的好奇心再胀大百倍,也被无奈的愁云挤得毫无立锥之地。他说道:“小女娃儿,你快走吧。别说十万钱,就是一千钱,你做梦也不要想。”
萧明空从船家口中知道了卢郎争地的来龙去脉,她认定这事必与圣门有关,因此也要插上一手,把这块地抢夺过来,首要的便是资本。她贵为昭阳郡主,然而食邑和产业都在辽国,入宋境来盘费是带足了,但手头也就跟个寻常的富家小姐没有什么分别。
钱榷便欲召来家人,把这四个莫名其妙的少年男女撵走,却听钱大官人道:“钱榷,把康村东面那五块地的地契拿来给她。”
他说的五块地在江南河上游,是二十多年前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