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云劫火鸳鸯





  武同春毕竟是武林世家出身,生性仁厚,咬牙一想,道:“好,你自了,现在就行动。”话锋一顿,又道:“你不反抗,”
  许中和愤然一笑道:“时候到了,偷生何为?”声音是颤抖的。
  “我容许你尽力反抗。”
  “不,没这必要,我会心安理得地自己结束生命。”
  “你……会心安理得?”
  “不错,今天如果你没碰上我,我已下决心去找你。”
  “动手吧!”
  恨、耻辱,使武同春心如铁石,但多少仍有一丝不忍,双方本是结义的兄弟,而今要见生死,当然,这是人性的反应,他不会宽恕他的。
  许中和扬起了手中革囊……武同春厉声道:“不许动,你想玩什么花样?”手中剑作势就要刺出。
  许中和抛下革囊,圆睁双目道:“大哥……”
  “住口,我不是你大哥。”
  “容我最后叫你一次,现在请除去面具?”
  “不必!”事实上,他不能揭下面具,暴露那张疤脸。
  “大哥,小弟自了之后,请你打开革囊,便可明白真相。”
  武同春心中一动,但仍硬着心肠道:“快,我不耐久等!”口里说着,心里却在想:
  “革囊里是什么东西?他安排了什么毒计?”
  许中和原地坐了下去,盘起腿,拔出佩剑,横向颈间,大叫道:“凝碧大嫂,愿你自此瞑目!”
  惨然一笑,运劲……蓦在此刻,“锵”地一声,许中和长剑掉地。
  武同春心头剧震,抬头望去,只见一个面如古月的黄衣老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丈之外,貌相威武中带着慈样,令人一望便会油然而生敬意。
  武同春栗声道:“前辈何方高人?”
  许中和改坐为跪,悲声道:“师父,为何阻止弟子?”
  武同春又是一震,原来这老人是许中和的师父,两人虽然义结,但许中和从没透露过师承,他说这是师令。
  武同春疑云顿起,莫非这是故意安排的,师徒俩在演戏?看来还是自己动手……黄衣老人声如洪钟似地道:“中和,你不必死,那是愚人之行,即使你轻贱自己的生命,但不能忘了亲恩与师德,你死了将是大罪人。”
  许中和位道:“师父,弟子……实在不愿苟活……”
  黄衣老人怒喝道:“胡说,你的灵智哪里去了,竟效愚夫之行!”
  武同春骤下决心,他不能放过这个使自己门庭蒙羞的禽兽,手中剑徐徐横起,他准备下手了。
  黄衣老人炯炯有神的目光,迫视着武同春道:“事情始末,老夫业已尽知,告诉你一个不为外人道的秘密……”
  许中和狂叫道:“师父!”
  黄衣老人抬了抬手,接下去道:“老夫‘弃世剑客’宗由,与你父亲是勿颈之交,当年到无双堡过从时,你年纪还小,但总该有些印象……”
  武同春连退数步,张口无言,这一说,唤回了幼时的记忆,黄衣老人老了,改变了,但面貌仍依稀可辨,一点不错,是当年经常来堡的杀们父。
  黄衣老人又道:“老夫的话,你可以相信,中和是天阉,不能人道,所以谈不上会做出伤风败德的事,这是他一生的隐痛,不愿为人知,你打开革囊,便可明白真相,言止于此,好自为之。”
  武同春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这是他做梦也估不到的事。
  黄影一闪,连同许中和一起失了踪。
  久久,武同春回过神来,打开革囊,不由惊叫出声,囊里是一个人头,似是用药水浸过没有异味,倒出来,在地上摆正,又栗呼出了声,这是原堡中总管巫永裕的人头。
  往事奔上心头,十年前,巫永裕因为与堡中一名堡丁头目的妻子有染,被那头目发觉,自己一怒之下,把他逐出无双堡……人头之上,附了一张字条,武同春拿起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字留义兄同春,当年误会,经弟数年调查,真相业已大白。巫永裕居心恶毒,潜回堡内,故布疑阵,欲报被逐之恨。弟死不足惜,唯嫂之名不可污,而今恶徒授首,弟一亦决心解脱。遗珠乃大哥骨肉,善待之,和绝笔。”
  武同春狂叫一声,一脚踢飞人头,奔向草庐。
  庐空无人,师徒似已舍此而去。
  他站在草庐前木然成痴。
  锥心的往事,涌上心头——妻子凝碧,含冤负屈,骨肉化成灰烬,是他逼死的。
  女儿遗珠,一直被视为孽种。
  义弟许中和,自刎求死。
  这是谁的过错?是他一手造成的,疑妻不贞,疑友不义,残待骨肉,真是百死莫赎。
  他狂叫出声!
  我做了什么?我该死,该死的是我!
  “咚”地一声,他坐了下去,脑海呈现出一片空白。
  山风陡起,阴云四合。
  雷电交加中,蒙雨倾盆而注。
  粗密的雨丝,变成了网幕,天地一片混沌。
  这是大自然疯狂的旋律,武同春的身影,消失在疯狂的旋律中。
  幼儿渴慕的是母怀,游子思念的是家。
  母怀最安全,家庭最温馨。
  鸟恋巢,兽恋窝,人恋的是家,即使在千里之外,紧紧系住心的,仍然是家,和每一个属于家的亲人。
  人除非是失去了思想,家的观念永不会消失,优伤,失意,也唯有从家才能得到真正的慰藉。
  人是奇怪的动物,可以原本不可能改变的铁则,竟也会有例外。
  这是个幽静的山庄,远离尘嚣,一片安详。
  此刻,正是倦鸟归巢的时候,庄门外,站着一青衫佩剑的人,他已经枯立了很久,几次想扣门,但又似有什么畏怯般缩回手。这是他的家,离别数年的家,他不敢进去,连扣门的勇气都没有。
  他是谁? 
 
第 七 章

 
 
  他就是身心俱残的武同春。
  他的睑,由于坠谷而被毁。
  他的心,因一件事的揭穿而破碎。
  他巴巴地赶回家园,是打算从此弃绝江湖,永远埋名,但到了家门,他颤栗了,这张被人皮面具掩住的丑恶疤脸,如何见家人?但,他能不进家门么?想象,可以把丑的想成美的,可以找出一千个自我辩护的理由。
  但现实却是残酷的,赤裸裸的,你必须面对它,诚然,有时许多事物并不如想象中的可怕,但面对它时,仍得需要极大的勇气。
  现实令人惧怯,但不能逃避。
  武同春现在面对现实的挑战,他丑恶的疤脸,难以见家人,而内心的罪恶感,更使他元颜以对家人,尤其是遗珠,从出世之后,就一直不被当亲骨肉看待,现在真相已大白,大错铸成,如何弥补呢?能弥补么?夕阳红得像血,武同春的内心也在滴血回想山中,拜弟许中和差一点自决的那一幕,使他锥心沥血,不仁,不义,不慈,他全占了。
  眼睛也是会骗人的,亲眼看到的,有时不一定是事实。他追悔,为什么当初卑视妻子的人格,忽略拜弟的为人,以致贻这终身之恨!
  人心太可怕,总管巫永裕为了泄被逐之愤,竟施这毒计弄得自己家破人亡,但他已经死了,人只能死一次,就算能死一百次,又与事实何补?夕阳收敛了最后一抹残霞,夜幕悄悄掩来。
  武同春鼓足勇气上前扣门,他不想揭下面具,怕家人一下无法适应,因为他已面目全非,不是原来的他了。
  门里传来脚步声,武同春的心随着脚步声震颤,就像是踏在心上。
  他无法想象现实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也不敢去想,反正事已如此。
  门里传出话声:“外面是谁?”
  武同春咬咬牙,道:“姥姥,是我!”
  那声音根本就不像是自己的。
  江姥姥的声音道:“你到底是谁?”
  显然,他听不出是武同春的声音。
  武同春的心头感到一阵剧痛,他几乎想转身逃走,心意电转,他作了一个痛苦的决定,把牙齿咬了又咬,竭力按捺住狂动的情绪,道:“在下代武同春捎来一个口信。”
  “噢”了一声,大门开启,是江姥姥。
  一年多不见,她老多了,眉目之间,有一重浓厚的忧伤,上下打量了武同春几眼,期期地道:“请问……公子与我们少主是什么关系?”
  武同春真想痛哭一场,但他硬忍住了,信口道:“朋友!”
  “如何称呼?”
  “在下……也姓武,跟同春兄算同宗。”
  “噢?刚才……公子在门外怎知应门的是老身?”
  “这个……”想了想,才接下去道:“同春兄说,府上人口简单,是凭声音猜测的。”
  谎话,但没有破绽。
  江姥姥侧身肃容道:“请进!”
  他的家,现在他却变成了陌生的客人。
  事实上,他年前坠谷时,不但毁了睑,其他部位受伤也极重,所以连声音都改变了,再加上脸罩面具,江姥姥当然认不出来。
  他点点头,怀着一颗受创的心道:“请带路!”
  江姥姥关上门,然后在前引路,不久,进入客厅。人座之后,江姥姥先奉上香茗,然后才开口道:“一年多了,少主人喜讯杳然……他……好么?”
  “很好!”他尽量不让内心的悲痛,流露在眼色里。
  “他人在何处?”
  “在……一个地方修习武功。”
  “哦!武公子带来什么口讯?”
  “同春兄怕家里担忧,所以托在下带来平安二字,别的没什么。”
  “晤!他……应该回来一趟的,唉!”
  “府上没事吧?”
  “他的……女儿遗珠失踪了!”
  晴天霹雳,武同春陡地站起身来,一阵晕眩,几乎使他栽了下去,努力一振作,栗声说道:“遗珠失踪了?”
  江姥姥拭泪道:“是的,三个月之前。”
  “如何失踪的?”
  “不知道,突然……找不到人,就是这样。”
  “有什么……人来侵扰过么?”
  “没有!”
  “奇怪,八岁大的孩子。不可能自己离家出走,这……”
  “老身,度日如年,遗珠……是个苦命孩子;出世就失去了亲娘……”
  武同春的心再次滴血,为了那误会,他从来没爱过她,也没关切过她,连后母华锦芳也持同样的态度……心念之中,哽咽道:“可怜,谁之过?”
  “武公子……说什么?”
  “在下……是说照顾不周,是谁的过错?”
  “唉!这是命运……”
  “在下……能请见锦芳大嫂么?”
  “她……也离家了!”
  “为什么?”
  “寻夫!”
  武同春知道如果再呆下去定会发狂,锦芳出外寻夫,没说寻女,这是自己一念之差所造的孽。
  怪谁呢?江姥姥伤心地道:“这个家,已经不像是家了。武公子……我家少主人究竟在何处,老身要亲自去找他回来,他……是一家之主……”
  挫了挫牙、武同春道:“姥姥还是留着照应门户,在下立刻把这消息带给同春兄。”
  江姥姥老泪在眸子里滚动,半晌才道:“也好,请武公子务必辛苦一趟。对了,武公子还没用饭……”
  “在前面吃过了。”
  “那就随便安歇一宿……”
  “不,在下马上要告辞!”
  “这……对了,武公子,有句话请带给我家少主人,遗珠暗中习武已经很久,直到她失踪前老身才发现……”
  “暗中习武?”
  “是的!”
  “谁教的?”
  “她……不说实话,说是什么……她娘显灵教她的……”
  武同春全身一颤,堡内废墟中是一再出怪事,难道世间真的有鬼,年前只怪自己被恨所蔽,没去深究这件事、如果凝碧真的冤魂不散,那太好了,自己便有了偿付代价的对象,心念之中、忘形地脱口道:“这实在太好了。”
  江姥姥吃了一惊,栗声道:“什么太好了?”
  武同春自知失言灵机一动,忙掩饰道:“鬼魂之说,本属无稽,是庸人自扰之谈、同春兄的爱女遗珠既曾习武、不管是什么托词,她的失踪定与暗中教她武功的人有关,这是个线索。”
  几句话,不悸情理,马脚算是盖住了。
  江姥姥泪水滚落腮边,喃喃地道:“老身倒是希望真的有鬼!”
  武同春再也无法停留了,他的精神将要崩溃,这变故,使他的心灵伤上加伤,他须赶快离开,于是作揖道:“姥姥,在下这就告辞,希望尽快能面告同春兄府上的变故。遗珠的事不必担心,不会有事的,姥姥请保重!”
  说完,举步便走,他不敢再接触江姥姥忧伤的眼神,也不愿多看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样都在扎他的心,把那破碎的心扎得更碎,他承受不了。
  村鸡四啼,天亮前的一刻,武同春来到了业已废弃的祖居无双堡。
  他象个喝醉酒的醉汉,跌跌撞撞,踏入废墟,来到发妻凝碧的墓前,再也支撑不傀了,他瘫痪了下去,喘息!
  痛苦蚕念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