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引 作者:葵因(晋江2014-10-03完结)
复惜阑一边帮他整理衣饰,一边低笑宽慰:“三弟为人冷淡,但却不会无事生非,既然写信给你,必是有事与你商量。”
“夫人有所不知,佛寺偏僻,若乘轿少说也要大半天,这辰光去,恐怕我今晚戌时都未必能赶回来,若骑马去,”程言卿捶了捶后腰,“鞍马劳顿,一路上可少不了颠簸。”
“不打紧,你只管去,多晚回来都成,我命下人备好莲子羹当夜宵。”仔细替他系好香囊,复惜阑柔声道。
“有莲子羹固然是好,只是不知夫人可否也会和莲子羹一同等我回来?”握住复惜阑的手,程言卿垂眸在上面烙下一个吻。
“为妻子的本分,必当如此。”她不动声色地抽回手,顿了顿:“我等你回来,去吧。”
正如程言卿所料,鞍马劳顿果真是少不了,亏他临走前特意嘱咐家丁从马厩里挑一匹脾气稳当的马,眼下这匹家丁口中脾气最是稳当的马,打从出了街井,见到宽阔的郊外开始,便一路疯跑,几乎颠垮他的腰,瞧见隐山寺山门的一刹那,他抹了一把滴到眼角的汗,深感自己就快要老泪纵横。特别是当他跟随小僧侣走进复季珩的客堂,看苏彦站在左边给他读书,沈时笙站在右边给他端茶,而他本人则养尊处优地闲闲一坐,听到门板响才睁开一双凤眼淡然道:“姐夫来得好早”时,程言卿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在心里大呼自己竟上了一个瞎子的当!
待他坐好,歇了口气,复季珩让沈时笙给他斟了一盏茶,说是佛寺里长的小果子晾晒干泡的,味道很不错,请他尝尝。
程言卿缓得差不多了,饮完茶,终于怪里怪气道:“侯爷小舅子,你就这么溜你姐夫?把我叫到寺里只为与我品茶?”
沈时笙与苏彦互对了一个眼色,齐齐收了手头之物,躬身退出了门,“我们先下去忙了。”
复季珩嗯一声,算允了。
一时间两相阒静,复季珩抿起嘴角,拿起茶壶再斟满,推到程言卿跟前,“它不比王府的贡茶差。”
“沈姑娘亲手泡的,小侯爷自然是觉得好。”程言卿扬眉戏谑道。
“家姐既然都对姐夫说了,想必是夫妻感情极好了。”复季珩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不见意外。
这话堵得程言卿一愣,旋即想起今早复惜阑抽回手微有异样的神情,底气忽就不足了,“自然……是极好的。”
她与他相敬如宾,温柔周详,作为瑞王府少夫人她堪称完美无缺,可作为一个妻子……他是她日夜相伴的枕边人,她心中仍放不下戚桓,他亦是知道的。
他已经放下所有的成心去爱她,而她仍在徘徊,说没有丝毫的失落感,是假的。
“好就好,”复季珩嗅到花香,从小开的偏窗飘来,春浓得甜腻缱绻,“但也可更好。”
虽然一向自诩精明,不过程言卿对复惜阑的事伤透了脑筋仍未能琢磨出个所以然,此番闻他话有玄机,他挑转语调,左一句小侯爷右一句小舅子,亟亟笑道:“你有高招?”
“有。”
“说来听听。”
“说之前,我想让你答应我一个要求,” 烟色的眼眸深处藏几分莫测,他伸出手指沿着木桌老旧的纹路细细描下来,“平等交换,帮我一个忙如何?”
“你的眼睛……”见他神态举止精准而得体,程言卿越发怀疑他是否已经复明,只是迟迟不肯回府,于是试探问道:“眼看休养了小半年,怎么还是不见起色?”
复季珩站直身,盯住程言卿半晌,“姐夫以为如何?”
后者一拍大腿,了然道:“好你个复季珩,果然是痊愈了。”
“痊愈是谈不上,”他移步至窗前,取回晾凉的药汁,慢慢饮尽,“能瞧大致的轮廓,却辨不出五官和颜色,较完全失明,也无甚分别。”
“若是所言,还需得再好生养一段为好,”程言卿平复了诧异的心绪,换上惯有的表情,道:“对了,有什么是要我帮忙的,你且说说看,我尽力而为便是。”
窗前清朗冷峻的男子转过身,眉心那一点朱砂红艳而张扬,……
……
许是受了方丈讲经的影响,来佛寺里上香还愿的人渐渐多了些,沈时笙和苏彦出了客堂在四下转转,正看见几个年轻女子提着一个小竹篮,于大殿内虔诚地叩首,供好香果点心在枣木的佛龛上,最后向隐世求了一块红布,裁成几段分给彼此,言笑晏晏地出了门。从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断句中,二人也听出了个大概:她们说那西村芦苇荡附近长有一棵姻缘树,据传有情男女只要将沾了灵性的东西挂在树上,便可长相厮守。
反正也尚无什么好消遣,沈时笙和苏彦进殿,索性就向隐世打听了一下这女子口中的姻缘树是个什么的典故,“我曾在附近住过一段时日,当时也并未有姻缘树之说,怎的如今就这般盛行?”
隐世倒显得不怎么在意,给拇指粗细的檀香续了火,擦拭干净落满灰烬的香炉子,才解释道:“姻缘树?那其实就是一株老合欢,长在西村头的芦苇荡边上,早些年本没有这结姻缘的说法,也不晓得哪家户人家先传起来,道这合欢树修炼成精,相中了进京赶考的书生,就想随他而去,奈何人妖殊途,于是被月老用红线缠了根固定在此处。”
“可哪来的合欢精呢?”说到这,隐世还苦笑了一下,“要说有变的,就是寺里的红布被上香的女施主们差不多都要尽了罢。阿弥陀佛,都是怪力乱神的奇谈,我佛才是正道,沈施主,苏施主切莫要太当真。”
“谢谢小师父的提醒了,”沈时笙回了一个佛礼,在佛寺里耳濡目染,自觉做得还算规范,复又添四个字,“阿弥陀佛。”
一旁的苏彦自然也学得十分有模有样,与她相视,莞尔一笑。
行至无人处,苏彦道:“沈姑娘心动了?”
“……乱讲。”
“那便遗憾了。”
“……”
沈时笙在心里暗念,苏彦真是越发人小鬼大了,但转念,他,说到底也不算小。望着他温和清秀的笑脸,她蓦地想起那枚被自己压在箱底的金簪子还没有交还给他,想起自己还没亲眼看见他娶媳妇儿……
一桩桩一列列,确是有少许遗憾啊。
……
日缀柳梢,程言卿出门离开时与沈时笙打了一个照面,他叫住她,交代她好好照顾复季珩,她点点头说一定,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口:“二小姐她……近来可好?”
“好,”他加强了尾音,似在对谁发誓般说道:“我会对她好。”
“对不起。”一直都欠了他一声对不起,关于戚桓的事,受伤的并不止是复惜阑一个,程言卿何尝不是被牵连波及的呢,“真的,很对不起。”
“我爱的正是她的敢爱敢恨,而且都过去了,无需抱歉,更无需再提。”程言卿拍了拍沈时笙的肩膀,“都是一家人,无论从前,抑或以后。”他留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策马离开。
归途中程言卿想,自己要紧早赶回去吃那碗莲子羹,他怕复惜阑一个在家里等得太久。
是的没错,他会对她好,会对她更好。
既向活着的复季珩承诺,也向死去的戚桓承诺。
☆、胡问花归
作者有话要说:
学校的网速把人逼疯了QAQ
雨前的天幕盘踞着铅灰色的叠云,一层层逆阶而上,空气中布满潮湿压抑的水汽,悬在低处,仿佛稍大一点儿的声响便足以震落出一场预谋已久的暮春风雨,沈时笙收起后院洗干净的衣裳,布料柔软,掺着微微淡薄的湿润潮意。
男子倚着木柱望向天空,乌发如墨被不安分地吹起来,他眯眼拢住,灰暗的光影迷离逃散。
“快要下雨了,回房吧。”归置完衣物,沈时笙从复季珩的屋子里出来,温言道:“莫要着凉伤身。”
男子回眸,青丝凌风微扬,他伸出手向她的方向,却擦过她的脸颊,静悬于空气中,“已经下了。”掌心落有一颗雨滴,淡淡的触感,他平静道。
草木发起泥土香,远处山色迷蒙,若水墨晕染的一幅画,近处碧藤缠绕花木,斑驳了的原有的鲜艶亮泽。
“我不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也不想猜,”复季珩张口,毫无预兆:“但是沈时笙,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留你在身边的用意。”仍是平静。
“我明白。”
她看那绿树摇晃成一片碧色的海,眼熟却叫不上法号的僧侣打着油纸伞从视线里匆匆走过,交织成一片模糊的风景。语罢,努力踮起脚,轻轻吻上复季珩的眉心,蜻蜓点水般,“等你的眼睛好了,我就告诉你,所以现在先安心养病,好不好?”
眼里是一团灰白的轮廓,瞧不清楚她的表情。雨幕流落宛如珠玉坠盘,连她的语调都变得湿漉漉的。复季珩站在原地,房檐垂雨,沾湿了半边衣袖;宝相花纹浸得半深半浅,而她早已悄然离开。
他想抓住的东西,却是用手抓不住的。
……
这样的日子长长短短地过了去,仿佛那江畔渡口的一蓑舟,在水岸留下几缕縠波,再不见了踪影,许久许久,载过多少的人也成了暮霭烟霏里的过客,听过多少故事也是那红尘万丈中的一浪沉水。大同小异,没有谁比谁更悲惨,自然没有谁比谁更凄凉,透过世俗的眼,你我都一样。
沈时笙记不得是哪一天如此突然悟了,客堂粉白的墙面书写的“禅”字,清晰有力的每一笔,令灵台清明。
她端坐在榻前,从包袱中捧出雕花铜镜细细看镜中的自己;粉面弯眉圆月眼,母亲在世时总夸自己长得有福气,适合常笑,于是沈时笙对着铜镜咧嘴笑了一笑,映出的笑容不好,苦兮兮的,再笑,也不好,皮笑肉不笑,继续笑,仍不好,形似神不似,再接再厉……直到笑得脸都僵了,出了门,苏彦见着她打第一句就是“沈姑娘今儿好心情呢。”这才很是满意,便继续笑。
是了,她懂得日子得过,可不能这么过,否则离了王府怎生了得,至少,离开那天得笑呵呵的,以后……也得笑呵呵的。
春华换夏蝉,百转千回的光暖照破了他眼前那一层薄薄的轻翳,她看见他眸子里的颜色愈发明晰。
听见了苏彦的话,“我看不见你的表情。”复季珩捉住她晃在他面前的手如是道。
“我么,”她回握着他,搁在自己弯起的唇边,声音伴着知了声唤起了夏日的炎灼,“在笑,不过没关系,总会看到的。”你总会看到的。
曾几何时,养成了这样的习惯,知他见不得自己,就在他闲时提笔,空时弄棋,朝时饮茶,暮时吹笛的光景里望他,一句话也不说,托腮在他身旁毫无避讳地望他,如果赶巧复季珩问她在做什么,就随口说小憩或是瞧那盆石莲掌开得十分好。从前害怕直视他,现在讨还似的想全部要回来,一点一滴都收入心底,细细描摹,镌刻出形状。
“待回府,我可以……”复季珩张口。
“不必了,”沈时笙笑着摇摇头打断他,柔声道:“回府后,我如从前一样给你端茶送水便好。”
“你愿一辈子给我端茶送水?”
“嗯。”
“不求一个名分?”
“嗯……”
“那若我娶了妻子,你仍愿如此?”
“……嗯。”
“可我不愿。”他按住她的肩膀,指尖缠绕一缕她垂下的长发,“待我回府,我定会给你一个交待。”他声若浮尘,而意味坚决。
回府,回府……
回府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那好,听你的。”最终是这样的回答了他。
复季珩就势将她拥进怀里,鼻翼间是她昨夜沐浴留下的皂角和花香,清清淡淡,闻嗅起来,极舒心。
“这是你说的,不能反悔。”
沈时笙听他承诺此言,欢喜又无奈,只得紧紧环住他的腰,安静地笑着点了点头,“不反悔。”抬眼看千山外,柳色翩跹,夏意时盛,她倏地忆起了那件事情,就试探着问道:“你眼睛好了那一天,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嗓音低低的,宛若耳边凝语,在这个季节里,依然能感受到他气息的温热。
“陪我去一次西村的芦苇荡走一走。”
明明知道姻缘树的传说不可能是真的,还是一心想去看看,她并没有力挽狂澜的打算,也根本没有力气去挽。她只想带着心爱的人,去为这段隐忍潜藏的感情作一个了结,倘若真是山树有灵,倒算成为了她最后的见证。
挺好的。
“我答应你。”复季珩松开沈时笙,弯了眼眉。
她见眼前一张寒玉雕琢的面孔笑起来,格外真切而动人,远比自己对铜镜扯着嘴角笑的模样好看得多。
其实适合常笑的人是他吧。
这个人从小到大总喜欢板着一张脸,使得家丁小厮一类的下人们都很害怕他,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