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引 作者:葵因(晋江2014-10-03完结)
“娘,最近还好么?今日世子大婚,小侯爷宽限了几个时辰,要我来看看您。”他也轻挲着苏大娘日渐干枯的手眼眶里隐隐有流动的情绪。
王府事务繁多,苏彦又是复季珩的亲信,事事离不开,即使同在京城的母子,能见面的时间也不过是一年之内的短短几面,有时,连过大年也无法在一起吃顿饭。
还好,复季珩待他也甚是宽厚,从来不吝啬赏赐,偶尔还会惹得其他小厮眼红。
只是,这再多的金钱与家人的朝夕相比,孰重孰轻?
沈时笙站在一旁,心中轻叹了一声。
暑气渐消,傍晚的时段往往比清晨还要热闹,各家早早吃过饭的小孩们都结着伴从忽左忽右的巷口钻出来,欢声笑语洋洋洒洒,踏碎了一地的夕阳。
时隔多年,又因人事变故,苏大娘对沈时笙的脸早已认不清,似曾相识的感觉,也被沈时笙笑着归到,彼此有缘。
的确,她没有理由再认出这般仓皇的自己。就像她固执地认为,沈绪初与沈时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由内而外。
不仅是固执,更近乎偏执。
当娘的看见儿子心里自然是欢喜,也就多烧了几道拿手的菜色,又见木桌前看见苏彦给沈时笙夹菜夹得勤,放了个眼风,留了个心眼,打起了她自个儿的小算盘。
“敢问沈姑娘芳龄了?”一边问,一边伸出脚轻轻踢了踢自家儿子的小腿,这意思已是不言自明。
“二十有一了。”当了这些年察言观色的下人,这话中有话,她也并非听不出,只是……
“也好,也好,女大三,抱金砖。”
沈时笙放下碗筷,看着一旁神色苦恼的苏彦,自己也踌躇着该如何回绝。
“娘……”苏彦截口道:“说个太早了。”
“不早,不早。”苏大娘俨然是志在必得的神情,斑白的发与深刻的额纹稳稳地沾满了笑意。还不等二人解释,她便起身掀开里屋的布帘,从箱底取出了红布包,托在手中,小心翼翼地捧了过来。
“这些年,彦儿带回来的物什不少,可到底是王府的东西,唯独这金簪子是我嫁给苏彦他爹,他爹亲手打给我的……”声音突然微微的哽咽,让人一惊。油灯飘忽的光线下,她几近浑浊的瞳孔直直地看着那簪子,仿佛要生生刻入双眼,“我也知道,我这是强人所难……”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说着当年自己如何碰上憨厚的铁匠,说当年两个人如何建构起一个寒酸却心安的家,说着当年她怀孕在身害喜难受,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硬是把灶台搞的乌烟瘴气,才端出一碗有模有样的鸡汤,说着当年,儿子3岁,家庭的顶梁柱被征兵远走后,就再也没了归路……
当年如果不是活不下去,谁会把自己幼小的儿子卖掉给大户人家当侍童。
所幸,是沈绪初遇见了他。
所有的遗憾和幸福,却也要加上,当年。
是的,当年。
我们都明了,往事不可追,可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迟迟流连,不愿归去,以至于在梦里,还不得安睡。
沈时笙坐在那里,身体像长了根的树,一句话也说不出,是婉拒还是坚拒,她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好,任由苏大娘用颤颤巍巍的手为自己将簪子戴在如云的黑发上。
颤颤巍巍的,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感伤。
可她明显感受到,这足金的宝贝,压心。
月华如水,更漏滴盏声,切切回荡在无风的长夜里,银灰色的冷光照在人身上,宛如一条蠢蠢欲动的伤口,撕开了白日表面的假象,在阒寂无人的阴影里肆意长成淋漓的疤。
每个人心里都蛰伏着或多或少的挣扎。
这顿饭,吃的不轻松。告别了苏大娘,两个人沉默地走在路上,人声寥寥,只有脚步哒哒作响,显得无限怅惘。
其实已经很晚了,这个时候孤男寡女回了府邸,难免被人说闲话,若是别人她不介意,然而对于苏彦,她不愿意让他背着一丝不好的名声,只因这是发自内心想要关心照顾的人。
“这簪子意义重大,我不能收。”沈时笙放慢脚步,伸手向脑后摸索,企图把那金簪子摘下,却被苏彦制止。
“我留着簪子倒会被人笑话,沈姑娘,你且替我收着,等日后,我遇到心仪的姑娘,自会向你讨要。”苏彦握着她的掌心,温热的触感鲜明而清晰,“就当再帮帮我。”
他推着她的手,重新把簪子插了回去。
而后,便是长久温柔的笑。
有些事,不是不懂,是不能懂。
在世俗封建的轨道上,他们如履薄冰,不允许稍有差池。
王府的欢闹随着复眭铬傅乇徊蠡亓硕捶坎疟袅俳崾醇剧褡谇疤钠Ь步锹洌醋盘ㄉ系奈枧宋独簧骸2恢撬囊陆蟠司普担├菜橄欤馊蕖?br /> 他揉揉眉心,起身穿过觥筹交错的桌席,穿过口是心非的敷衍应酬,白衣衫绣苍莲,暗香点缀了心旌摇曳的无眠夜。
这个极有边幅的冷狷男子,无论走到哪里,都是风华绝代,惹人艳羡。
没有人知道,这世间,还有什么入得了他烟墨色的眼。
就如同彼时,三个在门口相遇,月倚墙,风拂桑,复季珩站在石阶高处,俯视着两人,眸光薄凉。
☆、天末风凉
作者有话要说:
盛夏的蝉鸣渐渐澌灭,池塘的嫩荷也一点点的失去了新鲜的香气与色泽。这初沾染着秋意的辰光夹杂了几分露凉,让人拢了拢衣袖,也多加了一层衣裳。紫砂茶壶在小泥炉上氤氲着热气,红橘色的火焰舔舐着壶底细小滴落的水珠,发出几声滋滋的气响。
茶香幽幽盈满室内,搅着一笔书卷画墨的芬芳。
苏彦在一旁躬身替复季珩研磨,沈时笙则坐在桌前撑起脸,守着雨前茶。袅袅的水雾,熏人眼晕,她打了一个呵欠,将手凑近壶边借了借暖气儿,困倦的更厉害了些。
火光飘忽在眼前,勾勒了波动的画面,复季珩搁笔时,瞧见她磕着头,一手杵着桌角,整个人倚在那里,摇摇欲坠。
一缕熹光穿过她的发尖,窗棂外落着一只褐色的鸟雀,啁啾辗转,一声长,一声短。金色的尘埃泛在光线里,百转千回的照了过来。
复季珩眯起了眼。
哐——
门被轻轻推开,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盛着笑意踱了进来,她上身裹着菊纹银丝罩衣,下缀了一条撒花素纱长裙,姽婳嫣然,明眸皓齿,那一双眼黑亮的杏眼里淀了几多沉静与典雅。
这是王府里唯一一位千金,复季珩的二姐,复惜阑。
“容汀今日回门,你这做小叔的该去送送嫂子。”她路过桌前,温柔地笑了笑,“时笙也在呢。”
“二小姐,小侯爷。”睡意消散干净,沈时笙掀开壶盖,看见翻滚沸腾的茶水,忙熄了火,斟了两杯,分别递给姐弟二人,复季珩看了看她,复惜阑盈盈谢了一句。
“她回门,与我何干?”蘸了浓墨,挥毫写下一句佛偈,笔锋落得极稳,显然未被旁骛所扰,“她嫁给了大哥,又不是嫁给我。”
“收了吧。”他摆摆手对苏彦说道。
“瞧你这样子,容汀比我还小几岁,我依旧需敬她一句大嫂,何况,当年你们好歹也一起玩过,”复惜阑又自斟了一杯,“时笙泡的茶一直比我好,你快尝尝,别浪费了手艺。”
复季珩将茶杯握在手心,停了一会儿,重新放了下去。
“茶冷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复季珩从沈时笙身边擦过,睫羽黑密,眼角微扬,那朱砂艳得出奇,如此精致清秀的五官生在男子脸上,却没有丝毫女气,反而更是英俊。
是的,毋庸置疑的英俊。
那衫雪青色的缎子熏过沉香屑,香气一直沁到心底。
复季珩走后,房间里只剩下苏彦,沈时笙和复惜阑,一阵风灌入室内,吹飞了几张尚未被玉砚压好的宣纸,苏彦急着去捡,而复惜阑踮起脚捻过一张,纸上的墨迹还有几许淋漓,显而易见,是最后写好的那张。
“念不一不生净土。”复惜阑念出声来,她坐下,思索片刻,道:“我记着前面还有一句,是什么来着……”
面前的人,皆摇摇头,复惜阑叹了一口气,也离开了。
……
容汀回门,回的热闹,可走后,府里也渐渐归于往有的宁静,事事不就是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日子就像轮回的盘,兴不起什么样惊涛骇浪的波澜来。
佛寺里,木檀腾香,烟光杳然。
母亲与弟弟的忌日,沈时笙还是照常去殿前上香,也亦如常年的红了眼眶。这寺庙虽不比护国寺的宏立宝气,非皇亲国戚不得擅入,可是对于她这种身份的常人而言,寄托哀思却已是足够。
她不知复我不峒堑谜馊兆印W詈笠仓荒芄榻嵊冢有【褪悄茄韧子窒钢拢只蛘咚凳牵约旱哪盖锥愿传|也如亲子般疼爱过的缘故吧。
犹记得,在旧时年少的故事里,彼此两家的孩子常常玩在一起,那时还不知联姻与政治为何物,只是凭着喜好厌恶去选择亲近谁,疏远谁。与黏黏的跟在自己屁股后乱跑的沈祈相比,她自然更喜欢良善又谦和的复敫聪Ю欢嘁恍3R豢谝痪洌|哥哥,阑姐姐的唤着。
玩的开心时偶尔冷落了沈祈,那小家伙就会坐在地上大哭,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去哄,唯独复季珩坐在旁边不发一语,凭她手忙脚乱,也绝不帮忙。
可是,那时的自己,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玩心大的孩子。若要说被复季珩气得哭鼻子,那就更比比皆是。尽管最后也常常是被另外两个年长的兄妹安哄软慰,才破涕为笑。
无知的自己,还总以为,凡事只要哭一哭就可以得到圆满的解决。
如今回想,大错特错。
沈时笙穿过朱漆菱花雕刻的殿门,抬起头,只见穹顶彩绘的图式是用金粉描绘出的无根曼陀罗,想来是那画工巧妙,首眼望去,还误以为漫天花雨飘忽而至,不由驻足。后行殿中,一尊镀金如来静坐于莲花宝座,平眸含笑,两条弦月弯眉之间,独独那颗红痣,灼人眼目。
这法相庄严的印记与复季珩的朱砂大不相同。
若前者实为勘破红尘业障的点化,那么后者却是凡尘世俗的心魔。
无法根除。
心里这么想着,便瞧见复诳狼埃蛟谄淹胖希袂樗嗄碌匕萘艘话荩坏沃蚶瓜拢裱帷K裁匆裁凰担灰蛘驹谧优慕嵌龋传|这一拜,于自己的母亲,是应当的。
她无须用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装作受宠若惊。万事大不过逝者,何况他对母亲的缅怀是值得的。
离开了王府,站在佛殿龛前,他们尊卑相同。沈时笙不愿强迫自己在这种时候还要像个侍婢一样,就连光明正大的思念还要低人一等。
她绝不能连带着母亲与弟弟的尊严一并寄人篱下。
“我替我娘和小祈谢过世子了。”她施然揖身,道过一声,足矣。
“伯母生前待我们三人极好,二妹前些日子还嘱咐我要我来此替她祭一炷香。”他拂去膝前的香尘烛灰,笑容温润如玉,“此番前来,该道谢的,是我。”
沈时笙抿起唇,也好。
金佛背面的正殿开了一扇门,绕过七拐八拐的围廊,才见寺庙的后身长院。夏末秋初,花树微凋,檐角日光泻落,倚叠如瀑,拉长的光影下,宛如细数不尽的感慨唏嘘。
怎么会不明白,想要回到过去,无非是我自己的掩耳盗铃。
“施主,求个姻缘签吧。”感觉裙裾被人拉住,回过头,看见刚刚剃度没多久的小和尚笑脸向上,小小的手还握不住那经桶。
她摇摇头,转身欲走。
“为什么不求求看?”离开寺庙,复庋实馈?br /> 她回望过整条车水马龙的街,眼珠漆黑得似渊涧,“这些对我而言,都不太现实。”沈时笙呼出一口气,静静地看着他,“除了活着,我不敢奢求太多。”
“所以自己的幸福也不敢把握?”他皱紧眉。
“怕是不敢。”她笑得凄凉。
“那伯母和你弟弟的……”
“世子,别说了。”她打断了他。
求你别说了。
我何尝不知离散的痛苦与喜爱的甜美,可是如今的我,戴罪之身的我,又有什么获得幸福的资格?今非昔比,满目疮痍,每每回首过去,那感觉就像脱轨的梦境,就连切肤的疼痛也会日久弥新。
沈时笙仰起脸,笑容夹带了沉沉的无奈,她说:“世子,您听过这么一句佛偈么?”而后淡淡道:“爱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净土。”
'爱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净土。'
是的,复季珩临摹的这一句话,她其实一直都有记得。
无欲无求,才能不痛苦,只有不去爱人,才能不煎熬。可是对于她而言,这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