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欢
谈什么正道,无异于对牛弹琴。”
他循循善诱道,“我倒是希望言姑娘能过正常人的日子,重回正道。”严观白全然出自真心,没料到她会反弹这样厉害。
“正道?”言欢的眉头越皱越紧,“杀人者不偿命,言氏三百口无辜枉死却没个说法,害人者不制裁,钱如山一家压榨穷人强掳少女却依旧逍遥快活,这世间有什么正义公理存在?说起来,最清楚的不应该是你么,明明是救死扶伤,却还被利欲熏心的县老爷追着跑。”
言欢身侧的拳头牢牢攥紧,似是奋力抓住内心那头咆哮的巨兽,一个不小心,它便会倾轧而出,一发不可收拾。而此刻,她显然是脑袋瓜子一热,竟全部脱口而出。
一说完,她似是撒了气的圆球,这才轻飘飘地落坐下来,耳边仍在不明其意地嗡嗡作响。静了半晌,她才意识到自己的鲁莽,言欢甚至不敢去看严观白,害怕从他眼底见得鄙夷之色,他连驳斥她一句也不愿,应是认为已与她这类烂泥无话可说了?
这张没关闸的嘴,什么时候才能收得住?
她懊恼不已,只差没捶胸顿足了。
良久,严观白不发一言,眼神深沉似海,他抬手,对着招来的店小二道,“小二哥,你先上菜吧。就按着这位姑娘之前说的办。”
两人之间依旧静得可怕,她提心吊胆地闷头吃饭,偶尔觑看他,每每写满了冀望的眸子都会在见到他沉默的模样暗了下去,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瞧上去鲜嫩无比的鱼肉,嚼在嘴里却全无味道。
严观白轻叹了口气,忽然道,“言姑娘是个性情中人。你说的一点也没错。我不该一味想让你回到正道,是我一意孤行了。”明明是喧哗吵闹的酒楼,却似在他与她说话的瞬间安静了下来。
言欢停筷,“我也有错,不该说话那样冲。”
她这样直率,他唇边的笑意更盛,“我再多说一句,言姑娘不爱听就当没听见也行。”四目相对,言欢看得清他眼中的认真,“所谓的正道,应该有能力的人,以自身的力量去保护弱小的人,尔非拘泥于形式。言姑娘劫了钱如山家虽手段过激了些,但也是出于善心,我知道你那天还把那些禁锢在钱府的那些姑娘小厮都放走了。”
严观白一席话,应算是变相认可了她的所作所为?比起这般含蓄,她更喜欢直白一点,不如坦言说,言姑娘,你做的真好。明知不可能,言欢还是偷乐了一会。
言欢抿唇,努力矜持道,“恩,是的。”
“吃菜吧,都快凉了。”严观白体贴地提议,“今晚恐怕赶不回寨子了,我们在这住下,言姑娘,你看如何?”
言欢想也不想地道,“好啊。”
“那我去问问掌柜还有房间没有。”说着,就要起身。
她忙按下严观白,马屁道,“吃饭住店都得你请,这跑腿的事就交给小的我去办。”
言欢放下筷子,几步上前,喊了声埋头算账的掌柜。
掌柜堆笑,“客官,啥事?”
“两间上房。”到底是朴素的严观白请客,她一开口就是上房,会不会显得她太为奢侈浪费,思忖间,掌柜正神秘兮兮探出身来,肥硕的身子压在柜台之上,他极力倾向言欢,道,“客官,我看与你同行的少年很美呐,有福哦。”
“啊?”
“这样吧,一间上房二两银子。两间上房一两银子。”
言欢拧眉,“那就两间。天底下还有一间比两间贵的,奇了怪了。”
“客官你有所不知,一间的话……指不定……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嘿嘿嘿。”掌柜笑得狡狯而又……淫邪,“小姑娘你不知道了吧?江湖上一对男女夜深求宿往往只得一间房,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呐规矩。”
言欢眉头皱得更深,这江湖黑水可真深,她已迷茫得快被灭顶,“你的意思是说,其实根本不是只剩一间房?”
“你好,我好,大家好嘛。每回只要有男客官来问住店的事,大多最后都会选了一间房哦。”掌柜像条蛇,吐信勾引着言欢的心。
她呐然,“可我是女的哎。”
“可那男客官不是生得比你还美吗?”
言欢白眼一翻,不得不承认掌柜说的是真心实话,正犹豫间,一阵药香飘至鼻间,严观白问她,“怎么说了那么久,没有房间了?”
她结巴了,“不,不是。”
严观白以为掌柜为难她,屈指轻击柜面,“掌柜,还有几间房?”
掌柜笑得更为深意,“有,只得一间了。”
十里之内,已无客栈,他们今日是住定了。
严观白毫不犹豫道,“那便这一间吧。”
言欢当场愕然。
…_______
外面,狂风骤雨,云卷云舒,里头,一池温泉氤氲缭绕,一室燃香静谧无声,石门将池水内外阻隔成了两个世界,彼端发生的事情再过美好再过惨烈,也似与此处全然无关。
紫色长袍搭在屏风之上,滴滴答答地坠下水来。
石门咔咔一动,启了一条缝,只能供一人走进。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的挪步而来,待到屏风处顿下步子。
绿衣少女声如脆铃,“萧护法,你的衣服都湿了呢,碧青给你把新衣取来了。”
“碧青,拿进来。”声音慵懒至极,空气中宛有酒香。
“是。萧护法。”绿衣小婢闻言雀跃,连跑带跳地入了屏风内,面容上掩不住的娇憨之色,她摆下衣裳,眼儿却不由地朝着一隅望去——
萧南风正泡在水里,双臂抵在池水边沿,脸上犹有潮湿的水汽,他双眸微闭,唇瓣泛出淡淡的红晕,那神情怎么看怎么诱人,那张脸怎么看怎么妖异动人,而带血的亵衣,染红的池水几可忽略。
虽已不是第一次见这场景,碧青仍不免紧张,“萧护法,你受伤了?” “没有。别人的血。”他一动不动,又唤了另一个静候的小婢,“霓裳,进来吧,我要擦身。”
红衣小婢应声进来,她毕恭毕敬地行礼,双手捧着白绢,冷静的脸上毫无波动。碧青咬着唇,心下不乐意,却也不好发作,她剜了一眼霓裳,退至一旁。
萧南风带着一身热气从池中踏了出来,他接过白绢一裹,精壮的身躯赶极快地隐没,以至于碧青直勾勾的眼神尚不及膜拜,已落了空。
“霓裳,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萧南风的面容有点倦意,说话间也是闭着眼。
霓裳从容答道,“已经办妥。”
“教主有所行动?”
“是的,教主听得消息后大怒,他在教中下了令,‘对言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毒手堂的千手毒君已寻到了言堂主的下落,正追过去。”
“哦?千手毒君?”他睁开眼,脸上焕发出嗜血的狠辣,“霓裳,是他用毒厉害还是我?”
“自然是萧护法厉害。”她应道,冰冷的口吻一点不像是奉承。
萧南风冷哼一声,“要动言欢,自然要有与我为敌的准备。但愿千手毒君别让我觉得太无趣才好。”
插不进话的碧青已耐不住性子,她悄声埋怨,“萧护法什么事情都告诉霓裳,总是冷落碧青。”两个圆髻低了下去,她越说越委屈,眼眶泛红。
霓裳着手擦拭萧南风的长发,眸中静得仿若一滩死水。
“碧青,怎么耍起小孩子脾气了?”萧南风牵住她的手,轻声安慰道,“不告诉碧青是为了让你开心的活着,不受这些事的烦扰。”
碧青撅起嘴,“可我愿意为了萧护法烦扰啊!萧护法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我才不开心呢。”
“那碧青想知道什么?”萧南风语气放柔。
碧青没心眼道,“我想知道啊,萧护法为什么一会设局害言欢,让她阻止你下毒,一会又那么护着她?”
萧南风道,“我害她,是因为她可利用,言欢中了我的计,教主就会以为她是教中奸细,定然不会放过她。” 庄天赐一事,一是毁了言欢与那人的单薄友情,二是利用言欢卖了个人情给盟主任百风,三是……
“那怎么利用她?”她不解。
他极缓地勾起笑,字字掷地有声道,“我在言欢身上下了双生蛊,若她死了,我也活不得。若教主要杀她,就等于杀我……”乌丝轻扬,薄薄轻衫束敛不住他的野心,萧南风低道,“那么,被逼急了的我,不该反抗?”
圣教有圣教的教条,而邪魔外道也自有它的规矩,即便教主口碑再差,无缘由地弑主仍会招来各方口舌,他这“谋反”怎能大张旗鼓?如果言欢顺水推舟,他倒也顺应天意,到最后,不过是为己搏命罢了。若能最后洗清言欢的奸细之嫌,他这未来教主之位,才能坐得更为稳当。
“萧护法是说,你要……你要带着言欢离开圣教?反抗教主的命令?”碧青会错意,可脸上却是真真切切的慌张。
萧南风笑笑,也不澄清,只道,“碧青放心,我不会丢下你的。”
碧青颔首,说道,“那让我给萧护法你擦头发吧。”
他嗯了声。
碧青夺过霓裳手中的白绢,为萧南风细细地擦拭起干了大半的乌丝,她指尖轻柔,似在描绘情人的模样,自十二岁那年,萧南风的五官便深深地镌刻在了自己的脑海里,即使是黑暗中,即使是背对着她,碧青也有信心可以一点不错地想象出他的样子。
那一年村里遭到洪灾,爹娘叔伯都没逃过,只余下她一个靠着乞讨度日,那时的她头顶生疮、夏穿冬衣,像个疯子。可路经的萧南风却一点没有嫌弃她,将她带回了圣教,并悉心待她。
她偶尔会甜蜜的想,他是喜欢自己的吧,可大多数的时候,碧青却总觉得那目光像是穿过了她,看着另一个人。
碧青扁扁嘴,心一动,已从背后轻轻揽住萧南风,“南风哥哥……”
一直如同雕塑般的霓裳眼见这一幕,嘴角一动,想出声已经来不及。
萧南风一拂袖,碧青已狠狠地摔得老远,她傻眼,怔怔地问出长久以来的疑问,“为什么?为什么萧护法你从来不让人碰你的背?为什么你的伤口全部都在身前?”
他淡淡回眸,道,“碧青,你们的身后,只留给可以信任的人。”
言毕,披上紫衣,步出石室。
霓裳顾不得仍歪倒一边垂泪的碧青,跟了出去。
风雨飘摇下,那素来寡言的霓裳终于开口,“那萧护法的身后留给谁呢?”
他说,“我的身后,只留给我要保护的人。”
俊容上依稀有一丝柔情,转瞬即逝。
第十章 从此陌路
“客官,这边请。”
两人随着小二哥上了楼,前脚刚踏上台阶,就觉四周投来了异样的眼光,言欢注意到,那些目光无一例外是投注在严观白的身上,由此可见,生得太美也成了一种负担,她不禁同情地睇了他一眼。
小二将门推开,便颠步离开,临走前还朝着言欢暧昧一笑。
上房内的光景尽收眼底,成套家具雕工考究,连同绣花被褥也像是崭新的,那摆设全然是照着喜房而设,只差没贴个大红的囍字,大龙门客栈掌柜的用心可昭日月,恨不得将年轻男女逐对推进房里促成美事。
言欢首先发话,极力自然,“小白神医,你看今晚怎么过?是下棋还是就这样聊天?”
“你不累?”严观白临窗远眺,风阵阵吹进来,夹着雨丝,不过显然那狂暴的雨声已歇了不少,想毕不久就会放晴,不过外头的天色依旧昏暗,辨不清是夜是日,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似在思量。
“累是有些。不过,我睡床你睡地下,我会觉得心里过不去,毕竟是你付的银子。”言欢巧舌如簧,“可要是你睡床上我睡地下,就算我肯,你一仁心仁术的神医也不忍心吧?”
严观白收回目光,温声道,“言姑娘不必烦恼,我们都不用睡地下。”
“啊?”
脑袋飞快地思考了起来,严观白的意思莫不是说,两人同睡一张床上?自己倒是不怎么介意,只是一夜之后,他们又成了何等关系。这荒唐的想法令她愕然,怎么叫做不介意,她虽身负妖女之名,却也没做过此等出格的事来。
言欢愁眉苦脸道,“不好吧,我怕辱了你的名声。”
他看她阴晴不定的神色不禁笑出声来,严观白打趣道,“言姑娘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今晚我们这里看来是待不下去了。不过,还真令在下另眼相看呢,前几日言姑娘还嚷嚷着不在乎清白。”
她抿嘴,脸颊上不由地浮起一阵热,“为什么这里待不下去了?”
“瞧见楼下的那些人了么?”他倚在窗棂处,手指门处。
言欢立即反应,心头惊跳起来,“盯着你看的人?”
“他们虽然扮作普通人,可却露出了极多的破绽。”严观白沉吟道,“过路行人怎会走路都无足音,显然是平日训练有素的结果。”
她苦笑一声,“我还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