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欢





  “你说的那个孤人……”秦云玖拧眉思索一阵,忽而叫道,“经你这么一提,我好像有些印象!”
  “你也知道他了?”她呵呵笑,声音苦涩,“比起才能,孤人应是不在严观白之下,可他却是一生苦命。孤人曾与我说过,自己倾心的女子不爱他这副样子,又被尊敬的人逐出家门。可是……若他没有得罪圣教,或者没有遇到我,孤人会不会过得好一点?”
  秦云玖不明她所言何事,可也不打断,如今的言欢需要的应该不过是一个感情倾泻的出口,孤人与言欢之间的旧事,言欢与严观白之间的牵绊,似是围成了密密的网,将痛苦欢喜全部束住,任言欢无法挣脱。
  “我第一次看到孤人的时候,是在倾海,他带了铁面,坐在轮椅上,一个人孤单单的,长长的影子被夕阳拉扯得消瘦单薄,看上去很是可怜。”言欢勉强一笑,“我去找他不过是奉了教主之命,阴不凡命我假装与做朋友,然后再杀了他。”
  秦云玖疑惑道,“做什么不一刀杀了他,还待在他身边,难道他武功很高?”
  言欢苦笑,“他不会武,又瞎又残。”
  “那……”
  “教主说,一刀杀了太便宜他。”言欢缩了缩手,眼神游离,“教主要我毁他希望,与孤人做了朋友再背叛他,要以孤人全身鲜血来洗净他对圣教的亵渎。”
  秦云玖唾弃道,“阴不凡真是变态至极,这样阴损之事也做得出来,世人称他一句禽兽真真合适不过。”
  “我接了这任务,天天想着法子赖在孤人身边,他先是很烦我,后来习惯了竟也不再赶我。他这人不爱说话,我倒也不必编出些话骗他,日子并不会难过。”
  言欢忆起那段过往,竟有些不好意思,“我那时心性顽劣,偶尔还会捉弄他,趁孤人不察,就把他碗里的饭拨掉大半,可那傻瓜也当作无事发生,吃净了就走,从不说我半句,他越这样我越是戏弄他上了瘾。后来我才发现,三更半夜总有一人悄悄起来找东西吃,再后来,与我混得熟了,孤人就大大方方地扯住我,他说……小妹,我饿了,那声音太无辜。那年,我十四,他二十。”
  云玖听得仔细,瞅着她一脸笑意,“听你这样说……你不讨厌他?”
  言欢扯了扯嘴角,“一点也不。”
  “那他如今?”
  “死了。”言欢红唇轻动,眼儿垂得低低。
  秦云玖极轻极轻地开口,即使再轻也触痛了言欢心底的伤疤,他问,“是你杀了他么?”
  言欢唇边泛起一丝怪笑,亦是轻轻“嗯”了一声,她道,“言欢十六岁斩杀孤人,名震江湖。”
  秦云玖闻言浑身一震,艰难道,“不是朋友?怎么……那严观白知道么,他的弟弟是你所杀?”
  “孤人死了以后,再无医者敢招惹圣教,也再无医者敢救圣教要杀之人,孤人一死,算是杀鸡儆猴了,你说,严观白会不知?”她望着上空,平淡至极,低低自语,“怪不得苏大姑娘那么怕我,要是你身边的人系我所杀,你怕不怕?”
  世人皆道言欢心狠手辣,即便相处两年,到最终也是说杀就杀,说斩就斩,任曾经喊她小妹的男人倒在血泊里,任落魄一生的孤人无人收尸,任曾经的喜怒哀乐分寸不剩。不知三尺黄土能否掩埋她骂名,不知孤人他是否还一如既往的孤独,不知……严观白会如何恨她。
  秦云玖定定望著言欢,来回想着她所述,虽无错漏,他却直觉哪句话中藏有玄机,似有些不对劲,他又问,“言欢,你与严观白以后如何?”
  言欢干脆道,“不如何。他若要来报仇,我也不会束手就擒。若有本事,我的命给他也就是了!”
  他一惊,抓住她的双肩,“你这算是气话?”
  她直视云玖的眼睛,清晰不过地道,“在学会生存前,我已经会杀人了。圣教言欢,并非只是个头衔。”
  风过境,吹得人心都凉了。两人静默,兀自陷入沉思,不知多久以后,云玖提起,“小欢欢,除夕快到了,我要回去一趟。”
  “好。”言欢说,“云玖,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秦云玖颔首,行至门边时,忆起一直介怀的事,问道,“你何时发现我是男的?”
  “从一开始。”
  “哪里不对?”
  言欢半真半假道,“即使外表像女人,声音像女人,可你所言所行却是一身破绽,云玖碰过的女人不多吧?”
  云玖一愣,尔后眉心舒展,竟朗笑出声。
  门“吱呀”拉开,长长的影子洒在地上,秦云玖道,“言欢,别怪自己。”
  “我没有。”言欢闭上眼睛,“我要活下去,谁也不能阻止我活下去。”
  云玖步出,阖上门,他仰首,眼中飞雪陨落,一片又一片,不曾停留半分,手指搭在门上,他轻道,“言欢,再会了。”
  屋外人走远,屋内人默然。
  言欢裹了被褥,和衣躺平,信折成原样,小心藏在枕下。
  空旷的山野地方,风雪呼啸如在耳畔,举臂在眼前,十指摊开纤纤素白,上头鲜血却似沾了满手,言欢颓然放下手,覆在眼上,双目干涩,已然无一滴泪水。
  这日梦境紊绕,恍惚间望见铁面男子出现在倾海之旁,轮椅碾地,夕阳无力,他微笑着说,“小妹,我本不想活,你若要的,我便给你。”
  这日,言欢梦呓,“孤人,不要死……”
  …_______
  路漫漫,空气中施满了凛冽的风,一支浩荡马队破冰而来,忽而领头壮士勒紧缰绳,不待马蹄停下,他已翻身一跃,其动作之迅疾,不似普通人。
  他扬手,“全数下马。”
  “是。”
  夜深几许,小镇静如一潭死水,唯有整齐一致的领命声,分外响亮。
  周围几户人家受得惊扰,朝外望了望,嘟囔几句又关上窗,仿佛何人何事都未曾见未曾听,林家小子最后缩回小脑袋,手还在那指指点点,“娘,好神气的马,那些哥哥好像是……”
  还没嚷完,已被一把捂住嘴巴,拖进屋里。
  领队人面色冷峻,风雪映得战甲凛凛,平添威武之气,他步入驿站,瞧见那书生模样的公子,竟毕恭毕敬地躬身下来,“末将石磊见过小王爷。”
  秦云玖站了起来,伸手扶了他,“石将军辛苦了,三更时分还赶来这里。”
  “不辛苦,这是末将该做之事。”石磊应承道。
  云玖已是一身男装,月色下,银钉在耳上泛着冷光,“闲话不说,是什么事那么急?”
  “蛮夷来犯,皇上圣旨已下,将在半月后去往前线,御驾亲征。”
  秦云玖假意无知,“哦?那皇上可是需要臣等效力?”
  “正是。”石磊道,“皇上感怀小王爷您身骄体贵,唯恐您太过辛苦,故而把捉捕言氏中人的事情交予末将,望小王爷能回府休养。”
  “哦?要我打道回府了?”云玖眯起眼,指节吱嘎作响。
  “皇上如此说,末将只是转达,小王爷将言氏藏身之处告知末将,已是帮了皇上、助了吾国,小王爷对吾皇的忠心日月可见。”
  秦云玖冷冷一笑,“我本以为你不过是一介武将,却不料每句话都说得这样漂亮,石将军替我连马屁之词都想好了,我这闲散小王爷也不得不说声佩服阿。”
  石磊始终谦逊如斯,“末将不敢。”
  既是圣旨,天下苍生谁敢不从,杏眸眺望远处,那山仍在,山上的言家人仍在,而他却在一切发生之前,走得干干净净,“石将军,何时上山?”
  “……”石磊不答。
  “圣旨上可有说不得与我说?可有说你石磊可以无视我这个小王爷了!”秦云玖不怒自威,银钉霜寒,目露冷意。
  石磊这才战兢道,“天一亮便攻上山。”
  “我与你们同去。”
  “小王爷?”
  秦云玖笑意犹在,但目内凝霜,令人骇然不已。他又重复一遍——
  “我与你们同去捉回言家人!”

  第二十一章 敌友难分

  天边雪止,云隙中露出一线光芒,这座大山依旧沉睡,仿佛已默默伫立千年,任凭人来人去,几番周折。山路崎岖不平,马匹都栓在驿站中,一行兵士打扮的人简单行装便踏上前路。
  又至山腰处,同是天色晴好,同是料峭寒冷,身边的人却是大不相同,无了唯唯诺诺的苏水墨,更是无了肆意张扬的言欢,犹记得她悠然指天,说,“我要成为它们。”
  她道出他所想,道出了他心中所盼,二十年载,自己身居小王爷之衔,却过着比任何人还闲散的时光,为了父命他不得不隐藏锋芒,作出一派庸碌之态;为了不遭人毒手,他不得不荒唐胡闹,混不管他人暗地里的鄙夷眼光;为了一尽那可笑的愚昧忠诚,来这山里探出言氏铸剑密书。
  飞鸟徘徊盘旋,声色低迷,秦云玖唇边淡笑,他心中所求不过两字——自由。若真有下世,他能否成了它们,与言欢共效于飞,怕是不行了,以她那有仇必报的性子,就算成了飞禽也非得把他剔骨抽筋,还是离得远些以策安全。
  “小王爷,你看上去心事重重。”石磊与他并行,放慢脚程。
  秦云玖笑嘻嘻道,“哪里?”
  石磊摸摸鼻子,“方才还是……”
  “石将军看错了,我会有何不快,锦衣玉食、安逸生活,若这样还重重心事,莫不是要遭天谴了?”秦云玖打趣,话似真似假。
  “那是末将眼花了。”
  昨夜即便天暗如斯,他见得秦云玖面上的神色也不禁心内一凛,那双杏眸中那样骄傲,那样寒光毕现,比起当今皇上更是多了几分威严,自己过去为何从未察觉?石磊一愣,竟拿小王爷与当今圣上相提并论,那是大不忠!
  “小王爷,快到言家人所在了。我先去前头探探。”石磊几乎是逃走了,秦云玖嗯了一声,视线久久地落在高耸入云的山峰处,天地之间隐隐有尘烟掀起,似是有人家晨起炊事。
  云玖心中万般心绪,终是化成一声长叹,隐于偌大山间,轻若柳絮。
  此时,言雄正打着哈欠懒懒地坐在大石上,对面的小子早已持着长枪,脑袋规律地一点一点,应是乏极,忍不住睡过去了。这孩子不过十一二岁,言家村遭遇浩劫时,他不过是襁褓里的婴孩,过去惨烈的一幕幕并未曾目睹。不过,索性如此,他才能睡得酣甜,其他村人皆是浅眠,一有风吹草动便会惊恐不已,害怕一睁开眼,梦魇又始。
  言雄也是在十六七岁时肩负起守村口的重任,那时候村里幸存的妇孺居多,每日惶惶不可终日,他一想起血腥往事心中也是后怕,可是,那时候是一个瘦巴巴的小姑娘第一个站出来,她拉住他,坚定道,所有人由我们保护,你和我一起去守护!
  那个姑娘,便是言静。
  从那一天起,他喜欢上那凶巴巴却坚毅的女人——言静,不介意她打他骂他,只要天天与她见面,心里就会充满了甜蜜。别人骂他孬,骂他傻,骂他是狗熊,他都无谓,他只想有一天可以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地对言静说出心里话,那一句,藏了十多年的喜欢。
  言雄粗厚的掌摸过新打上的补丁,憨憨地笑了,忽而,一种不易察觉的声音响起来,逐渐迫近,他霍地立起,揉了揉眼睛,仔细辨清这幅不寻常的景象——一行陌生人正趁着天光初晓之际浩荡而来,翻扬旗帜刺痛了心中某根弦。
  他一把推醒正好梦的小子,破靴疯踏在积雪上的声音听上去异常混乱,言雄呼吸急促,神情紧张,在雄鸡破晓前,言家村中响遍了言雄的吼声——
  “朝廷的人来了!大家快逃!”
  梦境骤断,言欢一闻外头异动,一个激灵翻身下床,顾不得乱发蓬蓬,朝窗外望去——
  门未栓,言静冲进屋来,故作镇静的面孔已是苍白如纸,光着双足就奔来了,“小姐,快走,朝廷的人攻上山了!”
  眼见村民们慌张地四下逃窜,却又无处可躲藏的焦急之色,言欢心弦也随之绷得紧紧,即便也许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言欢,可零星的片段依旧可证,她定是言家村里长大,那些可怜人极有可能是自己的亲人。
  言欢立刻道,“朝廷那群人到哪了?”
  “已逼至村口。言雄正通知所有人。”
  她冷声问,“知道对方有多少人么?”
  “大约百人。”言静见她还气定神闲地坐下来,急了,“小姐,你功夫好,快走!”
  言雄急惊风得扑了进来,浑厚的男声充满了不安,“小姐,小静,你们怎么还在这?村里男丁都已集合在村口了,你们快趁乱逃了。”
  “这里有我们就行了,小姐你快走!我们不能再让你被带走了!”言静真挚道。
  言雄面色骤变,“大姐头,你好歹也是个女人,走走走,别在这碍事。刀剑无眼!”
  言静不依,“言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