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欢





  秦云玖似是忘了他们现下处境,转而牵起言欢的手,“可别是想着逃跑,石将军可真要自尽了。”
  言欢白眼一翻,“我没想逃,再说了,他死不死关我何事。”
  “太没良心了,可是他一力保你们不会逃跑的。”秦云玖刮了下她的鼻尖,姿态亲昵如同姐妹相称的那些日子,可彼此皆知,他们是回不到从前了。
  “那是他蠢。”
  秦云玖纠正道,“是侠骨仁心,难得庙堂之上还有这么耿直的人。”
  言欢戳穿他,“你倒是看中那木疙瘩,可惜这种人活不长久。”
  “怎么说?”
  她嘴角轻扯,意有所指道,“糟糠之妻任劳任怨,却无几个好下场。”
  交握的手紧了紧,云玖眸中锋芒转瞬掩尽,他嬉笑道,“石将军在你眼中就这样一人?”
  “还能如何,小王爷。你们可是强迫我们离开村子的罪魁祸首,难道我还要觉得很高兴?”言欢冷嗤,“我又不是卖笑的艺人。”
  秦云玖尴尬道,“我知道你会怪我,可是……”
  言欢不客气地打断,“别说迫不得已这些糊弄人的话,我宁愿你大大方方说实话,等到我们敌对之时也不会显得那么难堪。”
  被一阵抢白,秦云玖脸色冷了下来,时常挂着的笑容也随之偃旗息鼓,“你对自己,对别人都那么狠?非要说得那么明白?你明知我对你……”也不是绝义绝情,偏你一身红裳,却狠心至此!
  言欢哼笑一声,置之不理。
  秦云玖眼睁睁地望住言欢摆脱自己兀自前进的背影,几欲追上,最终仍是缓下脚步,一瞬间,她撕破了他们之间友好的伪装,一瞬间,他们识清了彼此的身份,一瞬间,已是遥遥不可及。
  人在雪中走,与梅并作一处,犹如一幅曼妙的冬日山水画,山脚下人声鼎沸尘嚣直上,这厢空留半隅宁静。百来号人齐齐来到镇上,其中兵也有,民也有,更有一身艳色的小姑娘,她在人群里尤其耀眼,仿佛是发光体,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石磊与秦云玖不知说了些什么,带着大批兵士转身就去牵马,马儿得了解放,踢踢塔塔地踏着碎步,欲绝尘而去,不消细看,便知这些均是细选而来的精壮战马,非但匹匹胸宽腰阔小腿细,连毛色也绝非寻常可比。
  由于并非上战场的缘故,战马身躯上也未有护具,言欢盯着那些神气活现的马儿,美目微眯,唇畔遽尔勾起一抹诡秘的笑弧,仿佛那前后百名武士与不利形势在她眼中不过游戏一场罢了,她似是……胜券在握。
  那笑容秦云玖看在眼里,竟忽然心惊。他顿住脚步,环胸立在一旁,以闲适之姿关注言欢的一举一动,显然,他并不想涉入言欢的计划之中,也不想与之为敌。其中缘故,一半为的是多日来的情义,另一半,他倒是真想瞧瞧她言欢有何三头六臂。带着这一批老弱残幼逃脱升天,岂止登天之难,简直痴人说梦。如果石磊那武夫无能囚不住她,那他日也是无用废物,定无利用价值,即便皇帝问罪下来,对自己而言,也不过弃卒一枚,从不可惜。
  云玖正权衡利弊之时,又见言欢忽地蹲地,裙摆拂地,她指尖轻撩一瞬,隐隐有青色小石拢住袖中,他眼尖,正要出声喊住。
  耳畔四起杂音,一支箭以不及掩耳之势疾射而出,众人霍地将视线全往出处望去,秦云玖也不例外,下意识就往后边一看——
  竟是言雄,他仍是搭持弓箭的姿势,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一箭,歪得彻底,未伤及任何一人,只不过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几个小兵立即反应过来,围上去便架住言雄。村民们也是不解言雄用意,面面相觑下,神色更是难看了几分,大的搂住小的,小的抱大人的腿。
  言静人不动,声已出,“言雄你这蠢货又在做什么……”
  言欢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双手一翻,细碎石子如流星追月般飞了出去,她笑吟吟立在那,仿若无事。
  此处未歇,又一场混乱毫无先兆地交叠来临,高昂挺立的战马突然连续倒地,地面薄霜尽碎,残渣溅了开来,猝不及防之下,武士也随马摔落,人与马顿时乱作一团。
  受惊的马儿已没了方向,一蹬蹄子横冲直撞,别说石磊已急红了脸,连喧杂的闹市也响起了阵阵尖利的叫喊声,摊贩顾不得其他,扛上货物拔腿就跑,一霎那的变故令得人人自危。
  石将军勒住马缰,奈何他本领再高也不过双手,两匹疯了般的战马已让他牵制不下,他故作镇定地命令道,“兄弟们别慌,快把马拉住!全部过来帮忙!”
  士兵们得令,蹦、跳、捉、叫皆有,地上滑透,时不时还有人摔得四脚朝天。
  秦云玖神色微变,却仍假装事不关己,一颗心已然难以抑制地狂跳起来。他清楚看得那细小石头自言欢袖中射出,眨眼功夫,那些彪悍的战马已稳不住腿,想来,定是她从中作怪,又是试探他时的故技重施?
  这手法、眼力并非人人得有,百米开外,她竟能十之八九的掷中战马细腿处,可见其非同一般。若言欢愿意在身边助他一臂之力……混乱形势之下,秦云玖竟起了异样的兴奋感,他更紧更牢地盯住言欢,生怕错漏了分毫。
  言欢四下一望,石磊一人拽四马,其他武士也并不好过,重摔之下被马踩踏的、集市上狂奔追马的,看守村民的只落得小猫两三只,他们无暇顾及一旁的她们。
  言静聪慧,已猜得言欢的心思,她拔出藏在靴中的刀子,银辉一闪,小兵连眨眼都不及,颈间鲜血喷薄而出。那刀法干脆利落,没有半点犹豫,连言欢也为之一怔,这言静到底何等来头?若是第一次杀人,怎能这样从容不迫?
  言雄大吼一声,怪力挣开抓他双臂的士兵,一拳一脚,正中要害,那两人应声倒地。
  言欢转头,“快走!你们快混在人群里逃!”
  村民们醒神,四散开来,追上来的几个小兵不是死在言静的刀下,就是昏迷在言雄双拳之中,纵观眼下竟无人可挡他们的去路。
  若不趁此机会逃跑,恐怕以后再无可能,石磊人虽热血可绝非蠢人,绝不敢二度轻视他们,言欢等得时候就是在这一刻,如果在山上就起冲突定然救不得几个,最后仍会落得束手就擒的结果。
  秦云玖那人惯于隐忍,锋芒藏得甚深,如不横加插手还好,若他敢……
  言欢扫一眼,人已散了七七八八,佳娘身子痊愈不久,走得极慢,小豆子一手拉着娘亲往前逃,还不忘大声问,“言欢小姐不走?”
  远处的石磊察觉不对劲,缰绳一松,虎步冲上,“莫想逃!”他急怒攻心,大手揪起还在回头同言欢喊话的小豆子,他厉声喝道,“告诉你们别想逃,还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耍手段!”
  小豆子登时吓坏了,小眼睛里装满了恐惧,“佳佳娘……言欢小姐……”
  言欢目露怒意,咬牙道,“堂堂大将军,居然为难一个孩子,不觉得卑鄙?”
  石磊全然失去理智,不顾抱着他大腿乞求的豆子娘,“我是不会再上当的!那群叫花子很听你的话嘛……你叫他们回来,我就放下这孩子!”
  “叫花子?”言欢倏地厉目向他,“一个男人若是蠢就罢了,偏还自以为是,那就真是无可救药!”
  “少说废话,你要这小胖子活下来,要么交出言氏铸剑书,要么就把那群叫花子喊回来,我要一、一、拷、问。”石磊紧掐住小豆子的颈子,狠狠摇晃几下,“说啊,跟你家什么小姐拿出密书,叫她救你啊。”
  豆子娘早已泣不成声,双手死也不肯放开,“放开我的孩子……”
  小豆子不过七岁,白胖的脸上泪水纵横,可他却紧紧咬住小嘴,怎么也不肯遂了石磊的愿。
  七岁,应该天真的年纪,应该拥有父母双亲,拥有干净的床,拥有无数的美好回忆,睡前应该有娘亲的温柔小曲,醒来应该有父亲宽阔的臂膀,应该在快乐中睡着、希望中醒来,可是七岁的小豆子却什么也没有……
  “言欢小姐,你看,像不像很多星星掉下来了……”
  “我最喜欢言欢小姐了……”
  “言欢小姐……”
  往事如浮云般在眼前一一闪逝,一句句欢喜的叫声犹在身旁,而此刻小豆子的眼泪却在吧嗒吧嗒往下掉,一颗颗直砸在言欢眼底,她心中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热痛,“四块石头,你不放开手中的孩子是么?”
  石磊略回神,仍道,“一铸剑书!二让他们回来!”
  言欢不怒反笑,“一你死,二你仔仔细细记清我这张脸,记得到阎王那时,告诉他,你是我……言欢拉下的无间!”

  第二十三章 不过生离

  这话便是萧南风的口头禅,在短短一瞬,却直觉那般亲切,言欢仿佛掌握到了其中的精髓,因保护一个人而变得坚强,因守着珍惜的人事而变得谁都可杀,她如此,萧南风亦是?
  电光火石间,言欢手腕一转,袖中青石悉数飞掷而出,石子粒小,却颗颗带着劲风,疾如暴雨冲着石磊劈面而去,他不敢怠慢,猛地将小豆子抛了出去。
  言欢发力更狠,偶有几颗左右夹袭,石磊防不胜防,双膝一软,七尺男儿跪倒在地,不知是痛还是羞耻所至,他惨叫一声。
  手一松,小豆子撒开小腿,佳娘一把搂住他,千万宝贝地躲远了些,眉色瞬间松弛了。血脉相连并非维系感情的唯一途径,日复一日的相伴,也会成为一种幸福,一种永恒。
  言欢弯身拾起被抛在地上的弓箭,拽满弓弦,直抵住石磊的额间,只要一松开指尖,那箭矢就会穿透过去,这男人就会死在自己的手里!
  死到临头,即是驰骋沙场的战将也不免心惊,只恨今日轻敌,他悔不当初!石磊紧闭双眼,恨道,“你要杀便杀!我石磊绝不眨眼。”
  言欢冷冷一笑,“你闭着眼睛,自然不会眨了。”
  “你……”石磊气得浑身打颤,“你这妖女……”
  言欢挑衅道,“好久没听人这么叫了,你继续喊阿,别停。”
  石磊膝处剧痛,“我……”
  “啊,你不会?”言欢箭身不挪,微笑道,“那我唱给你听啊,妖女美,妖女艳,妖女第一要数言欢……”
  看戏许久的秦云玖也闷笑出声,他扬袖,示意兵士们由四角包抄而上,势必要将言欢一干人全数抓住,既然宝物在此,其他鱼虾他权当闭一眼罢了。他悠然望住扬雪的天际,杏眸弯了起来,银钉芒彩却似冰寒。
  言欢胡乱唱了一通,满足地深吸一口气,可无福消受的石头人已僵,“你好歹给个痛快!”
  “我不要。”言欢哼道。
  “我……”
  言欢逗他,“什么?想求我?”
  “我……”石磊面色微红,“我……”
  弓箭无声地移开了,“真别扭,说来,我还真讨厌你们这种只有一个表情的脸。”
  石磊不语,面对这种人,他唯有闭口不言,免得还没死已气得内伤,忽觉眉心处一亮,那锋利的箭矢已离开夺命的地方,他看着那毫无杀气的箭羽慢腾腾地挪向脖子,继而到左胸……终是停留在肩胛处……
  每动一寸,他的心就为之一滞,称她为妖女真一点也不委屈!要不是他内心坚强,早该吓得先昏厥过去了,不过这姑娘虽打扮甚为妖孽,心肠似乎不歹毒,自己方才无礼至斯,她也仍是留他性命。
  石磊心下有愧,“对不……”
  话未尽,言欢水袖一摆,指尖一收,那箭身死死地没入石磊的肩处,他不可置信地瞪着汩汩流出的鲜血,痛得差点说不出话来,“你……你……”
  “你什么?我又没说放过你,不过之前看你算是有良心,把我家小豆子推开了去,不然,现在瞄准的地方,是这里。”言欢恶意地点住石磊的眉间,蹲身下来,“石将军,我真觉得你们这种脸很没趣味。”
  石磊牙关死咬,冷汗涔涔,“妖……女……”
  言欢丢下弓箭,左右拧住他的两腮,斜上一扯,“这样笑笑,也不是很丑阿。”
  “妖……女……”他扭曲的嘴里依旧固执地说着,牛眼愤懑不平地瞪住她。
  言欢起身,顺便临别一脚,踹倒石磊,“多休息,少说话。”
  身后有人道,“言欢。”
  几道巨大阴影簇拥着她,言欢回身轻笑,“云玖,还有何指教?”
  秦云玖状似无意地理着言欢的发鬓,“言欢,你今日伤了石将军,还想全身而退?”
  “你以为这些虾兵蟹将能留住我,还是你要亲力亲为?”言欢冷笑,“我真想见识你的真本事了。”
  “你只顾着玩,却漏了你的几个同伴。”
  言欢眸光一闪,顺着秦云玖的指向看去——
  言静和言雄不知何时被擒,正被士兵层层围在圈子里,动弹不得。
  明明瞧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