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欢





  “……”“香香”大夫傻乎乎地瞪着她。
  言欢伸手摆了摆,企图呼唤回飘远的神志,“怎么了?大夫?”
  “……我叫云玖。”
  “哦。”言欢揉了揉发酸的双腿,看来歇了一夜倒是体力恢复大半,她笑眯眯地建议道,“云玖,趁着黑熊走开了,要不你现在就帮我去探探?要是他回来,我就说你替我煎药,你看怎样?”
  云玖执起言欢的双手,四目相对之下,热情的火花在空气中劈啪作响,“好。人家这就去了。”
  “一路保重!”言欢挥手,“记着呀,蒙着眼睛,很漂亮的男人。”
  云玖颔首,裙子几下塞在腰间,露出一双不算细致的腿,她优雅地“啪嗒”……翻窗而出。那门,明明是敞开着的。
  言欢看着,一时间无语凝噎。
  尔后,又是一片清宁。
  人一走,言欢再无心思躺着,抓起床尾的衣衫,便匆匆地套在身上。她走下塌,一眼就看见老旧妆奁上的雪色外袍,它被叠得整齐,似它的主人那样清淡而耀眼,言欢的指尖一寸一寸划过它,神色极是轻柔,无意间,她瞧见了铜镜中的自己,仿佛被惊吓到了一般,突地往后一退,椅子“碰”的倒地,震得她面色苍白。
  定是“笑春风”余毒未解,对,一定是这样。可是,她面对黑熊时,并不会起了杂念,怎么偏偏严观白的一件衣裳就引得她热血汹涌?此刻,仿若他那清淡之气还紊绕在自己的鼻尖,捧在手里的外袍刹那成了烫手山芋,言欢急忙丢下,拂去心头烦恼。
  门外,起了争吵声,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
  言欢疾步爬回床上,被子一捻,静观其变。
  “言雄!你怎么又带女人回寨子了!我们的状况难道你不清楚?随时都可能会遭到官府的围剿!还有……唉。”女人先是暴怒大吼,说到后边,已是无奈至极。
  “大姐。那是我妹妹。”一向雄赳赳的黑熊居然服了软,他小声辩驳着。
  原来那黑熊一样的汉子名叫“言雄”,言欢一怔,言氏?官府围剿?难不成她是在“铁手村”?那个名叫言铁手的男人一手建立起来的村子里?
  “闭嘴!”
  女人又开骂了,“你是猪不是,告诉你许多遍了,人死不能复生。小丫已经去了,你就不能醒醒吗。我们还活着,我们没有余力去保护其他不相干的人,言家还剩几个人了?你告诉我吧!你看看,寨子里的兄弟,哪个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你抓来那些小姑娘吃的都是兄弟们舍不得吃喝省下来的!你怎么忍心呢?言雄,你怎么能这么待寨子里的兄弟!”
  “噗通”一声,言雄像是跪了下来,一个大男人竟梗咽起来,“大姐,我错了。可是……我一眼看见那小姑娘就觉得她像是小丫……更像,小姐……我忍不住就……”
  “言欢小姐?”女人“呵呵”笑了,那声色尖锐,比哭还难听,却也比哭还凄凉数倍,“老爷夫人死了,我们连小姐少主也保护不了。老爷拼尽最后一口气保护了我们。而我们……言雄,你说,我们为什么活下来了?你难道都忘记了吗。”
  “大姐!我们是为了救出身在圣教的小姐。是为了找出失踪了的少主。我们要寻回他们。重建铁手村!”
  言欢心中一跳,眼内出了神。他们口中所说的“言欢”便是自己么,死了的言铁手和苗璇便是自己的爹娘,而这破落的山寨里,住的都是自己的家人?
  不不不,她该是清楚的,自己并非是真的“言欢”,自己不过是任百风安插在圣教中的眼线罢了,她虽名言欢,却是个彻彻底底的冒牌货。甚至,连自己姓什名谁都不知晓,任百风只告诉过她,她是被人遗弃的,他发了善心才带她回庄。给她吃穿,让她活命。
  她不是言欢。不是!
  可是,为什么会心中钝痛,听他们说及过去,她的心竟跟着难受了起来,仿佛自己真是那个人,那个爹娘死了,村落被毁,村人被覆灭的可怜小孩——言欢。
  外头静悄悄,似是和解了,言雄小声地说,“大姐,我这便送这姑娘出寨子。”
  “知道就好。唉,别再做这些糊涂事了,言雄。”
  门,应声推开,言雄跟在后头,而走在前边的女人,一身素布衫子,洗得已是泛白,却是一丝不苟,她的长发尽数束起,看起来英姿勃勃,虽为女儿家,但是难掩那胜过男人的气势。
  她边说边走向床榻,“姑娘,抱歉,误把你掳了上来。”
  “没事。”言欢轻道,心思还停留方才的对话中,“他并没有伤我。”她暗暗叹息,这倒也罢,自己和严观白可以安然离去,她也犯不着漏液脱逃。
  “那就好,待会会有人带你们下山去。”女人横了眼战战兢兢的言雄,厉色喝道,“还不快给人道歉,你个只生头,不生脑的笨货!”
  “对……对不住。”
  一直垂首的言欢扬起笑脸,说,“不,没事。”
  语声未落,那先前还气势万钧的女人怔住了,惊呆在了原地,嘴慢慢地睁大,脸色更是忽白忽红,言欢注意到,她注视自己的目光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狂喜,手忽的被攥紧,似是怕她跑了一样,那女人颤着声,叫道,“言欢小姐!”
  言欢默然。自己真的像苗璇,像那个真正的言欢,以至于所有人都误认了她?
  然后她见到……
  那女人的脑袋越来越低,几乎低到胸前,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无声,她哭了。
  “你是言……欢小姐。”
  那一刻,无数热潮涌向心尖,唇齿间挤出几个字,“对……我是。”
  一如七年前,她又自称那个名字——
  言欢。
  …_______
  山寨一隅
  时逢午后用饭时,山寨内本就人少,云玖仗着二寨主的名头打探了些消息,就朝着南边大摇大摆而去,边走边哼着小曲,“走啊走,一所草屋关了人,关了他,我走啊走……”
  她倏地眼前一亮,不远处的草屋应就是关了瞎子的地方了。云玖乐颠颠地踏了进去,心情煞是欢愉。
  果不其然,草垛旁倚着一男人,背着光,云玖一时看不清,只得开口证实,“你是……那谁的朋友?”她闭了嘴,竟糊涂得忘了问及那小姑娘的名字,糟糕啊,真糟糕。
  “你过来。”阴暗处的男人喊她。
  “啊?”虽疑惑,她还是乖乖地走近了些,蹲下身,果然见得言欢所述的丝缎覆目,云玖这才放心地滔滔不绝道,“是一个穿红衣服的姑娘让我来摸清你被关的地方,你不用害怕,这里的人好相处得很。小兄弟,你长得真漂亮。”她咂咂嘴,美色当前不忘调戏,之前她还不信言欢,一瞎眼又怎能与好看挂上关系,今日得以一见,她方知晓,有些美,并非全然出自面孔。
  严观白的美不单单在脸上,而是那种淡极却无声无息渗入人心的清淡感,清雅高贵,如白莲般,令人惶遽而不敢亵渎。
  “那红衣的姑娘,名叫言欢,你助人,却连对方来头也不问清。这么多年,你依旧没有变化呢,府南小王爷秦云玖。”
  严观白幽幽地道,犹如清风拂面,可云玖的脸色却因这一句骤然变了,他刷地起身,之前的淘气之姿瞬间不见,力持平稳道,“你是谁。”
  “我么?”严观白又是一笑。
  云玖有些恼了,“别装神弄鬼!说,你是谁?”
  “我是严观白。”他恍若听不出对方的怒意,依旧淡定得很,“呵……还是说另外一个名字吧,你或许认得。我是……千秋先生。”
  云玖拧眉,“千秋先生怎么会是瞎眼?还沦落到被山贼抓回山寨?”
  “这事情,说来话长。”严观白笑道,“凭着我知道你的易容是我教的,你的变声药丸是我所制,还不足以证明么?也罢,这缎子系了那么久,也是时候拿下来了。”
  说罢,丝缎悠悠坠地。
  下一刻,云玖分明见到,那隐藏起来的细长凤眼,仿若藏了天上星辰,煞是夺目。这举世无双的面容,只见过一次便永远不会忘记,亦是不能,浑不似真人的俊容上带着笑,那眼下妖异的绛红泪痣,似是邪魔,一点点吞噬人的视线,人的心。
  “看着我的眼睛,你觉得我在撒谎么。”
  “千……千秋先生……”
  他凝眸微笑,“秦云玖,好久不见。”

  第六章 杀戮昨夜

  薄薄的阳光斜射进来,印出言欢脸庞上的倦意,突生的意外让她措手不及。一时间屋子里极是安静,哪怕一根针,哪怕一滴水落地,也能听得清晰。忽然间,自己的手背一阵温热,言欢一惊,正撞见那双微红的眸子。
  那女人一把拭去泪痕,不好意思道,“跟言雄在一块久了,也变笨了,小姐回来了,我该高兴才是。”
  言欢也是不好受的,可即使这样又能怎样,扑上去抱头痛哭也无济于事。不如哄得大家都高兴才是,她坏笑道,“姐姐这样漂亮,哭得我心都跟着疼了。”
  “小姐真是……”女人仔细端详她,“小姐怎么伤成这样,谁胆敢欺负你?”
  “这暂且不提。言雄大哥,你坐下。”眼见壮汉子没头没脑地便拔了刀,一副杀气重重的样子,言欢眼角一抽,不得不喊了声。
  黑脸涨红,“可……可是。”
  女人双目一凛,言雄乖乖地蹲在墙角,不敢吭气了。
  言欢看到言雄面上微妙的神色,略略懂了些什么,轻轻一笑,也不揭穿,只谈及自己的事,“不妨直说,我的记忆啊很早以前就没了,脑子里空空的了。”她屈指敲敲头,诚实道,“所以我根本不晓得你是谁。也不记得铁手村。更不知道你们来找过我。”
  “唉。我们几次寻到圣教,都被人拦了下来。”
  人都说走进圣教就等于半只脚踩进了棺材,而他们竟可以全身而退,言欢压下疑惑,继而听女人道,“忘了的事,我来告诉小姐。我们言氏本以打铁为生,以铸剑成名,老爷更是闻名天下的铸剑师,手下的每一柄兵器皆非凡品。正因为如此,朝廷一再向言氏施压,逼迫我们为其铸造武器以供军需。言氏虽不愿,却也不得不从。谁知,那成了一切祸患的开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了风声,说‘拥有了玄剑的人便能得到天下,而玄剑天下间只有言铁手能铸’,各路人马竟轻信这番谣言,几乎每日都会有人冲进村里,恳求的、以武力要挟的,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只为得到那莫须有的“玄剑”。幸而那时候朝廷还派兵驻扎在村四周,村民们才无性命之虞。只是……”
  女人一顿,坚毅的面容垮了下来,言欢反手握紧她的,企图将温度传至那冰冷的掌心。”
  “最糟的是……老爷被圣教阴不凡抓了去,还带走了你与少主,我们猜他是以你们的性命要挟老爷铸玄剑予他。”她深吸一口气,抑制住情绪,“半个月后,老爷回来了,驻扎的军队在一夜之间撤了干净。那一天,正是灾难的开始……”
  言欢滞然,像是在听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心内异样感却挥之不去,她催促,“接着呢?”
  “不知何处冒出的一群人,竟各个武功高强,他们浩浩荡荡地杀了进来,没了军队,那些人轻易地斩杀了我们的村民。”
  “凭什么!”
  事情颇为蹊跷,圣教未有任何动作且不谈,成千上万的正道人士装聋作哑且不说,朝廷没来由地撤了保护军总是成迷,这一切,倒像是早已计划的局一般。而言氏便成了第一个牺牲品。
  女人银牙咬得死紧,眉目间尽是恨意,“说的是讨伐言氏为圣教铸剑,故而不能容之。我们哪里是那些人的对手呢,老爷让十多个懂武的人带了女人孩子往后边密林逃。”
  言欢一下屏住了呼吸,“那老……我爹呢?”
  女人冲她惨淡一笑,“老爷他堵在密林口,为的是女人小孩留一条活路。与那么多人拼杀,已无生还可能,我们都是知道的。可不知会那样惨烈,老爷身中数十刀,箭翎扎遍了全身。最后见到老爷的时候……已然面目全非了……到最后……他都用口型说那个字……死都没有闭眼……老爷他说……走!”
  言欢眼眶热热的,只因周遭的气氛过于伤悲,而铮铮铁汉的面容也太为悲恸,言雄道,“我是护着女人小孩逃的,言氏三百十六口,经此一夜,只剩二十八人,小姐你和少主都没了踪影……当时在场的兄弟提起老爷,还是忍不住会落泪。他们说,‘老爷身边的人都倒下了,只有他还直挺挺地堵在那,死都不愿让出一步,那时候,他满身是血,不知有多少伤。对方的人边砍边怒吼,怎么不死怎么还不死。老爷……仍是寸步不让。他只以剑相对,只说,谁要再来!”
  言欢觉得头晕目眩,明明在这里,厮杀之音却仿佛不绝于耳,仿佛还能见得到那如山一样高大的背影。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