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欢
他嗤笑道,“凭你?”
“凭我。”言欢藏好干净了的铜板,抬眸道,“兔子急了还咬人。”
“算命的说我能活到九十九,要是你真要杀我,你可得陪着我耗一辈子了。”萧南风勾起她的下巴,眼眸中流淌着淡淡的光,“说不定做我的枕边人更好下手。”
言欢眯起眼,“你确定那算命的不是个神棍?”
萧南风手下使力,“你这次伤的怎么是肩头呢?把这狠辣的小嘴毒哑了才好。我看着也高兴。”他状似疼惜地望住她的肩膀,“庄天赐一点不念旧情呢。”
她握着他的手腕,一根根指头从自己下颚处掰开,这个人还是一样的令人厌恶,总能洞悉他人心中最不愿忆及的片段,肩膀上的伤口虽痊愈大半,只剩下浅白的伤痕,可庄天赐拉弓的无情模样,她却终生难忘。
“我伤了肩膀,你疼不疼?”她蓦地冷笑,“容我提醒下萧护法,你可是在我身上下了珍贵的双生蛊。”言欢步步紧逼,“我死,你也活不了。我哑了,你也会落个残疾。你最好别刺激我这颗脆弱的心,我要是哪天想不开了,拔剑自尽你可别怨我。”
与萧南风,她功夫比不过,口角倒是能争个高下,而且,他的命牢牢地攥在她的掌心。双生蛊,顾名思义,就是两只命运相连的蛊虫,二蛊虫各寻一寄主,住在人体之内。遥遥千里,乃至万里,它们之间也会产生奇妙的感应。一人若受伤,另一人也会跟着痛,一人若死,另一人也当场暴毙。
它们一入人体便不亡不灭,直至寄主死掉那日,那两只金翼蛊虫方破人体而出。
言欢想不通,萧南风当初是哪根筋出了问题,竟会在她身上投下双生蛊,这不是平白无故将把柄放在她手里手里任她拿捏?一向作风毒辣的萧南风,恐怕她是一辈子也猜不透了。
“是了。所以我才那般呵护你。”萧南风理所当然地揽住言欢的身子,热气吹在她的耳畔,“蠢人才会连摔两回,庄天赐的事,你该记清。这是……我给你的礼物。”
“你。”言欢垂下眼帘,说出一直以来的揣测,“你故意让人告诉我,庄天赐的婚宴上你预备落毒?”
他轻嗯一声,手中把玩她的长发。
“为的是让我识清他的真面目?要是我一命呜呼你跟着陪葬了怎么办?”
萧南风埋首在她的颈间,那语调犹似咏叹,“我不会让你死的。我知道你是怎么个性子,也知道你真把庄天赐当成生死相托的朋友。我是要你明白,像我们这样的人,怎么都不可能有朋友,也不可能有人把我们当成朋友。只有我跟你,即便无法互相相信,却是真正的生死相依。言欢,你明白么?”
一切,都是他操纵的局。从开始的假意漏出风声,到最后庄天赐出庄伤她,都尽在萧南风的掌控。
他不过是想告诉她,世上无人可信。唯有彼此?
言欢气得浑身发颤,胸口起伏不定,她狠狠地反身推开他,一手指住他,怒道,“闭嘴。你这么冷血无情的人懂什么。你这样就是为了我好?我愿意做梦是我的事,我愿意被人骗是我的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既不是我亲人,也不是我朋友。你在我眼里不过是个杀人如麻的禽兽罢了!你滚远一些!”她与他口舌之争是家常便饭,可像这样激动难忍的时候,却是第一遭。
“你愿意被人骗?”萧南风幽幽地笑了,目光发狠,“对啊,其实你早知道我布下的局,不是么?你不也仍抱着可笑的朋友之情,喝下毒酒给人警醒?你不也索性将计就计想看看庄天赐到底会怎样?”
言欢被戳中痛处,声音沉到了谷底,“我不会再上当的。没了庄天赐,我也不会把你当朋友。”
“我……也并不想与你做朋友。”萧南风面色微变,眼底似有复杂心绪纠葛,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余下冷然一片,“言欢,他对你的好并不一定来自真心,而我待你也并非全然假意……你要记住。”
他,哪个他?
雨丝随风轻扬,萧南风立在朦胧处,杏子眸如画,嘴角噙着一抹嘲尽世间的讥笑。言欢与他相识七年有余,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有去无回实属正常。而他,是与她相伴最久的人。
她见过他面对教主的严酷对待,亦见过他被正道人士追至崖边,一直以来,萧南风始终冷酷如故,他的冷酷与庄天赐的不同,庄天赐不过是淡漠所有人,像个无情的冰人。而萧南风,他的冷酷深入骨髓,挥剑拔刀间,从未眨过一次眼,那是对他人性命的漠视,更是对自己性命的淡薄。
他横加干预她的事,她自然气恼,但大半是迁怒。说穿了,他不过是以自己的手段让她识清一切,她知道的,萧南风的残酷已不是二三天了。
她之前骂得痛快,郁结已舒,再这么一想,神色也缓了不少,“我记住了。再会了,萧大护法。”
“等等。”
她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干嘛?我可不想同你一起被雨淋,一点都没趣味。”
“药给你。教主那毒方恐怕你那神医一时半会也解不了。”赤黑的药丸,是教主每月发放的解毒剂。
言欢恨不得一拳打掉他嘴边那抹讽笑,拳头收收放放,她接过,“麻烦你了,没事别出现了,至少三个月别出现。我怕晚上睡不着。”
他不怀好意地撩起她一簇发丝,“想我想的?”
“滚吧你。”她粗鲁地扯回头发。
他走了几步,忽地回头,“你不送我?”
“我目送你。”言欢咬牙切齿地挥手,顺道瞧了瞧瘪在腰间的钱囊,翻出来数了数,剩下不到十枚,她不禁感慨钱途坎坷,再抬首时,那抹紫影已悠悠地飘远。
也许是此情此景过于相似,也是那么个下雨天,也是在不经意间瞧见萧南风的背影,言欢双眸轻眯,脑海中浮现那一夜,那一刻,萧南风一身紫衣,茕茕孑立,看上去如此孤独。
“言姑娘!”巷口有人唤她。
言欢奔上前,明亮的大眼睛凝注在素衣之上,带着欢愉地道,“小白神医。铜板我找到了。”她扬起手,得意得像个小孩。
“庙里人已散了,天色也不好。我们先找一处落脚。”严观白微笑道,全身上下无一不柔和,他面色如常,看不出任何异样,应是未曾听得她与萧南风的对话,她心中暗忖。
扬起笑靥,答曰,“好。”
两人并肩而行,言欢一路叽喳,严观白静静倾听,偶尔回答一两句。细雨蒙蒙下,路上小贩纷纷收了摊子,偌大的街道里已无几人,言欢收了口,忽而眼儿一亮,快步走到一个棚下,只见十多枚姿色各异的簪子摆成一道,虽无宝石点缀,却美得令人驻足。
摊主是个年轻的妇人,她也不多话,任言欢挑选。
言欢拿起一支尾饰似云的木簪,问道,“这簪子怎么卖?”
“七文钱。”
言欢回过身来,正欲问好看与否,恰好看见这一幕——
严观白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一点,面上的神情极淡极淡,笑容亦不似平时那样温和,像是罩了一层水雾,令人看不清晰。
言欢心头一阵紧缩,萧南风的话不紧不慢地袭上耳边,他对你的好并不一定来自真心,而我待你也并非全然假意……
顺着严观白的目光,他看的正是萧南风离开的方向。
这,是巧合吗?
言欢丢下铜板换了木簪,笑嘻嘻地竖起在严观白的眼前,“好看么,我觉得像是一朵云,老板说应是纠缠不清的藤蔓,所以叫做情惑。”
“好看。”情惑么?
…_______
一路走,一路说,已行至方圆百里内最热闹的酒楼——大龙门客栈,纵然雨帘重重也挡不住一拨拨来往宾客,楼前湖面画舫几艘,歌姬轻歌曼舞犹有余音荡漾在水色间,门庭处两株瘦骨嶙峋的梅也在一夜竞相开放,煞是迷人眼。
店内小二忙得像个陀螺,擦净了桌案,迭声道,“客官请坐。需要什么叫我声就成。”说罢,又跑个不停,周旋在各个角落。
“这两日出了皇榜,就为的是找出言家人。”旁边那桌不小的声音传来,听清了内容,言欢面色一凛,更是全神贯注地听下去——
“言家人不是很多年前就被杀了干净?就算没杀光,又何必赶尽杀绝?”书生模样的悲天悯人地叹息。
“听说,言家人手中握有铸造兵器的密书。”那人压低了声音,却是越说越起劲,“北面离国一打过来,我们这就损失惨重,皇上似乎把这责任全归咎到兵器上头去。我说啊,就算是一等一的刀剑,咱们也打不过人家离国,谁不晓得啊,皇上砍了一个又一个好官,朝堂之上还剩几个能人?”
书生按住他,“嘘……别说了。”
“没事没事,这山野地方无人听得。梁兄,还有个消息更可气,我们这几个村的药铺都是县老爷的儿子开的,药材出售价钱更是贵得惊人,可生了病又不能耽搁,总是咬着牙买了药。不过呐。”男人握住酒杯的手一松,幸灾乐祸地大笑道,“近一个月听说都是生意惨淡,无人上门。县老爷恐怕气得胡子都掉了。”
“这事我晓得的。我府中的好几个下人也回来与我说了,好像是在破庙里遇到一个神医,医术一流,还分文不收。这事有什么可气的,大快人心了!”书生摇摇扇子,饮了杯酒。
他们口中的神医应是严观白,言欢竖起耳朵——
“哎哎,你有所不知,那大夫被盯上了,县官那老混球正派人抓他。”
第九章 正邪难融
骤然天色又变,傍晚时分已似深夜,如织密雨落在梅枝之上,徒生残红一地。邻桌的谈论主题一改再改,从星月沉浮言及诗词歌赋,尔后说到丈母娘的父亲大人身体状况好转了大半等等。
言欢听得无趣,注意力又转了回来,她抿了口茶,不咸不淡地道,“小白神医,你听到别人的话没有?”
严观白笑容恬淡,“略听得一二。”
“凭你的能耐就听到这么些?”言欢挑眉,“我可不信唉。”
“我不爱管别人的事。”指尖在杯沿轻点,他又说,“更何况,言姑娘不正听着么。我又何须多此一举。”
话中隐有笑意,言欢直觉得那目光压得自己快抬不起脸来,她逃开得太快,以至于都未曾见到一汪深潭中的起伏。
“行走江湖,没什么小道消息可不行。”她理直气壮地回了句,说完也无意再续之前的话题,言欢扬手一挥,“小二哥。”
小二身如疾风,嗖地窜到桌前,“两位客官,要些什么?”
“你先把你家的名菜一一说来听听?”
“成叻。”小二哥训练有素,一张嘴就巴拉巴拉个停不下来,“松鼠桂鱼,熏干丝,雪菜肉丝,烧鸭,地三鲜……”
言欢听得云里雾里,她忙叫打住,“小二哥,我就要你最后说的那十个菜。”
店小二连连点头,来个冤大头没道理不欢迎不是?
“等一等。小二哥。”一直不发一言的严观白出声,小二与言欢齐齐朝他看过去,他说,“只需两菜一汤便够。”
言欢听罢,爽朗一笑,“你别这样虐待自己,虐待他人啊。小白神医,我们一天下来也该犒劳自己不是?”
小二也是跟着点头,吹嘘道,“我们这的菜肴可是名声在外。客官要是不尝尝可要后悔了。”
言欢一向阔绰惯了,她虽爱财,却也爱花钱,不花出去的钱,与废铜烂铁无异。她颇不认同严观白的节俭精神,一掌轻拍在他的肩上,豪气干云道,“今个儿就我请。你放心大胆的吃。”
严观白含笑,微凑近了些,以两个人听得到的音量道,“言姑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钱囊里最后七文钱已经买了木簪。”他顿了顿,望见她飞快红起来的耳根,又道,“那家黑店里劫来的银子应该已是花得分文不剩了吧?”
言欢一怔,茶水呛着了,她眸色一红,“你……你都知道?”
“略知一二。”他冲她友好微笑,她却深觉落入深渊中的惊惧,“取之不义,用之仁义,方为正道。”
言欢郁结了,且不说他一直“算计”着自己,就凭口口声声的正道就够她上肝火,“别跟我提什么正道歪道的。我不爱听这个。”
严观白低首抿了口茶,并不辩驳。
他们之间难得的陷入了沉默,小二一看情况有异,识时务地先跑去别桌。
她望住他的侧脸,突生了距离感,即便他英俊非常,却也令她察觉到那里头似是暗藏一种凌厉,仿佛稍不留神,就会被刺伤。不,严观白是枚璞玉,温润无比,怎会突然变成棱角分明的石头了?
自己定是被萧南风的话所影响了,言欢有了结论,不禁松了口气,“小白神医,你别忘了,我是圣教言欢唉,别人眼里的妖女,你跟我谈什么正道,无异于对牛弹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