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歌
云歌只定定看着他,不能作答。
孟珏淡淡扫了云歌一眼,垂目端坐。
于安将眼角的湿意,匆匆抹去,笑捧了绢帕给云歌:“虽然这是喜泪,可奴才还是巴望着姑娘笑口常开。”
云歌低着头,将眼泪擦去,心内百味杂陈,是真开心,可也是真苦涩,欢喜、痛苦竟能并聚。
好不容易收拢心神,将一切情绪都藏人心底,才敢抬头。听到孟珏正对张太医和于安说如何照顾刘弗陵的身子,忙凝神细听。
“……久病刚好的身子,内虚更胜病时,此时饮食一定要当心,起居也一定要当心,务必要一切都上心,万万不可大意。”、
于安点头:“奴才明白,皇上此时就如一个人刚用尽全力将敌人打跑,刮人虽然被打走了,可自己的力量也用尽了,正是旧劲全失、新劲还未生的眠刻。”于安还有半句话未说,这种时候,全无反抗力,若有意外,凶险比先前羽敌人搏斗时更可怕。
孟珏点头:“于总管心里明白就好。皇上的日常饮食,还是由下官拟定,于总管要亲自负责。”
刘弗陵却没有听他们说什么,他一直都盯着云歌,眼中有疑惑。云歌侧眸间,对上他的视线,不敢面对,可更不敢逃避,只能用尽力气,盈盈而笑。
盂珏的视线从云歌脸上掠过,看向了刘弗陵:“皇上要注意休养,不要晚睡,也尽量不要太过操心劳神。”
刘弗陵将疑惑暂且按下,移开了视线,对盂珏说:“朕一直都是个好病人,大夫吩咐什么,朕做什么。”
云歌身上的压迫骤去,如果刘弗陵再多盯一瞬,她的笑只怕当场就会崩溃。刘弗陵对张太医和孟珏道:“朕还有些事情,要和二位商议。”
两人都说:“不敢,请皇上吩咐。”
“关于朕的病,两位帮我想个法子,在外症上要瞒住……”
云歌疲惫不堪,再支撑不住,对于安打了个手势,悄悄退出了大殿。回到自己的屋子,将孟珏给的香屑往熏炉里丢了一大把,把自己扔到了榻上。
孟珏是在知道刘弗陵病后,给她新配的香屑,所以特意加强了凝神安眠的作用,云歌虽思虑重重,但在熏香中,还是沉沉睡了过去。刘弗陵安排妥当他“重病难起” 的事情后,已到初更。来寻云歌时,看到她和衣而睡,他自舍不得将她叫醒,只帮云歌掖好被子,在榻边坐了会儿后悄悄离去。
刘弗陵虽知道云歌有事瞒着他,可朝堂上的计划正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百事缠身,偶有时机,又不愿*迫云歌,他更想等云歌自愿说出来。刘弗陵的病真正好了,云歌心内却是一时喜,一时忧。不知道孟珏究竟怎么想,又会要她什么时候兑现诺言。但想来,她和陵哥哥应该还会有一段日子,不管怎么样,至少要等“新劲”已生、心神俱坚时,她才敢把一切告诉陵哥哥。.
“云歌,发什么呆呢?”许平君的手在云歌眼前上下晃。
云歌“呀”的一声惊呼,笑叫:“姐姐,你怎么进宫了?”
“哼!我怎么进宫?几个月不见,你可有想过我一点半点?”
这几个月的日子……
云歌抱歉地苦笑,她的确从没有想过许平君,甚至可以说什么都没有想过,什么都不敢想。
许平君心头真生了几分怨怪:“枉我日日惦记着你,虎儿刚开始学说话,就教他叫‘姑姑’,现在‘姑姑’叫得已经十分溜,可姑姑却从来没想过这个侄儿。给你的!”许平君将一个香囊扔到云歌身上,转身想走。
云歌忙拽住她:“好姐姐,是我不好,从今日起,我每天想你和虎儿一百遍,把以前没想的都补上。”
许平君想到暗中传闻的皇上的病,再看到云歌消瘦的样子,心里一酸,气也就全消了。
云歌手中的香囊,用了上等宫锦缝制,未绣花叶植物和小兽,却极具慧心地用金银双线绣了一首诗在上面。“清素景兮泛洪波,挥纤手兮折芰荷。凉风凄凄扬棹歌,云光曙开月低河。”雄浑有力的小篆,配以女子多情温婉的绣工,风流有,婉约有,别致更有。云歌喜欢得不得了,立即就系到了腰上:“大哥好字,姐姐好绣工,太漂亮了!”
许平君学着云歌的声音说话:“最最重要的是有我‘陵哥哥’的好诗!”
云歌哭笑不得:“天哪!你是做娘的人吗?怎的一点儿正经都没有?”
嘲笑归嘲笑,许平君看云歌如此喜欢她做的香囊,心里其实十分高兴:“去年七夕给你做了个荷包,当时觉得还不错,现在想来做得太粗糙了,今年这个香囊,我可是费了心思琢磨的。这里面的香也是让你大哥特意去找人弄的,你闻闻!”
云歌点头:“嗯,真好闻!”
“本来想七夕的时候送给你的,可你大哥说,你不可能出宫来和我一块乞巧,所以直到现在才有机会送到你手里。”
云歌讨好地搂住许平君:“谢谢姐姐。唉!姐姐绣的东西太好看了,我都看不上别人绣的了,以后如何是好?”
许平君气笑:“你个无赖!反正我如今整IEI闲着,你想要什么东西就让铂大哥带话给我,我做给你就是了。”
云歌重重“嗯”了一声,摆弄着香囊,心头甜滋滋的。
许平君以前对她还有几分提防、怀疑,可自她重回长安,不知道为什么,一切就变了,许平君待她真的如同待亲妹子,只有疼和宠,没有丝毫不信任。现在心头的这种快乐,不似男女之情浓烈醉人,却给人如沐季春阳光的温暖,淡然而悠长。
许平君陪云歌说了会儿话后,因为还要去给皇后请安,只能依依不舍地辞别。临走前,频频叮嘱云歌照顾好自己。
云歌用力点头。
晚上,刘弗陵一回来,云歌就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得意地问:“我的香囊好看吗?”
刘弗陵问:“谁做给你的?”
云歌脖子一梗,大声说:“我自己做给自己的,不行吗?”
云歌的女工?刘弗陵失笑,拿起细看了一眼,见到是自己的诗,有意外之喜:“这是刘询的字。你的许姐姐很为你花工夫,想把字的风骨绣出来,可比绣花草难。”
云歌泄气,安慰自己:“我菜做得很好吃,不会女工,也没有关系。”
刘弗陵笑说:“我不会嫌弃你的。”
“哼!”云歌匆匆扭转了身子,眼中有湿意,语气却仍然是俏皮的,“谁怕你嫌弃?”
三日后。
刘弗陵在正殿“勉力”接见朝臣,杨敞和杜延年不知为何事起了争执,当堂开吵,一个骂对方是“竖子”,一个骂对方是“竖儒”,一个骂“无知”,一个骂“酸腐”。
云歌在厢殿听到他们咋咋呼呼,引经据典,吵得不可开交,不禁跑出来,躲到门口去看热闹。
以前听闻高祖皇帝的朝堂上,大臣们经常吵架,一旦吵急了,大打出手都十分正常。都是开国的功臣,高祖皇帝也劝不住,只能由着他们去吵、去打,实在忍无可忍,顶多偷偷溜走。云歌曾经还觉得惊讶,如今看到杨敞和杜延年,脸红脖子粗的样子,才真正明白了几分汉朝官员的“彪悍”风格。
嗯!难怪汉人看着斯文,却打得匈奴节节败退!
大殿内的官员都不为所动,有人嘻嘻笑着,有人闭目沉思,有人劝了几句,结果反被杨敞和杜延年齐齐开口唾骂,喝命他“闭嘴”,众人再不吭声,由着丞相大人和太仆右曹大人继续对骂。
刘弗陵侧躺在榻上,好似在倾听二人的骂语,实际全未在意,反倒在冷眼观察着霍光、刘询、刘贺三人的微妙反应。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就觉得心里越来越烦躁,吵架的声音好似越变越大,就响在他的耳边,如雷鸣一般,震得他脑里嗡嗡轰鸣。心头的一股气胀得胸间马上就要爆炸,他蓦地坐起,大叫了声:“闭嘴!”话刚说完,一口鲜血喷出,人直直向后倒去,摔在榻上。
大殿内迅即哑寂无声,针落可闻。
云歌呆了一瞬后想,陵哥哥在演戏?很真呀!不知道是孟珏想出来的法子,还是陵哥哥想出来的法子?
于安脸色煞白,跪在刘弗陵身边,高声叫:“太医!太医!快传太医!”转而又对七喜低声吩咐了句话。
七喜脸色苍白地跑出来,云歌问:“你去哪里?”
七喜说:“去请孟大人。”
云歌脑袋“嗡”地一下炸开,不顾殿内还有朝臣,就冲到了榻旁:“皇上,皇上。”
刘弗陵脸色青紫,四肢痉挛,没有任何反应。
所有的朝臣都乱了套,又是哭,又是叫,又是四处观望,焦急地等着太医来判断吉凶。
霍光一声断喝,众人安静了下来:“皇上只是晕过去了,没什么大碍,你们都先回去,有什么事情以后再奏。”
还有不甘心,想凑到榻前探看的大臣,被霍光的眼锋一扫,又忙退了回去。
众人一步一回头地退出了大殿。
于安一边掐着刘弗陵的人中,一边对霍光道谢:“多谢大人!”
云歌手足冰凉,看到霍光的眼锋,想到他刚才一声断喝,无人不从的威严,更觉心头透凉。
知道霍光不听到太医的诊断,肯定不会离开,她蓦地开口:“皇上肯定希望有亲人陪伴,请王爷和侯爷留步。”
刘贺和刘询都停了脚步。
于安朝云歌微微点了点头,赞她想得周到。
几个太医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有的刚探完脉,话还没有说,先哭了起来,别的也是面如死灰,声都不敢吭,只伏在榻前磕头。霍光淡淡哼了一声,几个哭的太医,立即收声,战战兢兢地又去给皇上把脉。云歌心若寒冰,却一遍遍告诉自己,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盂珏和张太医都说了,陵哥哥的病已好。
张太医因为人在药房,晚来了一步,此时才赶到。众位太医看到他,如见救星,立即让了开去。
张太医诊完脉,整个人都在抖,喃喃对云歌和于安说:“没有道理!没有道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云歌知道此时不是哭泣的时刻,强压着心内各种情绪,对张太医说:“太医需要施针吗?或者其他法子?要不要我们都退下去,让太医能专心诊治。”张太医清醒过来,转身对霍光、刘贺、刘询说:“求霍大人,王爷、侯爷回避,下官要为皇上施针。”
几个太医如蒙大赦,纷纷说:“对,对!施针要绝对安静,臣等告退。”霍光已经得到自己想知道的结果,扫了眼云歌,对刘弗陵磕头:“臣告退!”
屋内的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张太医匆匆扎针,先护住刘弗陵的心脉。做完这些,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静等孟珏。
孟珏到时,身上的官袍都是歪歪斜斜的,可见匆匆披上,连整理的时间都没有。
“都让开!”
众人立即走开。
“金针!”
张太医立即递上。
一瞬间,孟珏就用去了七十二根金针,刘弗陵痉挛的四肢,慢慢平稳,脸上的青紫也渐渐褪去,虽然脸色仍然惨白,可至少比青紫看着好一些了。云歌心头乱跳,不自觉地往榻边凑了凑,想看清楚陵哥哥有没有好一点。孟珏眉头一皱,看向云歌,视线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后,他的眼睛骤然黑沉,怒气凛凛,杀意森森:“滚出去!”
云歌往后退:“我,我……对不起!”
孟珏的声音如割骨的刀刃:“你知道不知道,我现在插的都是死谁让你靠近?你又是他的什么人?龙榻旁有你站的地方吗?于安,立即让她出去!”于安为难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云歌已经向大殿外急速退去:“我走多远都行,只要你能救他!”
孟珏盯着榻上的刘弗陵,一声不吭。常带的三分微笑,早已荡然无存。面色沉寂中带着透骨的寒意。
张太医期期艾艾地问:“孟大人,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已经好了呀!”
刘弗陵此时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孟珏,竟是微微一笑:“我太无能!要让你的一番苦心全都白费了!”
孟珏淡淡笑开,温润下浮着浓浓的苦涩:“我会再想办法。”刘弗陵对于安轻抬了抬手,于安立即和张太医退出了大殿。
孟珏将刘弗陵身上的针一根根拔去。
刘弗陵问:“我还有多少时间?”
孟珏沉默了一会后,淡淡说:“如果臣想不出别的法子,长则四五个月,短则随时。”
刘弗陵微微而笑:“也就是说,下一次心痛时,也许就不会再醒来。”
孟珏没有吭声。
刘弗陵怔怔地看着天顶,神情中透出了难言的苦涩,这一生的愿望终是实现不了了。他忽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孟珏忙去按他:“皇上刚苏醒,还不方便行动,有什么事情,吩咐臣去做就可以了。”’
刘弗陵不顾孟珏反对,硬是坐了起来,对着孟珏就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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