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笑





  而今,萧逐月将这小小的红豆放在自己的掌中,被自己这么细细地凝望,有些稀奇,也有些——悸动。   
  这种感觉,很怪异,也很真实。   
  “你若——牵挂着某人,可将此赠与,表明心迹。”萧逐月轻轻开口。   
  牵挂?她牵挂吗?若真是牵挂,于那个人,恐怕也只有恨意与不甘吧?   
  咬了咬唇,殷阑珊抬头望着萧逐月,“你呢,你有牵挂的人吗?”   
  “当然有。”萧逐月笑了起来,月光与树影之下,他的笑容,看上去是如此温暖,“在我最无依无望的时候,是那个人拉了我一把,还了我一个新的天地。若没有那个人,今日的萧逐月,不会是阑珊处的小小老板,恐怕,早已浑浊不堪了。”   
  她不太懂他的意思,只是见他逐渐放柔的眼神,情知那人,果真是对他极其重要。   
  那她呢?她在萧逐月的眼中,又是如何?   
  冷面漠然,健忘无情?   
  她想问,却又怕问出结果。   
  手不知不觉中悄然握紧,掌心圆润的红豆像是要镶嵌入自己的皮肤中去。   
  “阑珊……”   
  过了片刻,萧逐月唤她。   
  她回目望他,见他坦坦然地直视着她,了然开口:“你心中,必定也有牵挂的人吧?”   
  她一惊,当下否认:“胡说!”   
  “我也想骗自己,可惜不能。”萧逐月摇了摇头,仍是选择了直截了当,“红豆在手,你眼神飘忽,心思已在九天之外。你对那个人,必定是有情的。”   
  有情,才会心乱;心乱,才会神伤。   
  阑珊对他,很重要;但他,不想骗自己。   
  “萧逐月!”殷阑珊像是被谁踩着了痛脚的野兽低号了起来,“你有什么资格来评判我!”   
  她是摄魄右使,无间盟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江湖上报上名号,可使一干人等闻风丧胆,风声鹤唳。   
  她有她的骄傲,有她的自尊,萧逐月他,凭什么来猜度她的心?   
  “既是如此,是我失礼了。”   
  他的口气一如既往,淡淡如风,却有掩饰不去的哀伤。   
  恰如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殷阑珊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了,望因自己的冷言冷语而露出受伤表情的萧逐月,她一时尴尬起来。   
  “夜深了,回去吧。”萧逐月也不多言,转身,似准备离去。   
  殷阑珊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手中的红豆忽然滚热起来,仿佛要烫灼她的手——   
  “萧逐月!”   
  她猛然叫出声来,音量之高,黑夜中,突兀得厉害。   
  萧逐月停下,慢慢回过头来,不解地回望她。   
  她咬牙,再咬,直到尝到了血腥味,她才凄楚一笑,缓缓对萧逐月开口:“你说得没错,我根本是自欺欺人。”   
  萧逐月愣住,他没有见过殷阑珊这么难看的表情——自从遇见她开始,她便是那么一个不善外露的人哪……   
  嘴唇动了动,他想说些什么,却被殷阑珊挥手制止。   
  “从小到大,我们都在一起,我一心向他,他也是待我极好的。”殷阑珊幽幽开口,“他甚至说,长成之后,会娶我为妻,虽是一句戏言,也令我无限期待。我原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快活地一直过下去,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她。”   
  她的指尖,划过了粗糙的树皮,发出了刺耳的响声:“我不明白,那明明是他的仇人,他为何倾心待她?只要她开口,怕是天上的月亮星星,他也会不惜一切为她摘来。”身子在微微颤抖,她终是低下头去,视线开始模糊起来,“原来,我在他心中,始终是无足轻重的那一个……”   
  什么东西掉了下去,落入地面的泥土中,很快浸入了去,消失不见。   
  殷阑珊愣了愣,抬手拭自己的眼角,润润的,湿湿一片。   
  好奇怪,她怎么会哭了呢?很久以前,她就不会哭了的呀。   
  又是一滴,再一滴,而后,是止不住的成串下来。   
  “不许哭!不准哭!”   
  她自己对自己说,拼命地揉自己的眼,想要制止那源源不绝的泪水。   
  一双手,从前方伸来,拉住了她蹂躏自己眼睛的手,狠狠地将她拽了过去。   
  那是一个温暖柔和的怀抱,截然不同另一个人的霸道专横。   
  “别哭……”萧逐月搂着她,下巴顶着她的额,轻拍着她的后背。   
  一时间,殷阑珊陡生错觉,仿若自己就是手心中的那两颗红豆,被人捧在掌心细细呵护,珍爱不已。   
  不想哭,真的不想哭,偏偏那泪,滂沱汹涌得更加厉害。   
  “不用你管,不要你管……”她握紧了拳头,用力捶他,任性得如同豆蔻年华的女儿家,“萧逐月,我不用你可怜我!”     
第60节:第四章 声声皆是愁(5)     
  “我没有可怜你。”萧逐月任由她捶打,声音低沉了下去,“阑珊,自始至终,我是一直在乎你的。”   
  他说在乎她。   
  是的,他在乎,从头到尾,若不是在乎,他早应对她这样冷漠的女子避之不及。   
  隐藏于他房中红木柜中黑匣里的锦袋暗示他们的确相识,否则她贴身的东西,只要她不允,谁人可以得到?   
  可他究竟是谁呢?想不起,也猜不到。   
  头一次,她开始痛恨起自己,过往竟可以对一切都那般漫不经心。   
  这厢,她心情烦乱;那厢,萧逐月将她搂得更紧,语气也更加急切起来——   
  “谁道你无足轻重,这八年来,无时无刻,你始终都被我惦记于心。”   
  言辞凿凿,情义恳切,是真心还是假意,她一听便知晓。   
  即便是性冷如水,殷阑珊还是不免动容,她仰面,看萧逐月。   
  微红的双眼,两行清泪于月光下,在萧逐月的眼中,因不同于她平日间的冷漠如冰,反而更似寻常女儿家,有了情感。   
  见她凝望他,看不清她翦翦水眸之下暗藏之色,萧逐月的呼吸有些急促,有些结巴起来:“若、若是你愿意——”   
  夜风拂面而来,树叶摩挲,沙沙作响。   
  殷阑珊的眼神陡然转换,她蓦地从萧逐月胸前抬起头来,目光瞬间冰冷下来,视线摄向不远处。   
  转变之快,与之前的痛哭之色,判若两人。   
  萧逐月还不明所以,下一刻,已被殷阑珊拎着飘然后退了三尺。   
  与之同时,他们之前站立处,横空而出一把飞刀,插入土中,雪亮的刀片轻若蝉翼,闪着寒光,把手仍在轻微晃动。   
  萧逐月的脸色惨白,一想到要不是殷阑珊动作利索,恐怕此刻成为刀下亡魂的,便是自己了。   
  殷阑珊神色未变,她从那把飞刀上收回视线,目光望向右方远处的一片漆黑当中,极淡地低哼一声。     
第61节:第五章 狭路且相逢(1)     
  第五章 狭路且相逢   
  “许久不见,右使的功力未见减退呢。”   
  人声远远传来,带着笑意,不知为何,听在萧逐月耳中,颇为阴冷。   
  此处位于城南偏隅,入夜本就少有人来,此刻来人口唤“右使”,莫非,是在叫殷阑珊?   
  他偏头看殷阑珊——右使?是她的身份吗?她又是什么右使?   
  思绪还混乱着,月光下,地面已出现了另一阴影。   
  萧逐月仰头望去,见近旁的三层塔楼之上,一人独自站立顶端。   
  殷阑珊踱步,似不经意地挡在了萧逐月身前,眼神已逐渐精锐起来,紧盯那塔楼顶端之人,冷冷开口道:“逢时春,我以为黑鹰堡的教训,已经足够了。”   
  那黑鹰堡的老堡主为了一己之私,自不量力,妄想一举歼灭万花阁与无间盟。也是他老糊涂了,居然拿了几个女人来作诱饵,别人也就不管了,可很不巧,那里面,偏偏有段云错。阎王一怒之下,也不需万花阁主花弄影开口,当场就踏平了黑鹰堡。   
  发了怒,施了威,从此江湖中人尽皆知,阎王行事乖张狠辣,特别事关今日已贵为阎王夫人的段云错,最好少去撩拨他的耐性。   
  “好生无礼呢。”塔顶上的人轻轻地笑着,“你家阎王没有教过你待客之道吗?礼尚往来,我尊你一声右使,你岂能直呼我名讳?好歹,也应唤我淳于候才对。”   
  他如此说着,张开双臂,姿势优雅,从容不迫地沿着塔楼边沿飘然而下。落地之后,直起身来,与面前的二人打了照面。   
  瘦削的脸颊,颀长的身形,还穿了一身白衫,与身着黑衣的殷阑珊大相径庭。   
  逢时春望戒备的殷阑珊,目光飘向她的身后,“右使难得来到中土,滞留潼川,原来是真有原因呢。”言罢,他又笑了起来,“我乃淳于候逢时春,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他的这句话,明显是在问萧逐月。   
  在他的笑声中,萧逐月突然觉得周身有些发冷。   
  不待萧逐月开口,殷阑珊已是不客气地回他:“他是何人,与你何干?”   
  逢时春对她咄咄的语气也不慎在意,只是拂了拂袖,言道:“我见向来铁面的右使在这位公子面前柔情展现,还泪湿了素颜,想能令右使伤神伤心的人不多见,所以好奇而已。”   
  殷阑珊的目光如冰箭扫了过去,“人一旦生了好奇心追根问底,一般没什么好下场。”   
  逢时春的手指滑过自己的眉,停在鬓角处,“你也说了一般而已,或许,我是特例呢?”   
  “在我手下,没有特例。”   
  话音方落,殷阑珊身形一晃,萧逐月还未看清,她已近到了逢时春身前,一道雪亮拉着长长的寒光闪过,轰隆声响,地面抖动,萧逐月只觉得脚下摇晃,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身形。   
  逢时春退后了好远,他与殷阑珊之间,地面出现了巨大的沟壑,尘土飞扬。   
  萧逐月这才看清殷阑珊的右手中,还握着一条锁链——不,不是锁链,那是她头顶的十片银叶,只是其间被细细的韧丝通通串连在一起,形似一条锁链而已。   
  逢时春挥开眼前的尘灰,望与他对峙的殷阑珊,拊掌轻拍,“好得很,摄魄右使的夺魄链果真名不虚传。”   
  ——摄魄右使?夺魄链?   
  萧逐月觉得自己的脑中一片嗡鸣,赫然想起了那位廖家公子的话。   
  殷阑珊,她竟就是让江湖人闻风丧胆的无间盟的摄魄右使?   
  原来摄魄右使并不是什么粗壮可怕的莽汉,那夺魄链的常状也仅是饰品而已。   
  ——可见小道消息是传得多么离谱。   
  萧逐月脑海中自动出现了当日廖家公子缠着那根据《江湖月报》上登出来的夺魄链原型而特制的银链而气喘吁吁行动艰难的模样……   
  如果不是此时此刻此地此等肃杀的气氛,他想自己很有可能会爆笑出声。   
  逢时春努力努嘴,示意殷阑珊看萧逐月张大了嘴一副痴傻的模样,“你那位朋友似乎受惊不轻哪。”   
  “不劳你费心。”殷阑珊回头望了萧逐月一眼,迅速转过头来,扬手又打了过来,显然不买他的账。   
  逢时春的袖子略微一甩,两把飞刀射出直取殷阑珊。   
  夺魄链在空中旋了个弧度,弯弯缠上匕首,陡然又伸直,“刷啦”一声放开,飞刀又回转飞向逢时春。   
  逢时春宽大的袖袍翻弄,卷入了飞刀首,手腕一抖,飞刀插入身后的塔楼砖墙之上,铿然作响。   
  “我无意与你动手。”逢时春敛目,也不在动手,“你也知晓,我要的,是阎王令与段云错。”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神烧灼起来,熠熠生辉。   
  ——亦不知,他的疯狂,是为了阎王令,还是,段云错。   
  “那你还是要与我动手了?”殷阑珊也不与他废话,直接逼上了前去,“这么久了,逢时春,你居然还不罢休。”   
  逢时春跃起来,避开殷阑珊的攻击,见她步步狠招,他扯了扯嘴角,轻嗤:“右使,你这般拼死拼活地效忠,也不知阎王是否领情?”   
  殷阑珊怒极,踏着砖墙呼呼直上,翻越过逢时春,挡在他身前,蓦地回转身来,用了十足的气力狠狠将夺魄链挥打下来。   
  寒光凛冽,夹带着不容忽视的杀气。逢时春不敢大意,忙匆匆凌空退开,飞身至红豆树上站定。   
  近旁的树枝齐齐折断,豆荚纷纷而下,爆裂开来,内中的红豆滚落一地。   
  逢时春探指摸了摸自己的左颊,指腹有血。   
  看来这一次将殷阑珊撩拨得不轻呢。   
  他得意得笑,眼中精光乍现。   
  他将沾有自己鲜血的指腹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开口:“右使,你这可是恼羞成怒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