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笑
段步飞看向自己的父亲,小女孩在背后死死握住他的手。
他突然跪下。
阎罗殿瞬间安静下来。
喉咙还是在疼,疼得连吞咽口水都很困难,饶是如此,他还是坚持着开口了:“爹,我、要、她。”
这句话,由粗嘎难听的嗓音说出来,刺耳尖锐,却又简短而坚决。
殿外,急匆匆追了来的少女驻足在门外。
“不行!”阎王断然拒绝。
“我、要、留、下、她。”他再次艰难地说,一字一顿,带着异乎寻常的执拗。
阎王道:“步飞,你中邪了吗?她是云家后人,斩草不除根,你在养虎为患!”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看你根本就是什么都不知道!”阎王怒了,吩咐左右,“杀了那孩子!”
“爹!”段步飞突然高叫,拔高的怪异嗓音令自己都不堪忍受。他握紧手中的刀,眼底闪着寒光,“你姑且试试!”
明摆着一副宁愿争得鱼死网破的样子。
父子对峙,剑拔弩张。
“阎王——”左天释悄悄在阎王身后开口,“少主这倔强的脾性与你如出一辙,若要硬来,恐怕适得其反。我看当下局面,不如暂且缓和,慢慢与少主说去,再定夺不迟。”
阎王想了想,无奈地摇了摇头,当是默认。
见阎王退让,段步飞也松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喉间一阵甜腻,他张嘴,吐出一口鲜血。
“糟了。”燕子殊说着,就要来查他伤势,“定是方才嘶吼厉害了。”
段步飞拦住他的手,“燕叔,我——没事。”
“叫你别说话了。”燕子殊责怪地看他,“再多说,只怕伤口裂得更开,你不想复原了?”
段步飞笑了笑,不语了。
衣摆被人轻轻牵动了一下,他回头朝下看,见亦步亦趋跟随他的她。
情不自禁地,他伸手拭去她脸上的血迹,露出她的本来面目。而她,则对他露出一张甜甜的笑脸——“哥哥,你真好。”
天真且依赖,只是那一眼,他便记住了一辈子。
五天五夜,她在昏睡,间或迷糊地醒来吃一丁点儿的流食,随后,再次沉沉睡去。
段步飞望着沉睡中的小女孩。
苍白的脸,苍白的唇,若不是她还有浅浅的呼吸,几乎算得上是个死人了。
“你不是说她没有受伤吗?”他回头问身后的燕子殊,“为何过了这么久还不见苏醒?”
“小孩子,心性不全,受到惊吓陷入昏厥,没什么奇怪。”燕子殊耸耸肩,“过来,我给你上药。”
段步飞顺从地走了过去,在燕子殊面前坐下。
他低眼,望搁在桌上的铜盆,内中的水影浅浅,映出了自己此刻的容颜。
绷带已在两天前便揭去了,皮肉恢复得差不多,可惜却再也回不到过往。
他忍不住抬手摸那纵横于面颊间深浅不一的凸出狰狞疤痕。
想当日揭开绷带第一眼看见自己的脸,他当是见了鬼,还好,现在至少可以对它坦然处之了。
“少主……”燕子殊轻唤,不着痕迹地移开铜盆。
段步飞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我没事,燕叔,你当我会受不了吗?”
“少用嗓子。”燕子殊再次慎重提醒他,一边小心地将药膏均匀涂抹到他的脸上,一边暗中观察他的反应。
他没有表现出半分颓唐或激愤,只是兀自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这已很好了。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受到毁容毁声的打击,段步飞还能做到声色自若,已属不易了。
至于云杨——燕子殊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她会活下来吧?”很沉很钝的腔调,说不出的怪异。
第84节:第一章 留下她(3)
燕子殊无可奈何地瞪了一眼段步飞——他真当自己的话是耳边风了。
“燕叔……”
“好吧好吧。”燕子殊投降,“不过这个你燕叔我是真的不知道,毕竟我不是正宗大夫。”
段步飞的视线飘忽向那方沉睡之人。
“但依我之见呢,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眼下看来,云氏一族就她一个在你的庇护之下活了下来,应该是非常非常非常之幸运的。”燕子殊顿了顿,拍拍段步飞的肩膀,“别太跟你爹计较,他也是为你好。”
他何尝不知道爹爹是为他好?否则怎会大动干戈铲平云氏一族?
“好好休息,我先走了。”燕子殊吩咐,“有什么事,吩咐阑珊来找我跟你左叔就行了。”
“好。”段步飞目送他走出门外,这才站起身来,慢慢踱到床边站定,居高临下地凝视那个姑且可以算是自己救回来的小女孩。
为什么不杀她?
他问自己,却始终没有确切的答案。
唯一能够解释的,或许是她那一声毫无预兆的“哥哥”吧。
那么依恋依赖,全然信任。
她怎么能在生死之间做到?
若是做假,未免太真了些,对一个小女孩来说,城府也过于太深。
若是真的,那么她,又把他当作了谁呢?
心思辗转之间,见她翻了个身,侧躺的身子翻转过来,踢开了大半的被子。
他摇头,俯身下去,正要将滑下去的被子提上去,却不意发觉她赫然睁大直直盯着他的眼。
她醒了!
“你——”段步飞方开口说了一个字,突然记起自己此刻可憎的面目,他猛地抽回手捂住自己的脸,慌忙背转过身去。
这张脸,已被毁得面目全非,可想而知将来会惊骇多少人。
他没被自己吓住,却担心吓住了她。
“哥哥……”一双柔柔的小手绕过他的脖子,身后,贴着一副弱小的身躯,“你不想看我,是讨厌我了吗?”
语调中犹带着哭腔。
段步飞惊讶了。
她以为他避开她是讨厌她?
拉下那双手,他迟疑地回过头来,见小女孩鼻头红红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哥哥,我做错了什么吗?”她与阑珊不一样呢,阑珊从来都不会哭,至少,不会在他面前这么肆无忌惮地哭。
“没有。”见她伤心的模样,他心底隐约有些不舒服起来,笨拙地伸手为擦去眼泪,坐下来,见她还在抽泣,想了想,将她抱了起来,拍着后背为她顺气。
大约记得左叔当年带着阑珊回来,也是这般哄慰的。
小女孩缩在他怀里,安静下来。
她终于不再哭了,段步飞也松了一口气。他低头想要瞧瞧她怎么样了,却见她还是睁着大大的眼望着自己。
“你不怕吗?”他指自己的脸。
“怕?”小女孩的表情有些困惑,“你是哥哥呀,我为什么要怕?”
看来对于这个认知,她是咬定了不会松口了。
那好,他换个问题好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小女孩说了一个字,停下来,想了想,又咬唇,露出懊丧的模样,使劲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段步飞压住她的手,“你干什么?”
“我、我……”她抬起头来,楚楚可怜,“哥哥,我忘了,我记不得了。怎么会记不得呢?明明天天都有人叫我呀?哥哥,你知道的对不对?”
段步飞哑然。
她还在拉他的衣袖,急切地叫嚷:“我叫什么,哥哥,你告诉我呀?”
他怎么可能知道?
“别急。”他只能暂且安慰,摸着她软细的发,继续诱哄,“要不这样,你先睡一觉,若是乖乖的,醒来哥哥就告诉你。”
“我乖我乖。”她连连点头,忙不迭地闭上了眼,努力让自己睡去。
过了一会儿,怀中传来均匀的呼吸,段步飞望着怀中安静下来的人,双唇微微开合,长长的眼睫上沾染了些些水雾。
他看了她良久,这才将她挪到床上,轻轻为她掩好了被,这才起身,不经意,见门口站着一人。
“阑珊?”他有些惊讶她为何会在这里,于是走过去,却见她的模样不太开心。
他如寻常般自然去握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了。
“怎么了?”阑珊自幼便是他的玩伴,今日表现异常,他很是奇怪。
殷阑珊闷闷开口:“为什么要留下她?”
段步飞愣了一下,方才明白殷阑珊问的是谁。
“有什么关系吗?”他抿了抿唇,“只不过是个小孩子,为什么人人都这么紧张?”
“因为我们关心你。”殷阑珊的手握紧了,“她的父亲是被阎王逼得自尽,她的族人是因为你而被诛杀。你和她,根本就是仇人。”
“谁说的?”突然发现自己很不喜欢听到“仇人”二字,段步飞冷下脸来,从殷阑珊身侧走过去,抛出一句话来,“反正她也忘记了。”
殷阑珊在他身后开口:“或许今日忘记了,明日呢?明年呢?若是有一天她记起了,你该怎么办?”
第85节:第一章 留下她(4)
前方有个人挡住了自己的去路,段步飞脚下一顿,抬眼望去,竟是左天释。
“正巧。”他正被阑珊的一番话惹得心情不快,“是你教阑珊对我说这番话的?”
殷阑珊正要辩解,左天释对她轻轻摇了摇头,她便偏过脸去,不再说话了。
“阑珊说得没错。”左天释开口,对段步飞言道。
他就猜是这样——段步飞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准备绕过左天释离开。
“少主——”左天释却再次拦住了他,从衣袖中掏出了一个细小的竹节。
段步飞望着竹节上方的红布塞,“是什么?”
左天释垂下眼去,“阎王命我转告少主:命,你可以留下;但药,她必须吃下。”
段步飞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左天释也不慌忙,只是将竹节再递过去了些,“这是自毒王那里拿来的迷药,阎王要少主你喂那女娃服下,方可将她留在身边。”
“迷药?”段步飞挑眉,“什么迷药?”
左天释回答:“迷失记忆,确保她不会对你有任何威胁。”
“她能对我有什么威胁?”对这样的步步紧逼,段步飞有些烦躁起来,“你们未免太多虑了些。药拿走,我不需要!”
左天释没有任何要离开的迹象。
“左叔,你没听见我的话吗?”段步飞提高了嗓音,扯得喉咙又痛起来。
左天释一字一顿:“我奉阎王之命,若不见女娃服药,便要亲手杀了她。”
段步飞愕然,好一会儿,他才低声开口:“拿来吧。”
左天释会意,将竹节递给了他。
段步飞凝视手中只有半指高的竹节,“爹还说了什么?”
既然是父子,他当然明白爹决然不会这般心慈手软。
一条拇指粗细的银色链条出现在他面前。
左天释尽职尽责地转述阎王的话:“云家之女,改名‘云错’, 寒冰铁永束其双足,侍奉少主,为婢赎罪。”
段步飞拉过那条寒冰铁,轻盈若无物,却坚硬无比,一旦上了锁扣,除非有钥匙,否则无人能解。
这个下马威,是要他明白爹已手下留情,但也不能容他太任性妄为。
爹是阎王,言出必行,他岂会不明白?
所以,他所要做的,只是说出四个字——
“我明白了。”
殷阑珊立在他身后不远处,默默地望着他紧绷的后背,听闻他的回答,她的嘴角噙着笑,眼底却逝过一抹淡淡的哀伤。
一切,似乎就这样成了定数。
那一年,段步飞十五,殷阑珊十岁,云错七岁。
第86节:第二章 这一梦(1)
第二章 这一梦
溪水潺潺,黑岩下嶙峋的怪石间,不时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云错撩高了裙摆,露出洁白的裸足,踩在溪水中,不时拍打,瞧着鱼儿在脚周围游来游去,觉得好玩,干脆俯身以双手掬水,吓得那些嬉戏的鱼四下逃窜。
她玩耍了一会儿,却没有捕到半条鱼,反而弄湿了衣袖,溅起的水花纷纷扑打上她的脸。
“来呀,来我这儿。”她小声喊,唯恐惊扰了鱼儿,“乖乖的,我带你们回去,与我做伴哦。”
鱼儿却不领情,甩了尾巴,游得更急。
见那些鱼不理自己,云错急了,也不顾自己在水中,几大步就追上前去,蹲下身子就在水中胡搅乱捞一气。
一条黑色藤鞭凌空飞来,没入水中,哗啦声响,缠住一条挣扎的小鱼,卷起来,可巧落入她的怀中。
云错忙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