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归长安去 作者:岁惟(晋江vip2014-08-27完结)
谢绫拿着米钵去追鸽子,三两步走走停停,正见到苏昱在假山边支了画案,临水作画。一幅山水钟灵毓秀,虽只画了一半,却能看出作画者笔力不浅。
白鸽停在他的画案上,险些踩进墨里。苏昱搁下画笔,把它捞起来捧在手心。它的主人对他冷冷冰冰的,这只小鸽子却似是很喜欢他,亲昵地蹭蹭他手上的温凉,怪是惬意。
谢绫默声挨到案前。苏昱抬眸见她来,倒也知趣地把鸽子交还给她,淡淡笑:“它有名字吗?”
谢绫怔了片刻,拿起他的画笔在纸上写:“山月。”
笔触落在他未完成的画卷上,平白毁了一张画。
她的鸽子本没有名字,只是听到他问,突然便取了个雅致的名字,故意落在他画卷上。不知怎么的,她好像对惹他生气这件事格外地有兴趣。
她的字迹娟秀,写到最后一画想直起身子,却觉得颈间忽而一凉。
她的心口挂着一个玉坠子,用红线穿着,坠子垂进衣领里,引人好奇。方才一俯身,玉坠子从领口掉出来,被落进了一只指节修长的手中。
这块玉的玉质清透,看起来已戴了好些年成,泛着莹莹润泽,上面还留有她心口的体温。苏昱轻轻把玉翻了个面,却见上面用蚊足似的笔,细细勾了个“谨”字,便道:“这是你的名字?”
谢绫不点头也不摇头,满心只觉得气恼。他手上的玉由红线穿着,依旧挂在她颈上,如今被他拿在手里,她不得不俯身靠近他。这样的动作难免让她觉得轻浮,只可惜不能言语,一双剪水秋瞳瞪着他,瞪得杏目浑圆。
苏昱总觉得下人们喊她“哑大夫”,喊得太过直白,不免对她有些无礼。而且她一个小姑娘,被这样称呼,总显得老气横秋,与她的年岁不符。如今见她默认,放下玉坠子,笑道:“你不愿告诉我全名,那便唤你阿谨吧。”
谢绫好端端地被他调戏了一把,在他松手的瞬间便猛地弹了开来,恨恨用眼刀子剐了他一眼,抱起白鸽拂袖而去。玉坠子过了他的手,再重新搁回去,自心口微微地传来凉意,竟让她有些面红耳热。真是治好了一头白眼狼。
苏昱早就习惯了她的脾气,甚是不以为意,低头笑看被她毁去了的画卷,心头竟畅快不少。她年纪虽小,字迹却颇具风骨,娟秀却不婉柔,尤其是月字的一竖一勾,清逸潇洒,连他都觉得感叹。
如此,倒也不算是毁了这幅画了。
他见到玉坠子上的字,知晓了冰山一角,由此便一发不可收拾,越是想知道她的底细。她来路不明,原本不该留在府中,但母亲权当她是神仙显灵,笼络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去刨根问底。
可世上哪有什么神仙。
他遣人去查她的身份,又指派了人暗中盯着她平时的作为。她能用东兰墨米喂鸽子,一定非富即贵,绝不会生在穷苦人家。这样的人,找起来应当容易。
但一月,两月过去,他却始终没有查出她的底细。
此人好像真的是凭空出现,没有过去的一般。
底细是没有查到,他却习惯了去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探子报上来的大多大同小异,她每日不是在陪母亲抄佛经便是在替他配药,偶尔也会弹琴,但他总是错过,未曾亲耳听过。
他听着这些生硬的汇报也觉得无趣,有时路过她的院落,竟也有些像亲眼看一看。她的性子其实算是寡冷,可却愿意一日日陪母亲抄佛经,竟也是信佛不成?她行事颇有男子气,连字迹都那样俊逸,弹出的琴音又该是什么样子的?
这些疑问如风中闲云,在心中短暂地漂浮一阵,一吹便散了。
但久而久之,他竟也有了兴致,抱了一卷画轴踏入了她的院子。
凑巧,她也在作画。高大的槐树为她遮阴,阳光自树叶间隙斑斑点点落在桌案上,也洒在她白皙清透的脸颊上,“山月”从树枝间飞过,偶尔落在她的手边。苏昱躲在树后,并未刻意隐藏,粗壮的树干却正好遮住了他的身形。
眼前画面本该静好,可却坏在她的画作。他看得出来她没学过作画,画技十分拙劣,笔下的一只鸽子化得徒剩个鸟的形状,至于是什么品种,一概分辨不出。
谢绫蘸着墨,警觉地听到树后的一声浅笑。那样轻,笑意却是实打实的,不为嘲笑她,只为忍俊不禁。
她发现了他偷看,一对好看的眉又纠结在了一起。
苏昱本就不是故意窥视,见她发现了他,便也大方从树影下步出,将手里的画轴双手呈给她:“上一回得你题字,此画便赠与你罢。”
谢绫眉心蹙得更深。她与他少有交际,更不用说亲密到给他的画题字。若真要说是有,便唯有她故意毁画的那一次。
将信将疑地展开画轴,果然正中偏上的地方,是她写的“山月”二字。他将山水改成了山涧图,幽月当空,字下横出一道枝桠,上头停了只栩栩如生的小鸽子,白羽红喙,正是“山月”。
出乎他的意料,谢绫这回没以为他在羞辱她,反而展开一张干净的宣纸,用画笔在上头添了两个字,举给他看:“教我。”
苏昱有些诧异,特意从她手中接过画笔,又像画又像写字,涂抹出两个字来:“何故?”
他竟在陪她一起写字。
如此,谢绫对他的态度倒有些改观,诚诚恳恳地写:“我想学些女儿家的东西。”师父从未教过她这些,似乎非常不想把她养成个姑娘家。可越是这样,她反倒对这些东西有兴趣,这些时日闷在这府中实在无趣,她闲不住,便想学些东西,这样师父找到她时,她也不算没有长进。
苏昱看清了她写的字,掩口轻咳一声。她以为作画是女儿家的东西,莫不是笑他女子气?他不再动笔,仅是摇头道:“为什么不学女工?”
谢绫毫不犹豫地写下两个字:“无聊。”
苏昱信口建议:“那便学跳舞罢。”
他本当谢绫会拒绝,没想到她眼中的光泽闪了闪,竟落笔写道:“好。”
她要学跳舞,他自然是教不了了。
苏昱从燕都最有名的歌舞坊里请来两个头牌,去教她跳舞。她见过这几个老师之后点了头,只给他写道:“衣裳。”
他理解了好一阵,才知道她是想购置一套跳舞用的衣裳。可她要他一个男子去买轻纱罗裙,像什么话?
但建议是他提的,他只好负责到底。向底下的婢女吩咐下去,很快就传到了娴妃的耳朵里。她这个儿子清心寡欲,在朝政上当个闲云野鹤,在女色上也无甚兴趣,近来却突然频频出入烟花巷陌。
娴妃很是震惊,找他语重心长地说了不少话,什么“虽流落异国,依旧不能染上这纨绔习气”,什么“你年岁渐长,也该正正经经娶一房妻室了”。
逼得苏昱只好以身体不适为借口,逃去了谢绫那里。反正她是他的大夫,到她那里,娴妃也不容置喙。
谢绫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彻彻底底地置身事外。只是她近来总要跟着舞姬学跳舞,有他一个男子在旁边她总觉得很不自在,几次三番想赶他出去。
苏昱别的不成,耍无赖倒很在行。谢绫总觉得他整天憋了一肚子坏水,竟能想出这样一个主意——他在庭前放了个屏风,谢绫和两个舞姬在后头,他坐在前头便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说是检验她的学习成果。反正屏风后看不见脸,她们三人的身形都差不多,若是她哪一日学有大成,混在两个舞姬中间分辨不出哪个是她了,便算是她出师了。
谢绫有苦说不出,两个舞姬是他花银子请来的,自然对他唯命是从。
日子便这样一日日地耗过去,他理直气壮地成了她院中的常客,偶尔甚至为她鼓弦。娴妃听到府中的丝竹声,一开始还苦心麻婆地劝,后来时常连他的人影都抓不到,又是伤心又是气怒,道是对不起列祖列宗,转身又去寒山寺上香去了。
苏昱乐得清闲,饶有兴致地目睹她从手脚笨拙,一直到后来果真学有所成,与两个舞姬跳得不分伯仲了,真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屏风后头,她的身影终于能够以假乱真,连伺候他的婢女都拍手称道:“果然是分辨不出来了!”
苏昱只是淡淡饮一口茶水,缄默不语,心跳却像是做贼心虚一般忽然乱了。为什么他……总是能一眼认出她来。
作者有话要说:
果然我先更一更的决定是正确的,因为从前的这些故事,两章根本写不完啊!至少要三四章啊quq
我会说明天会有小王爷诈尸吗?【←原谅我一生放荡不羁爱剧透……】
感谢柠檬妹子的地雷,悠悠崽的手榴弹,和nora的火箭炮,么么哒!╭(╯3╰)╮
土豪这么多,作者菌压力好大……明天要不要继续双更呢?
第44章
时值楚太后仙逝;大楚发了国丧;臣民缟素;禁宴乐婚嫁。
太后是苏昱的皇祖母;于情于理应当回国奔丧。燕国国君特赦半月;准他归国戴孝;以示友好;但依旧把娴妃留在了燕国都城。
他离不得谢绫,两人便一同踏上了归国之路。
他从来没有争过什么,只是因为顶着皇子的身份;所以被人防备,乃至被人毒害。娴妃柔弱善良,又没有过硬的出身;这样的女子在宫中也许能得一时宠爱;却终究不长久,如今母子被人算计,流落异乡,也没有门路扳回一城。
谢绫与他同乘一辆马车,看着他的自在神情,竟有些出神。身为被父君放弃的皇子,连回国奔丧,母亲都要被扣押在异国作人质。这样的命运换在谁的身上,都足够悲歌愤慨,他却处之泰然,看不出一丝忧戚神色。
如此没有野心,难怪会沦落到今日的境地。
苏昱本在闭目养神,睁眼时看她皱着眉瞧着他,问道:“不舒服?”
颠簸的马车上不好写字,谢绫只是摇了摇头。
苏昱想了一想,笑道:“同情我?”
她的感情颇为复杂,谢绫想点头又想摇头,最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笑时眸中似有清秋晨露,清亮得让人忍不住看向他的眼睛:“你同情的时候会不会想安慰我?”
她还以为命运悲怆的人,大多都不愿意别人揭他们的伤疤,甚至假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为了掩藏自己的不幸,所以对别人的同情多有忌讳。他却反其道而行之,落落大方地利用她的一点点感慨之色来讨同情。
谢绫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可要怎么安慰呢?她又不能说话。
苏昱把手掌伸给她,让她在他的掌心写字。
谢绫迟疑着用左手握住了他的指尖,右手食指轻轻伸出来,却犯了难。她原本便没有什么话好说,更不用说安慰人一向是她不擅长的事,而且还不能用言语,只得一笔一画地写。
她怔怔地考虑,最后慢慢地在他手心写下:你、很、好。
她想安慰他,他遭遇的一切都是因为外物施加,而不是他自己不够好的缘故。三个字由掌心传来的微痒,一直漾到心底。苏昱翕了翕唇,忽然有些惘然:“其实没有这么简单。”他平和地看着谢绫眼底的几分探询,又道,“我有今日的境遇,不是因为无依无凭,而是因为无心。我不愿去争取,所以才害母妃每日为我提心吊胆,才让自己为旁人所害却无处伸冤。是我对不起我母妃。”
谢绫眉心一动,快速地写下:为什么不争
“一旦去争,很多事就回不了头了。”他不期望她懂,只是这样漫不经心地说着,重新向后靠着养气凝神。
谢绫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想到如今不能言语,便作罢了。
质子归国不是什么风光的事,但他能回来这件事还是震惊了不少人。苏昱到祠堂拜祭之后,简简单单见了几位长辈便回到了他从前住的乾西五所,殊不知惠妃一党对他归国之举却是如临大敌。
原以为秋水毒即便不能马上致死,也足够让他不能行动,哪知今次他回来一切如常,竟看不出半分孱弱模样。惠妃手下的谋士向她进言,道是二皇子与皇上到底有父子之情,如今他早已无恙,难保皇上不会动把他接回来的心思。
惠妃深以为然,派人去查他不为秋水毒所控的原因,立刻查到了谢绫头上。
娴妃不在,苏昱对这皇宫里的人无所留恋。他到底只是回国戴孝,马上就要回到燕国去,也没有什么人来拜访他。只有惠妃之子苏羡与他交好,数年不见,依旧到他所内串门。二人相邀私下出宫,到灞水之上为他接风洗尘。
清风明月。阔别多年的两人皆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幼时苏羡生性温纯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