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记·晏然传 作者:荔箫(晋江vip2013.10.15正文完结,宫斗)
缓缓松了口气,我又问他:“是宫正去的长秋宫?”
他回道:“不是,臣问了,宫正今日当值,随在御前。”他轻抬了一抬眼,“再者……于情于理,宫正插手不了这事……”
怡然自是不该插手,我也不希望她插手。这一遭事,一边是我、另一边是婉然,是她无可偏帮的事情,何必叫她为难……
怅然一叹。曾几何时,我们三人被宫人们调侃地称为“御前三然”。如今两然反目,余下一个被夹在中间。
我挑了一袭藕丝素云缎交领襦裙穿上,外着蓝云缎大袖衫,再撘白素绢帔帛。云溪为我绾成的朝月髻一丝不紊,配着各色珠翠。我对镜自视良久,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愈是出了大事,便愈是不能让旁人觉出心虚。
唯有心思稳下来,才有可能险中求胜。
踏出明玉殿,大长秋季靖泽向我一揖:“婕妤娘娘安。”
“有劳大人一直候着。”我微笑款款地欠了欠身,“本宫自己去就是了,天干物燥,大人不如先进殿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未待他回话,方从容提步离去,话语在秋风中显得寒意涔涔:“摆驾长秋宫。”
我在步辇上阖眼歇息,什么也不愿去想。昨夜睡得太少了,眼下却最是需要神思清醒的时候,与其什么都不知道的瞎琢磨,倒不如先歇上一歇。
我踏进椒房殿,一阵暖意中瞧清了殿中的几人。皇后自是在的,琳仪夫人与静妃也在,顺贵嫔和良容华同样在殿中。看来这是齐召了各宫主位的架势,只是尚有人未到罢了。
我径直行上前去,全然不理会跪在一旁的婉然与宫正司的人,向皇后盈盈一福:“皇后娘娘万安。”
“宁婕妤。”皇后颌了颌首,“婕妤坐吧。”我欠一欠身去落座,听到琳仪夫人浅浅地一叹,吩咐说,“品秋,去给宁婕妤上盏安神的茶来。”
品秋很快备了茶送来,将宫女先前奉上的茶撤下。换盏间她手上一滑,登时惊然跪道:“婕妤娘娘恕罪……”
云溪和红药忙不迭地取出帕子为我擦拭着衣裙,面有不快又不好说琳仪夫人身边的人的不是。琳仪夫人原是与皇后小声交谈着,闻声回过头来,见状立显不悦,训斥品秋说:“亏得你还是月薇宫的掌事宫女,做事也这么毛手毛脚!”
“娘娘恕罪……”品秋死死低着头,我蹙了一蹙眉头,淡泊道:“茶水罢了,没事。夫人息怒。”
琳仪夫人压下几分怒意,挑了挑眉头:“服侍婕妤更衣去。”
“诺……”品秋一叩首。皇后淡淡道:“取本宫的衣服就是了。”
我起座一福:“谢娘娘。”
同品秋一道进了内室,宫娥取来干净的衣裙为我更衣,品秋垂首道:“这是皇后娘娘平日里的常服,婕妤娘娘暂且将就着……”
我瞧了瞧那几件衣服,虽是皇后的衣衫,但从颜色到花纹皆是嫔妃穿来也不逾越的,遂放松地一笑:“皇后娘娘宫里的东西,哪儿来的‘将就’。”
品秋低低朝我一福身,转身吩咐旁的宫人:“有我和婕妤娘娘身边的人在就行了,都退下吧。”
几人一福,安静地退下。
果然是有事。我笑了一笑,向品秋道:“夫人可有什么吩咐么?”
品秋一壁为我更换着衣裙一壁垂眸低声道:“琳仪夫人说,不论是多严重的事,婕妤娘娘不认就是了,耗到陛下来。”
我听得一悚:“究竟什么事?”
她忖度着,问我道:“娘娘昨日可差人去过宫正司么?”
我茫然摇头:“没有。何事?”
“旁的奴婢就不便说了……”她垂眸,为我整理好裙腰后向后退了一步,“娘娘小心行事。此一劫,只怕不是娘娘想得那么简单的。”
我感激地颌首:“知道了,代我多谢夫人。”
更完衣再回到正殿,方才未到的几个主位也皆到了。均是静默不言,目光在婉然与宫正司几人面上扫着,大约都是在猜测出了什么事。
我沉然一呼吸,提步进了殿。品秋本随在我身后,我落座后见她行到琳仪夫人跟前,深深一拜:“奴婢知罪。”
琳仪夫人看向我,我浅笑道:“没事的,谁没个不当心的时候,夫人莫怪。”
琳仪夫人这才缓和了神色,淡看着品秋道:“宁婕妤不怪罪便罢了,起吧。”
“谢夫人……”她再一拜才站起身,又规规矩矩地朝我福道,“谢婕妤娘娘。”
“宁婕妤待下人倒是宽和得很。”嘉贵姬涔涔冷笑着,审视着我讥刺道,“侍奉这么个主位,可见底下的人没理由陷害婕妤,只能是实话实说了。”
我淡睨她一眼,已是全然懒得应付她,只缓缓地回给她一句:“皇后娘娘还未有定论,贵姬的心思倒是‘通透’得很。”
“行了。”皇后沉然道。我与嘉贵姬都闭了口看向她,她觑了一眼宫正司的几人,“你们说吧。”
“诺……”为首那人一叩首,禀道,“奴婢是宫正司的司正,昨日陛下下旨将簌渊宫的宫娥婉然看押在宫正司,便是奴婢管着。”她顿了一顿,续道,“宫正与婉然姑娘交好,应要避嫌不便插足此事,但又担心不已,便嘱咐奴婢晚上多去看一看婉然姑娘有事无事。奴婢到时,见她屋中的桌上有两碟子点心,便随口问了一句是哪里来的,她说是宁婕妤娘娘送来的……”她说着有些惧意,伏在地上相叠的双手死死按着,“奴婢多了个心眼……觉得婉然姑娘与宁婕妤娘娘目下已算是反目,婕妤便是宽待下人也该不会这么大度,就寻了只鹦鹉来试。结果……结果……”
她不敢再往下说了,皇后皱眉追问道:“结果如何?”
她重重叩首:“结果那鹦鹉……被毒死了。”
满座寂然,唯静妃睇着我,冷淡笑道:“你竟能下这样的狠手……”
那冷笑,在旁人眼里许是惊怒交加,我看到的却只是一份嘲笑。我是生过除掉婉然的念头,却还未动手,能有人先我一步循着我的心思“替”我办了这事,她对我该是有怎样的了解……
若是没有这许多了解,她也未必能如此顺利的一步一步给我安上罪名。
这下子,我动不得婉然了……我忽然觉得极度绝望无助,几是连最后的挣扎也可以放弃了。婉然不死,宏晅早晚会叫她去问话的。不论他想问出的是什么,嘴长在她身上,她总能有机会道出先前的所有事情,一点一点将宏晅先前对我的信任撕裂,把他心中的我,变成一个心如蛇蝎的毒妇。
“奴婢从昨日说了那些话之后,就猜到大抵会如此……”婉然面上一片灰暗地喃喃道,仿佛是我伤透了她,而非她一直在害我。
“宁婕妤,你怎么说?”皇后问我。声音四平八稳的,表露出不偏不倚公正处事的意思。
“臣妾没有。”我冷声道。嘉贵姬嫣然轻笑:“那还能是谁呢?现在整个后宫里,还能有谁比婕妤更怕婉然活着?”
“那嘉贵姬觉得婉然此时被人害死,头一个会被问罪的是谁!”顺贵嫔一语喝了回去,静了一静,声音缓和几分,向皇后道,“皇后娘娘,就如嘉贵姬所言,目下阖宫里最怕婉然活着的也许就是宁婕妤,故而最不可能下手害她的也是宁婕妤。婉然若死,矛头必定指向宁婕妤。”她睨着嘉贵姬,语带讥刺,“嘉贵姬都明白的道理,宁婕妤会不明白么?”
皇后犹看着我,等着我的解释,我却是再未说话。是因为心灰意冷,也因为实在争无可争。想也想得到,此时我若说自己没差人去过,他们也必有办法查出个人来,那人自会供出是受我的指使。
庄聆……她当然是会这样把事情安排稳妥的,我横竖都是百口莫辩。
正文 151
拖到宏晅来……
我几乎没这个心思去拖。他上朝时间可长可短;取决于有要事与否,根本不知今日会是多久;再则,他总会从婉然口中听到那些事情吧。那么与我而言是就此一死还是晚上几日再死又有什么大差别呢……
兴许还不如让他就此废了我;至少不用面对他得知种种真相后对我的质问了。
所谓的心如死灰,大概就是这般吧。
却是过了不一刻就听到宦官那声悠长有力的“陛下驾到”。我静了静神;如常般与众人一道去殿门口行礼。
他走进来;道了一声“免了”,身后跟着的女子即刻过来扶我;焦灼地唤了一声:“长姐……”
是芷寒。
“怎么回事?”宏晅淡问。扫了一眼我面上的惊疑不定,一笑解释道;“芷寒都堵到成舒殿门口去了。”
我微滞。握住芷寒的手略有责意却更是感激地道:“不懂事……怎的闹到成舒殿去?”
“姐妹情深真叫人羡慕。”嘉贵姬轻笑,“婕妤娘娘又何必做那样的事?待得被赐死的时候,婉仪娘子不定怎么伤心呢。”
“谁说朕要赐死宁婕妤了!”宏晅语声骤冷;目光凌厉地从嘉贵姬面上划过,沉了口气缓和几分,问皇后道,“梓童,又出了什么事?”
皇后沉稳一福:“今儿个一早宫正司的人来禀了臣妾些事情,臣妾觉得事关重大便传了各宫主位一并来。”她说着冷睇了嘉贵姬一眼,续道,“并非如嘉贵姬所言那般说起赐死宁婕妤之事。”
宏晅轻点头。皇后又吩咐宫正司的人禀他,几人将先前所说的事情又说了一遍。宏晅看向婉然,森凉不已地问她:“当真是宁婕妤给你送的点心?”
婉然恭敬而从容地叩首,回道:“是。是叫徐茂的宦官送来的,奴婢认得他,绝无错的。”
从昨晚开始,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在我心中添上一缕冷意。
徐茂,那确实是明玉殿的人,虽说不上什么特别得脸,也是时常近前服侍的人了。
静妃竟是连他也收买了过去,我却从来无所察觉。
宏晅看了郑褚一眼,郑褚会意,又递了个眼色给身边的小黄门,后者躬身出了殿,是去找徐茂的。我看向宏晅,无力地问他:“陛下信不信臣妾?”
他有一瞬的犹豫,俄而走近了我,从芷寒手中握过我的手,笑意隐有苦涩:“若不信你,就不会走这一趟。”
“陛下还惯着她!”嘉贵姬眉目含怒地啐了一口,“若不是陛下纵着,区区一个贱婢怎会恃宠而骄到这个份儿上!竟敢下毒下到宫正司去!”
“任霜月。”宏晅神色厉然地横过去,眼瞧着嘉贵姬在她的目光中打了个寒噤。他不快地凝睇着她,一字字道,“传旨下去,嘉贵姬位降容华。此事朕交给宫正司查,旁人再敢妄议,同罪。”
“陛下……容华她只是……”琳仪夫人开口欲劝,宏晅看向她,颜色稍霁几分,口吻犹是生硬:“夫人,朕早已说过,不许再议论婕妤出身。”
“是……”琳仪夫人闭了口不再多说。宏晅再度看向婉然,眸光如寒刃般投在她身上,冷涔涔道:“婉然,你和晏然一样跟了朕多年,朕让你侍奉她也是因你们从前交好。此番你若是有意害她,朕会拿你的三族来抵。”
他很少放这样的狠话,直听得婉然浑身一个激灵,连忙叩首道:“诺……奴婢绝不敢欺君。”
他要灭她三族,太容易。
“陛下。”方才离开的两名宦官回到长秋宫,在殿门口躬身一揖,带着另一名宦官一并进殿。是徐茂。
我看着他,他不敢与我对视。心虚的分明该是他,感觉到恐惧的却是我,手被宏晅握着仍是禁不住地打颤,刚欲开口发问,只觉那握着我的手一紧:“带成舒殿去,晚些再说。朕觉得累了,先回去休息。”
不由分说地往外走,手却犹未松开我,我挣了一挣无果,就这么被他拖着出了长秋宫。
走出好远,他向郑褚道:“郑褚,听着,徐茂在回成舒殿的路上畏罪咬舌自尽,朕没来得及再见他,但他自尽前说此事与婕妤无关。”
郑褚微有一怔,随即平静应道:“诺。”便躬身折回去,去找押徐茂回成舒殿的宦官,了结徐茂的命。
“陛下这是杀人灭口?”我强笑着,难掩酸涩。他亦一笑:“说是免增烦扰好听些。”
我思忖着,缓缓问他:“陛下当真信得过臣妾么?”
他回头看着我:“嗯,不信,朕赐你一死好了。”
“……”
然后就是一路的静默。和从前的无数次一样,却又不一样。一样的是同样的安静无声、旁人都远远地随着;不一样的,是从前有这般静默同行,多是因为他有心事,或是我与他闹了小别扭一时不肯说话,此次却是我知道自己现在已命悬一线,他大概也多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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