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宫闱总重重





  “说的什么混帐话!咱们都要在一处,谁也别想逃了去。”沈怀袖拿着手帕为她擦泪。
  “今次去到京里,姐姐帮忙转告兄长,絮儿虽怪他,但过了这些年,心里纵使有怨气,也早已没了。当年的事,也不能全怪他,他也不想的……”她知道自己的大限已到,有些话如果不说,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鸿绪要是听到这话,得有多开心,所以还是你自己留着跟他说,你也知道他的脾气,你们兄妹的疙瘩,我可不掺和。”沈怀袖见她连遗言都交代了,再加上大夫说的回天无力,更觉悲从中来。
  “呵呵……兴许别人的话,哥哥听不进去,但是姐姐的话,咳……”文婉絮不住地咳起来。白澈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姐姐且告诉他,当年的事,我早已不怪他了,但这次的事,不管他是何种理由,社稷江山也好,家族荣耀也罢,我都恨他!我总想,我这一生的遗憾,不要再重复在子孙们的身上,可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说到这里,又是一阵急喘,一群人都慌了手脚。
  沁雅本就伤心至极,奈何无处诉苦,现在听见姑母说这话,再也忍不住扑在她身上哭出声来。
  “就要进京了,姐姐还有那么多事要忙,不要再我这里耽搁了,且去吧,让庆儿留下陪我就好。”
  沈怀袖点点头,知道她有最后的话要交代,心疼地探了探她的额头,恋恋不舍地退了出去。
  白澈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下来躺好,两人一起为她盖好被子。谁也不看谁。
  “真好,就像你们俩小的时候,这样依在我怀里陪我说话。这些年,你们都大了,都没有再这样,陪我说话了。”文婉絮满足地笑着。
  “都是孩儿不好,以后,孩儿哪也不去了,整天陪着您。”白澈握着她的手用力握的更紧了,希望可以给她力量,给她勇气,鼓励她活下去。
  “傻孩子,又说傻话。普天下的父母啊,都希望孩子留在身边,圣人也是,才会说‘父母在,不远游’,可是,孩子大了,终究是要展翅高飞,找那片属于自己的天。”
  “您就是孩儿的天。”白澈握起她枯瘦的一根根指骨清晰可见的手贴在脸侧。
  “孩子,我之所以活到今天,就是为了你,你可知道,你那点最不好吗?”
  白澈摇摇头。
  “你啊,无论什么时候,都叫人心疼!心疼的啊,就是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给你,依旧觉得委屈了你。”文婉絮说的很费劲,声声哽咽,如西风里一盏微弱的灯,下一瞬就要熄灭一般。
  沁雅在一旁听的眼泪不住地流。
  “我总想,等庆儿及笄了,就做主让你们成婚,那我这辈子,就算没白活。可是……终究是造化弄人。”
  “您歇歇吧,一会再说,好吗?”白澈见她喘的厉害,又说这些话,怕她一口气提不上来。
  “要是现在不说,那就再没机会了。”文婉絮轻轻地摇了摇头。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这《浣溪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词。今天,有个故事要说与你们听。”文婉絮的脸色突然泛上了几缕血色,不再像先前那样苍白可怕了,二人一惊,都怕她是回光返照。
  “姑苏文家,有位才华横溢的小姐,不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兼倾国倾城之貌,姑苏百姓都道,千年来,除了西施,便是文家小姐了。”文婉絮的脸上,泛着淡淡的微笑,沉湎于往事的美好。
  “少年不识愁滋味,心高气傲,我曾暗自发誓,非才华盖世,貌比潘安,绝对不会下嫁。所以适嫁之龄,依旧不肯与母兄妥协。”文婉絮对二人一笑,那笑里,竟带了些许调皮的意味。
  “兄长很少回家,每次回家住的时间也不长。他的身边有位心腹副将,姓白名敬之,每次都跟他一起住在府里。”
  文沁雅一听白敬之这个名字,惊地蓦地抬起头看着姑母,又立刻转头看看白澈。相对她的震惊,白澈依旧古井无波,沁雅一惊,难道……
  “没错,白敬之就是澈儿的父亲。”文婉絮点点头,主动解答她的疑惑。
  “我也只不过见过白敬之一两面而已,根本没有什么印象。白敬之是寒士出身,因为作战骁勇,有谋略,曾救过兄长的性命,被兄长一手从百夫长提拔到了正三品的将军,是兄长的第一心腹。”文婉絮讲到这里,摸摸白澈的额头,幸福地笑着。白澈跪在床榻边,也微微地笑。似乎是为有这样一位父亲而感到骄傲,两人的神情颇为相似,她们正为着同一个人而感到骄傲,那样子,幸福无比。一旁的沁雅已由一开始的震惊慢慢地被这个故事吸引,专心致志地听着。
  “有一次,兄长又回府了,恰巧镇南王上门来提亲。兄长认为我年龄渐渐大了,不可再由着我任性下去,而且镇南王世子他见过,是个人物,所以,应下了这门亲事。”文婉絮长吁一口气:“我当时十分气愤,气兄长怎么可以不问过我的意思,如此草率就答应了,况且,我自己从来没见过那世子一面,谁知道是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毕竟,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所以,一气之下,竟做了件惊世骇俗的事——离家出走!”
  “啊???”文沁雅听的又佩服又羡慕,她从来都不敢想,她这么温婉可人的姑母竟做的这样惊天动地!
  文婉絮坦诚地接受两个孩子钦佩的目光,笑着继续道:“我也不知道跑道了哪里,白日里太气昏了头,只知道一味往没人的地方跑,等道天黑下来了,才发觉身在荒郊野岭,开始害怕起来。跑了一天,又累又饿,周围一片荒芜,我当时除了哭什么也不会了。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突然就听到有人叫我‘小姐’,抬头一看,竟是那个平日里一板一眼,不会哭也不会笑的木头,不过,那时候,那根木头对我来说就是神一样了,抱着他就哇哇大哭。”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文婉絮笑的最是开心。
  “可能是长年从军的关系,他真的连话都不会说,也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只能僵硬地任我抱着,直到听到我的肚子发出不雅的声音。”
  沁雅看着专心说故事的姑母,突然好羡慕她,可以与爱人拥有这样美好的回忆,纵使是回忆,也是甜的。
  “你们可知道,我一生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不是在文家,而是那夜他烤给我吃的芋头。那么美的滋味,是任何山珍海味都比不上的。”文婉絮一脸的神往之情。
  “那天夜里,没有醉人的月光,没有吟风弄月的诗词,但却比任何诗词里写的都要美。那个芋头好似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他在那天夜里跟我说了好些话,说他的军旅生活,说他小时候跑到书院偷听先生讲课,没有打草而被父母责打,说他下决心从军的始末,说他第一次上战场,说他第一次立功……好多好多,一桩桩,一件件,他都细细地讲给我听。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木头也会笑的。而且,还笑的那么好看。”
  沁雅听着姑母风趣的言辞,呵呵直笑,不经意抬起头,正巧白澈也正笑着在看她,她霎时间明白了姑母所说的那个微笑的含义,沁入心扉的笑容,甜甜的,暖暖的,很安心,很安宁。
  “他说,离家出走是不对的,兄长很担心,派了所有人出来找我,要我回去。我告诉他,如果我回去,那我就要嫁人。他笑着说,女子大了就该嫁人了。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竟然会被一根木头说服,跟他回家了。交换条件是他会替我向兄长求情,让我嫁给我喜欢的人。我还记得,他那么腼腆地文我,可有人选,要不然,他不好跟兄长开口。我突然怔住了,或许,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要嫁给什么样的人。”
  文婉絮边说边咳,白澈和沁雅两个人边听边替她拍背顺气,三个人一起沉浸在那段无关风月却情深意重的往事里。
  “人啊,真是很奇怪,他没有宋玉潘安的相貌,边陲长年风吹日晒还有风沙,他的脸看了能让你想起屹立在黄沙里的城池,孤独而坚强,永远让你觉得安全。他不会吟诗,不会下棋,不会谈古论今,不会阿谀奉承,什么都不会,除了打仗和舞枪弄棒。可是,我就是喜欢他,正直,果敢,坚毅,活的堂堂正正,干干净净。”
  “他的手很大,比澈儿的要大,粗糙的让人心疼,他的嘴不会吟诗,但会唤我‘婉儿’,虽然声调那么僵硬。”文婉絮说的太过动情,眼中含着泪花,看着身旁的两个孩子,苦涩而欣慰。
  “爱到浓时,情难自禁。他告诉我,他在老家已有妻室,而且还有了孩子。可是,我不在乎,只要能跟他在一起,一切都无所谓。”文婉絮的手微微颤颤地抚上白澈的脸,无比慈祥,无比爱怜。
  “他很自责,他觉得自己卑微的身份毁了我。他无法原谅自己,所以,在镇南王家下聘之日,他去跟兄长忏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被拦住,进不去。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错了,我只告诉自己,如果,他有什么事,我定上穷碧落下黄泉,永远随他一起。”
  文婉絮的目光转为黯淡,眼含哀戚,声调极为悲凉:“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那天夜里,他来向我告别,那时他最后一次拥抱我,不再笨拙而僵硬,双臂无比温柔地搂着我,把我拥在怀里,下巴就抵在我这。”文婉絮吃力地抬起手指着自己的额头。
  “他说,他这一生做的最有愧于人的事就是情不自禁地爱上我,而最开心的事也是爱上我。我想,他大概一生都没有说过爱这个字,所以说起来,特别的别扭,可是,那是我这一生听过的最动听的字眼。”文婉絮的笑容凄美哀丽,两行清泪随风而落。
  PS:澈哥哥他DADDY和文大美人的风流韵事啊……
  文大美人也功成身退了……
  某骂黎道:“乃太狗血了!”
  说实话,黎也觉得的……
  哎……自我PAI飞……
  纳兰性德曾多次表达过他愿意追随卢氏而去的心情,如这首《画堂春》:“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他和卢氏虽不能同生,但却能同死。他死的那天正好也是5月30日,卢氏的忌日。

  西风自凉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原来,这才是她的姑母,一辈子,在断肠声里回忆平生,抚育着爱人的孩子,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他。她一直不了解,或许,都没有人了解过。
  沁雅抬眼看了看走在身侧的白澈,月光清冷黯淡,斜斜地落在他的侧脸。他的眼神深邃悠远,不知在想着什么,似乎很认真,似乎又心不在焉。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所以,他才会三年不告而别。三年后,他虽回来了,可是,他的心里,是否真正释怀了呢?她还记得再次去松本堂是他回来一个多月以后,书桌上的摆设几乎都没有动过,虚斋砚根本就没有沾过水的痕迹,连墨锭的盒子都没打开。日常书写依旧是用那方他自小用到大的未央宫瓦砚。
  沁雅叹了口气,他是恨父亲的吧,毕竟,父亲一怒之下,调白敬之去了前线,间接造成了白敬之的死,他要恨也是无可厚非的。还有这次……
  以前,她一直以为,他们之间,至亲至厚,她只要等到长大的那一天,便可以成为他的妻子,这一生都要羡煞神仙,给天下再添一段锦绣良缘。
  可是!可是!新仇旧恨,文家亏对他如此之深!她还有何面目对他!
  “知君何事泪纵横,何事泪纵横……”又走到了中庭,又是那株梨花,他们该分手了,他要往前庭,她要往后院。
  白澈侧过头看着她,依然没有一丝表情,连眼神,都是凉的,就跟着天上的那弯残月一样。
  “姑母她……比我幸运。”沁雅轻轻地低喃一声。
  白澈依然没有说话,侧过脸,仰天一望,转身就要走。
  沁雅看着他的背影,心都碎了,这可能是他们此生最后能说话的机会了,他竟这样绝情地走掉吗?
  “澈!”
  他的背影明显颤了一下,定在那里,也不转身,也不继续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地手脚被夜风吹的冰凉,久的心都足以凉透。沁雅终于死心地转身,双腿如灌铅一样沉重,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后院挪动。
  他再也不会转身了,再也不会了……
  她该感谢他的,不是吗?这样的绝情,连最后一丝念想也不留给她,让她可以在宫里没有任何牵挂,好好的过自己的生活。可是,为什么还是忍不住流泪,还是忍不住怨恨他……
  “不要回头。”白澈恳求的声音传进耳里。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