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诺山河+番外 作者:不辞冰雪(晋江2013.7.21完结)
“家国?哼,那是王爷的家国罢了。我的家国,十九年前,在我还只是一个八岁孩子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张枫嘴角牵出一丝不屑,声音愈发冰冷。
“你……”景仁一时被张枫的话噎住。
“怎么了王爷,我没说错吧。十九年前,是王爷的父亲下令攻下了玉真国,你们当时有没有想过,是不是对得起我们的家国和我们的百姓呢?”
又是那段想尘封的往事,景仁心下难过。明明是获胜的一方,于他却也柔肠千转,万般凄凉。
“玉真国君王仁厚,民风淳朴。我们安安分分,没有扩疆拓土的野心,只想守着自己的一方乐土生活。为什么你们的铁蹄踏碎了我们的家园,你们的战火烧毁了我们的黑瓦白墙,你们的刀枪剑戟斩杀我们的将士和百姓?我那时虽只有八岁,也亲眼见杏花春雨美景如画的江南,如何在一夜间变成了腥风血雨你死我活的战场。”
景仁不语,任凭张枫对着他宣泄心中的愤怒。
“玉真王白衣白冠率群臣投降,既封降王,已无反抗之心,你那个皇帝叔叔又是怎么对待他的?”
“张寨主……”景仁不愿意张枫重提那段往事,这对于他何尝不是一番不堪回首的触目惊心。
张枫截断景仁的话道:“玉馨公主成了孤儿,那个时候她还是个婴儿。我母亲国破之日殉难而死,那时我只有八岁。我本来也有一个温暖的家,现在却要占山为寇。王爷身为亲王,高高在上,这其间苦痛,你可能明白,可能体会?”
眸中泪光晶莹,这么多年,深埋在心中的那股锥心之痛,今天居然是在景仁的面前彻底宣泄而出。
“张枫……”景仁痛苦地轻唤了一声,却不知再如何安慰他。
他可明白?他可体会?十六年前,当父母离他而去,至亲至近之人消失殆尽的时候,他又是怎样的痛不欲生!那些他原先拥有的爱扶温暖,瞬间化为偌大安乐王府里的一片冰冷,日日夜夜,怎样煎熬着他那还未能坚强起来的少年的心灵。他全身湿透抱回馨儿的那个雷雨之夜,他抱着她枯坐到天明。同病相怜,谁说他不能体会骤失父母的痛苦和仓皇?
蚀骨穿心,只是无人诉说。
景仁深吸了一口气,语音低沉,“张枫,玉真国处江南富庶之地,哪一个君王不想得之而后快?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哪一个君王会让这国中之国存在?玉真王善良仁厚,但是他挡不住一个国家统一的步伐,亡国之君未必都是桀纣,只是有时候必须顺应历史的选择,这是大势所趋。”
“那你也挡不住我复国的步伐,这是我这么多年来唯一的志向。”张枫眼眸中的坚定灼上景仁的心头。
“张枫,你不要忘了,你我都是汉人,纵朝代更迭,帝王转换,你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却是我们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中国之地。你怎可为了光复玉真国,援引外族入侵?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曾经亡国之痛,还要再让烟雨如画的江南经受一场战火的荼毒吗?要天下百姓,也如同你一样体尝一番亡国亡家的滋味吗?”
张枫痛苦地低下头去,猛地摇了摇头,抬起头,嘶声道:“先父遗愿,不可不复江南。我活着的唯一志向,便是实现先父的愿望。我忘不了,忘不了他一心复国,临死犹视南方,含恨而终,双目阖之不闭。我,我怎可让他失望?”
“那你要天下百姓都失望吗?你想想大夏万千铁蹄踏破如画江南的景象,想想在铮铮铁蹄下苦苦挣扎的百姓,想想他们如同你一般失去父母家园的痛苦。百姓们只想要安安乐乐的生活,才不会在乎是哪个皇帝坐了江山。你的复国对于他们可有意义?你怎忍心只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却要天下百姓都为之牺牲?”
景仁忘情地抓起张枫的手,却被张枫一把甩开,“安乐王爷,你说得倒轻松。现在天下是你们家的,你当然乐意这么说。”张枫冷冷道。
“无论如何,玉枫寨不能和大夏勾结。我绝不能让馨儿随你深陷泥潭,做国家民族的罪人。她在哪里?我要带她走!”景仁看着张枫一字一句道。
张枫冷然一笑,“王爷以为是公主什么人呢?带她走,也要公主愿意才行。只怕她现在恨不得手刃王爷你这个仇人才好呢!”
“我不是她的仇人!”景仁斩钉截铁道,“你究竟要怎样才肯罢手?她原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姑娘,却被你卷入这复国的仇恨漩涡,你,究竟要如何才能放过她?”
张枫低头沉思不语,良久抬起头来,用令人难以捉摸的目光看着景仁,“好啊,除非你来还债。”
“还债?我一生问心无愧,何债可还?”
“王爷,你就没听说‘父债子还’这句话吗?”
“父债子还?你要我如何还法?”
张枫一笑,拿出一个白色小瓶放在桌上。
“这是当年你皇帝叔叔赐给玉真王的毒酒,这是他喝剩下的,我当日偷偷从降王府带走,为的就是有一天让害他的人也尝尝这毒酒的滋味。”
这毒酒的滋味?景仁想起当年降王饮下毒酒后的一番痛苦挣扎,这毒酒的滋味可想而知。
“虽然害他的人不是王爷你,但是王爷的父亲灭了玉真国,王爷的叔叔毒死了玉真王,逼死了玉真王妃,以王爷和他们的至亲关系,这债王爷也可替他们还。”张枫看着景仁一字一句冷冷说道:“我要你以命相抵!”
“以命相抵?”景仁仰天长叹,苦笑道:“所为何来?这就是你的‘父债子还’吗?从古至今,有多少朝代兴亡,家国更替,要是都像你这样还法,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怕死?”张枫冷笑了一声。
“不怕死,只怕死得没价值。”景仁淡然道。
“你不替他们还债也没关系,反正我会拥立公主,和大夏、吐蕃、回鹘联手,光复我玉真国。有一天你们也会国破家亡,生不如死!”
“张枫,我绝不许你带馨儿步入歧途!”景仁怒视张枫。
一切皆可宽容,只是家国不行,馨儿不行,这是他的底线。
“也行,你喝了它,父债子还,让我出了这口长久的怨气,我可以不拥立公主行复国大业。”张枫正色道。
景仁闭起眼来,片刻睁眼注视张枫,目光深邃,慢慢说道:“如果我一死能换得天下安宁,那倒也是死得其所。只是,我又怎知你是一诺千金?”
“我以玉真国之名义起誓,王爷敢喝下它,我便不再拥立公主行复国大业。当然王爷也可以不相信我的话,也可以不喝,你……”
张枫的话还没说完,景仁拿起桌上的瓶子,打开盖子,一饮而尽。
“王爷,你……”
张枫看着景仁惊诧得说不出话。他无非是想拿着毒酒将上景仁一军,又怎会料到他竟真的将那瓶子里的东西一饮而尽。
“张枫,你要一诺千金!”景仁目光炯炯直视张枫,将空瓶掷于桌上。
“好,一诺千金!”他当真没料到景仁竟会为了馨儿这般慨然赴死。
纵是仇家儿女的身份,十六年的朝夕相处,又该是怎样的一番情意凝结?
张枫转身离去,房门关上。屋内只剩下景仁,独自一人,面对死亡。
☆、第二十一章
馨儿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青山绿水发呆。
离开安乐王府已有数月,数月的时光,令她悲愤的心情稍加平复。只是这一段国仇家恨却已如一块巨石,在她心中越压越沉。蓦然回首,恨入襟怀,萦绕心胸,如何都挥之不去。便是在梦中,她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心中的那份浓重的伤悲。
她时而梦见自己失声大哭,无人可依;时而梦见全身被重物压得不能动弹,近乎窒息;时而又梦见满眼所视一片殷红,鲜血淋漓。
噩梦连宵,醒来,惊出一身冷汗。
她忽然很想景晖,她这才想起为何他也如她这般从安乐王府失踪。她也想起景仁,不知道当日张枫那一剑把他伤得怎样。
她拼命地摇了摇头,这两个人一个都不能想。他们的父亲和叔叔都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亡国亡家,此仇仇深似海,此恨恨重如山。
然而,她还是禁不住想起安乐王府的那些岁月。
小时候她偶尔也从恶梦中哭醒,景仁会坐在床边擦去她脸上的泪痕,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极力安慰,然后再给她讲上几个欢喜的故事,哄她安然入睡。
景晖呢?景晖会跑来拉住她的小手,怔怔地看她一会儿,忽然隔着被子抱住她的小身子道:“妹妹别怕,小哥哥陪你睡,小哥哥保护你!”
那一年,景晖不到十岁。
说好不想,还是不能不想。她忽然觉得自己真没骨气,这两个害她国破家亡的仇人子侄,她竟会如此情不自禁地想起他们。
他们,他们,若是没有他们,这十六年,她又会过得怎样?
她回过神,觉得心里实在憋闷得难受,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馨儿漫无目的地在山中信步,迎面恰见张枫从一间屋子里出来。张枫看见她,连忙行礼,“公主殿下,山里风大,小心着凉!”
馨儿对他淡淡一笑,“别再叫我公主,玉真国早已不复存在了。”
“不,公主,在我心里玉真国永远存在,你永远都是我的公主殿下。”张枫看着她认真地回答。
馨儿拗不过他,数月的相处,她已知道他对于玉真国的执着。这种执念有时令她心生惶恐,她觉得自己真不配是玉真国的公主,对于玉真国的感情,她远没有他来得那么强烈。
一片树叶飘落下来,落在她的脚下。
“张枫,万物都有命数,是人总会死去,一个国家也难免兴亡。”她顿了顿,弯腰捡起脚边的枯叶,“就像这叶子,在枝头从嫩芽慢慢长大,最后不管它有多么不愿意,都要渐渐枯萎,离开枝头,吹落风中,埋入尘土。”她望着手中的落叶,神色感伤。
张枫望着她,惊觉她的变化。她已不复是他初见时的那个无忧无虑不知人间烟火的小姑娘了。
离开了景仁的庇护,景晖的陪伴,她还会是安乐王府里的那个快乐无忧的馨儿吗?
一个人一旦背负了太多东西,难免会有沧桑之感。何况有些时候,有些东西真令人不堪重负。
“公主,别难过。枯叶掉了还会有新叶子长出来的。”张枫努力安慰道。
“是啊,人还不如一棵树。看似只剩下枯枝,可来年春天,它还能长出新的枝叶来。人死了,还能活吗?人的心死了,又该如何?”她淡淡地说着,呆立在树前。
张枫无语,低下头去心里难过。早知她会这般伤心,这国仇家恨还是让他一个人来背负好了。
一门之隔,有一个人却比他们还要伤心难过。
喝下去的毒酒慢慢开始发作,景仁现在才知道,当年降王在临死前承受着怎样的痛苦折磨!
对降王这样文弱的人,赐这样的毒酒,皇帝也未免太心狠手辣!景仁在心里一声暗叹。
只是今日以命相抵的,却不是当年那个下毒之人。
景仁回想这三十年来,自己何曾作恶,何曾与人心有亏欠,现在他却要以这样的方式来还债。
是还张枫的,馨儿的,降王夫妇的,还是整个玉真国的?纵然有债要还,那个还债的人就应该是他吗?
他生在帝王之家,他的身份,难道就如张枫所说,恰是有了这还债的资格。真是荣幸之至!
他想大笑,但笑不出来。他只感到疼,从心口开始,似万箭穿心而过,然后向全身漫延开来。他自认自己是个能忍痛的人,但是这疼痛已令他不堪忍受。若是能疼晕了也罢,可意识偏偏十分清醒,他不得不一遍遍体尝那寸肤凌迟万蚁噬骨的痛楚。
他想起当年的降王喝下毒酒时的模样,不堪折磨宁愿速死的降王,却依然得一遍遍受尽折磨,慢慢咽气。
原来这毒竟是如此能将人折磨得生不如死!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话说得不错,只是与他何干?
他听见了馨儿与张枫的对话,心下甚是凄楚。
什么时候她竟变得如此忧郁,那些想法,本不该是她这般年纪的姑娘该有的。自己极尽所能想呵护她一生一世,却终究无法推开命运的安排。
这国仇家恨,她如何背负得起?
倘若自己以命相抵,她可以不再伤心难过,不再报仇雪恨,不再援引外敌光复故国,那他便心甘情愿以命相抵。
痛,撕裂躯体,他忍不住低声呻/吟。他极力压抑着自己,不让自己大喊出声。他不想让馨儿看见他痛楚的模样,只是,只是她若见到他这样,还会为他伤心,为他难过吗?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被推开,张枫走了进来。
景仁蜷缩着身子,全身衣衫已被冷汗浸湿。他无力地倚靠在床边,极度的痛楚早把他折磨得筋疲力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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