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墨
场的。”
灿宜只得点头应了。
才吃过饭,灿宜坐在客厅里正翻了两页报纸,路谦添便携了那相机下楼来,站在沙发后面向前一躬身,俯在她的一边,笑道:“走,我们出去。”
灿宜转脸看着他:“去哪里?”
“你别管,跟我去就是了。”
“……不是要练舞么……”
“那个自然要练,”略顿一顿,又笑道:“总不要让人说路家少爷少奶奶跳舞不合拍罢。”
她便道:“那你还有心思随处逛去。”
“你道我是闲的没事,”他扬手将她手中的报纸抽了出来,撂在一边,“很正经的事,不去你可要后悔的,总归耽误不了你跳舞就是了。”又道:“……我岂是愿意跳着舞被人踩到脚的?怎么也要记着掂量掂量你的技术的。”
灿宜听了冲他别了别嘴:“以前女中教的,只怕你还不会跳呢。”
“罢了,我说不过你,”路谦添温声笑着:“既是这么着,那更用不得练了。”
他三言两语,催着灿宜上楼去换了外套,同他出门去了。
从祁佑森收了灿宜的墨盒之后,便有些改头换面的意思,虽未十分的付诸于行动,但显见得面上还是老实得多了。至少从祁敏人的角度来看,近来儿子的乖觉还算颇衬他意。然更令他未曾想到的是,有一天祁佑森竟会主动跑来向他讨一份差事。
应该说祁佑森有九分是接受了灿宜的意思,实打实想由胭脂盒改做一番墨盒,体味体味滋味的。实在做不来,了不起两手一松,仍做回他往日的祁少爷就是了。可若做的来,且做的好,想来连他父亲都要另眼看待自己的。总归算不出亏本的帐,不如试试水。
他父亲这边,初时听闻他的意思,竟诧异到疑惑他想砸了自家产业的地步,得亏祁母在一边吹了半天风,才让这把火渐渐烧起来,烧秃了祁老爷子的不解。
“我只一句话,”祁敏人道:“如今你怎么算过账来的?”
祁佑森便甚诚恳道:“……我不能白瞎了父亲祖父创下的家业。”
这句掏心窝子的话还多亏他母亲的提点,祁敏人一听,登时不敢认眼前的人是自己儿子,良久,凝重且悲壮:“……既是觉悟了,今后倘或再敢糊涂的不成样子就试试……”
又说了许多训诫,祁佑森皆一一点头应了,末了,只听他父亲道:“青塘那边的几家老字号,便先交与你去查点查点罢。”
得了差事,特别自入冬后,祁佑森便刻苦研习起来。往青塘那边多跑了两遭,一些大概的生意和关系也就渐渐熟了。
【48】交点
祁佑森隔着车窗望出去,茫茫一片荒芜。福生在前座里歪着脑袋睡觉,车子颠了一颠,他便惺忪了眼坐起身,迷迷糊糊道:“……可到了?”
祁佑森收回视线来,白他一句:“你打上车就睡得香,这也敢叫‘福秘书’,怎么说不该是我眯着你醒着的?”
福生便费劲的往后座转过脸来,一脸涎笑:“……这不大清早摸黑起来的么,咱们这点子精神头哪能跟少爷您相提并论……”
“……瞧瞧你这表情,”祁佑森摇头啧啧两声:“……你说你傻兮兮往我后边杵着,我这威严还怎么建立的起来,这一旦气势上不能把青塘那几个老家伙拿下,岂不前途堪忧么。”
“……瞧您说的,”福生揉揉鼻子,“我哪里就那么不济了的。”
祁佑森冲他笑一笑没再说话。
将到青塘,窗外闪进一溜花花绿绿的颜色来,分外明快。祁佑森仔细一瞧,见是路边卖年画的摊子,便问:“怎么这么多?”
福生跟着向外瞅了两眼,回过脸来道:“青塘不就做这个的么,有名呢。”
祁佑森便将车窗摇下来,开了三指宽的口子,认真看出去。隔了半晌,重新摇上窗户,道:“同城里的并没有区别。”
福生道:“怎么没区别?城里市集上别家年画卖一文,可青塘的就得出一文二。”
司机年纪比他两个都要大些,听了这讨论,也笑吟吟掺了两句:“少爷有所不知,这做年画首一件要紧的便是版,要说青塘的版,刻的就比别处精巧些。其次是色儿,刷一次只上一道色儿,所以您可找一张来仔细瞧瞧,一般的年画三道色儿便罢,可青塘的少说也四道,也有五六道的。年画这东西,买来本就是图喜庆的,若是这版也好,色儿也多,自然便要讨喜些。”
祁佑森闻言笑了笑:“这倒真是没听过。”略一想,当真来了兴致,便道:“开回去,我要好生瞧瞧这青塘的年画。”
车子便一路慢悠悠倒了回去,在沿途第一个摊子停稳当了,福生跳下车来,伸了个懒腰,接着转身一步给祁佑森开了车门。他走近画摊,一边慢慢踱着步子向前去,一边打眼认真瞧着。约摸过了五六个摊位,行至一个极小的摊子跟前,祁佑森兀然停下步子,倒抬手翻着挂起的年画簿子来。
他翻了半晌,眼也没抬,问道:“怎么你这摊子这样小?也不多挂些画样,三两个本子就完事了?”
谁知支架后面答话的,却是个苍老的声音:“三两个本子?……你说得轻巧,可知前面所有摊子加起来,也比不上我三两个本子。”
祁佑森闻声偏一偏头,挑开眼前的簿子,只见老板双手揣在袖管里,闭着眼同他讲话。
略怔一怔,祁佑森道:“敢问这几本子画都好在哪里?”
老人睁眼打量他一番,半晌,起身道:“我倒不是指这几本。”
祁佑森便道:“那就是你有更好的,……有更好的却不挂出来了。”
那老头反而笑了笑:“即便再好的东西,也是要应景的,我说我的画儿好,却不是说它在大年下的也可畅销。”
祁佑森嚼了嚼他的话,摇头道:“总归是比别家要好吧?”
老人将才点一点头,他便又道:“若好,怎见得不畅销?”
那老板笑而未答,却掏了手出来,招呼他道:“那边是我铺子,你不妨来瞧瞧。”
祁佑森便饶有兴致的跟在后面去了,方至门口,抬眼看了看,简单写着个“恒兴義 画店”,老板将门板移开,回头将他和福生两个让进店里。
先看见的,是头顶上吊着的那只三米多长的龙头风筝,再往四周墙上一打量,虽也是各色年画,却总觉与外面街上的不相同。凑近去一瞧,才瞧出些门道。原这恒兴義记正经做的年画,都不似普通年画那般尽是吉祥题材,再佐以些什么“双喜即日到,五福今天来”又是“桃献千年寿,福开百子图”之类的福语,却更似是古今小说插图一般。且不但配色雅致,刻版亦算极难得的精巧功夫。
瞧过一圈,祁佑森笑道:“原是这么个‘好东西也须应景’。”
老板也眯着眼笑了笑:“是了。”
福生向墙上看了几眼,因道:“颜色也不喜庆,图式也不算大众,怨不得此刻卖不出去。”
祁佑森听着,略想了半刻,却向老板浅笑一句:“叨扰了,一样一本,墙上有的我都要。”继而又回身冲福生道:“将东西打点好,结了帐去分号找我。”说完向老板点点头道个别,便跨出门去了。
且说灿宜吃过早饭,将歇了歇,便被路谦添拉着出了门,也不知坐车往哪里去。等瞧见他连相机也带上了,便问了句:“到底是去哪里?山谷么?”
路谦添笑着摇了摇头:“苇水。”
灿宜道:“……这个时候去看什么苇荡?”
他便道:“谁说是去瞧苇荡的?”晃一晃手里的相机:“去拍照。”
“在哪里拍照不是拍照,偏跑这样远。”
路谦添一笑:“你今天这衣服,去苇水边上颜色要衬些,兴许你换一身,也就不用跑远路了。”
“什么逻辑,倒怪我。”
他们两个在车里聊着,不过多久也就到了。甫一下车,灿宜先叹了句:“……真漂亮。”
“你瞧,”路谦添站在边上笑道:“刚才不知是谁说这种时候没得可看的。”
植物,本身就是多姿的存在。无论同哪个季节配合,总让人未知间也能感受震撼。譬如眼前,灰茫的一片,就如同眼底蒙上厚厚一团捋不干净的尘色一般。满眼可见的是杂荒,不可见的,是杂荒的尽头。它们仿佛要无休止的伸展下去,壮大成一个世界。视野里明明只剩单一的色块,却给人奇异而磅礴的印象。
恢宏到难以磨灭。
路谦添拿胳膊碰碰灿宜,向前面不远的地方一指:“唔,站到那里去。”
灿宜稍犹豫半刻,问了句:“……会不会……有蛇?”
他听见这话笑容尴尬的一僵,良久,轻轻叹口气:“……宁姑娘……蛇是要冬眠的。”
她这才想起来,不免一阵脸红,一声不吭的走过去站好。
路谦添摇摇头笑起来,喊着“一,二,三”,右手食指按下快门的那个瞬间,便定格了一段故事。昏昏无华的一片旷野,芦苇齐肩,灿宜套着橄榄绿的衣裙,拢过风底散乱的发梢,站在不远处深沉的世界里微笑。
苇水已经结了很长一段时日的冰,他们沿着近处四周走了走,发现一叶破旧的木舟,搁浅在岸边上。路谦添抬脚跳了上去,站牢了转过身,向灿宜伸出手:“上来坐一坐,我们歇会儿,说说话也就该回去了。”
灿宜只好拉住他的手也跟着迈了上去。好容易跨上来,却没站稳,歪歪的坐了下去,路谦添因被她拉着,也跟着踉跄一步,好在他站的稳,便没有倒下来。他赶紧弯下身去扶她,却忍不住笑了。
灿宜见他笑自己,想出个主意,于是俯身将耳朵贴在船板上,隔了一会才抬起头,骗他道:“你听,躺下就可以听见水声的。”
路谦添便道:“真的么?”
灿宜笑着点点头,他于是蹲下来,将相机搁在一边,翻身躺下。
她笑着问:“可听见了?”
他闭上眼睛,隔了半晌,轻轻点头“唔”了一声。
她原是同他玩笑,骗他的,哪知真能听见,许是自己方才没听真切,便又俯下身,仔细去听。正聚精会神,只听咔嚓两声快门,再抬眼,头顶上方已经是相机了。
少年与她头对头躺着,高高擎起手里的相机,锁下他扬眉得意的笑脸以及她侧面半个认真听水的表情。
灿宜气鼓鼓的翻身坐起来,路谦添却仍旧合着眼睛躺在那里,挑起嘴笑道:“真傻,这船明明是在岸上,哪里来的水声。”
又玩笑了一会子,二人也就打算往回去了。正往停车的地方走着的时候,路谦添问:“灿宜,你今天高兴么?”灿宜点了点头。他没再说话,隔了半晌,只是微笑着随意的说了一句:“今天照的这些照片,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
她起先没反应,等醒过“生日礼物”四个字来,倏然脱开他的手,停住步子。他却继续向前走着,隔了几步的距离,终归还是站住,转过身望着她。
“……你知道了?”
他耸眉一笑:“……去年的生日……对不起……”
回程的车上,祁佑森在后面坐着,福生转过脸来笑道:“少爷,这年画敢情是买回家贴的么?”
他没说话,良久,回了一句:“送人。”
二十九,是他真切的在心里惦念着的日子。想到灿宜一定会喜欢这些别具一格的彩本子,便买下了所有。只是他很犹豫要怎样开口才能送给她,在他已经立场不足的情况下。
显见得他还未思虑到一个圆满的旁观者身份。
福生又笑道:“少爷,你还真绝,现学现卖就把那几个老东西给降了。他们说他们新进的东西好,你偏掏了我们的年画簿子出来,道一句‘买卖要应景儿’,又是‘此刻卖不活络便要耽搁这些好东西日后的行情’,三两句便了结了。”他住一住,又别一别嘴:“……还说我的模样白折了你的威信,你瞧,要不是我正巧抱了画簿子进来,你可去哪里找材料同他们理论呢……”
他正兀自讲着,司机“咦”了一声,道:“……那不是路少么?”
祁佑森闻言偏了偏头,从前面的玻璃望出去,却只见路谦添从路边的苇荡里跨上来,他站稳了,便温和的笑着去拉身后的人。
“……宁小姐?!”福生讶道。
司机问:“……少爷……要停……”
祁佑森刹住他的话尾,沉声道了一句:“开过去。”
他便擦着他们的笑脸过去了。
后视镜里,隐约可见穿过后窗的公路上,停住的那部车子跟他越来越远,人影也越来越远。渐渐要看不真切。最终也只是化成他身后玻璃上的一片水雾,模糊在他视野的盲区。
他想,他今日欢心买来送她的东西,于她来说或许真的不重要。
福生转过脸来耷拉着情绪望住他,他便耸眉笑了一笑:“……你瞧谦添,晚上明明还有家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