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墨





  他想,他今日欢心买来送她的东西,于她来说或许真的不重要。
  福生转过脸来耷拉着情绪望住他,他便耸眉笑了一笑:“……你瞧谦添,晚上明明还有家宴等着,这会子心思却仍在别处……”
  他们都知道有家宴,却都不知道家宴是为谁开。
  乔思苏是约了祁佑森同她一道先往路公馆去的。想来节下各家都忙,二十八了还特开一席宴,定是为联络感情了。他们三家感情向来甚好,是而此番多半为一些别样的沟通。她想到这里隐约有了些好的预感,又有些忐忑的矜持,因而决定不同父母一车,先与伙伴同行。
  方一下车,乔思苏除下披肩递与门口的丫头,笑吟吟望住祁佑森:“你这件大衣我瞧着倒好。”
  祁佑森道:“你现下欢喜,只怕眼里瞧见什么都是好的。”
  乔思苏便挑挑眉角:“夸你的也不乐意。”
  “罢,我要谢谢乔小姐了,”祁佑森松一松领带,开了颗扣子,道:“赶快上去找他们去,这里怪冷的。”
  他们两个便一同上楼去了。
  原是路谦添同灿宜挽了手在二楼角厅里练舞步的,那角厅地方不大,兜兜绕绕的不就碰着沙发,不就碰着站灯。他们本都会跳,这时候练习什么步子也就是闲来无事,找个游戏做做就是了。说笑着转了几圈,因都有些口渴,路谦添便道:“我去弄些水果上来。”
  他下楼去了,灿宜便独自走到阳台上来,透透气。
  祁佑森走在乔思苏后面,跟着她上楼来,两人打量一番走廊那边,见路谦添的房间敞着门,人却不在里面,便又往另一头来。将走了几步,乔思苏瞥见阳台上一个少女的背影,而路希窕显见得是没有那么高的。
  “……灿宜……?”祁佑森促起眉头上前两步,仔细看了看,脱了个名字出来。
  灿宜闻声回过身,见是他们两个,表情起先有些不自在,半晌,也就点头向他们回了个好。
  祁佑森一句“你怎么在这里”还没讲完,乔思苏此刻却已然气焰甚嚣,大步向她去。
  倒有些似曾相识的景处。
  彼时在那小礼堂里,也是这样,他还未及反应清楚状况,她便三两步上前,向灿宜扬手就是一个巴掌。
  祁佑森醒过神来,跟着大步冲了上去。
  然而任时过境迁,他阻下的,却还是灿宜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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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9】孤立

  他们站在同一方时空里,只是切换了立场。
  灿宜扬起的手被祁佑森阻在半空中,终究抗不过他的力道,再也扬不起来,可也放不下去。他同她僵持在那里,连乔思苏也惊了满眼的诧异。
  祁佑森将灿宜望住,眉头里促起一团难言的情感。彼时,他也曾横插在她的愤怒面前,是为做惯了乔思苏的骑士,然而却也正是因着那个未达成的巴掌,将生命里兜进一个如此分明的女子。若说他的少时年华是元宵浮荼的夜,那么灿宜便如同是喧天众声里一盏沉静的水灯,他接近过她,可她终究不在他手中,只有渐行渐远。又或者,倘若没有灿宜,虽然他的生命一样脱不开一段色彩迷离的年岁,然而却也只有色彩迷离罢了,擦过去,身后便什么也不剩。
  倘或不是她,他的灯火中便少了一抹清浅安和的光。
  回到眼下,灿宜会在路家出现,显见得路谦添已经求到长辈们的允诺,自此以后,不必过多久,只怕她多半是要做他好友的妻,路家的少奶奶了。可方才看清她的背影的瞬间,他却莫名产生些直觉,仿佛她所选择的,并非坦途。
  是以阻下灿宜的手,不是因为情急之下又做回彼时那个护住玩伴的祁少,却是在心里清晰过了一遍利害关系,真心为她,才挡在乔思苏身前的。说来说去,这个巴掌倘或让灿宜还得了,则她日后同乔家上下的关系便雪上加霜,而这一门交际若处不得当,可想她在路家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他望住她,想说的有许多,然而最终却也只是望住她。良久,缓缓松了手,别过脸去。
  灿宜略怔了一怔。她以为或者他心底下护着的,始终也不是她罢。因而便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垂下眼睛,侧身擦过他们两个,下楼去了。
  从进门后,除了惊愕,乔家长辈对灿宜就再没生过什么别的情绪,或者说他们于这个场合颇觉尴尬,对她的存在视而不见,甚至不愿意多看一眼。
  用过饭,灿宜因去房间整理了一番形容,待下楼来的时候,隐约听见隔间里三两个丫头在嚼舌根。一个道:“……可瞧见了?乔家老小着实不待见这宁姑娘呢……”
  又一个声音尖一些的:“……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换作我,只怕要更甚一些……”
  那一个又道:“我瞧着这宁姑娘却不错的……”
  头一个开口的此刻便压低些嗓子:“……这错与不错,却不是我们说了算,左右是准了她进门的,谁知今后是怎么个造化。”
  另一个忙问:“已是准了么?”
  这一个便咳咳笑了两声:“半年又怎么的,说来说去不过是做与乔家看的,难道半年过了,该做少奶的却仍回家画画不成?”说到这里几个人挤着笑起来。
  不一刻,那一个道:“……乔家也是,到头来白着紧了这门亲。”
  她们又说了什么,灿宜只仿佛听不真切了,怔怔的站在那里,出了半天的神。等她醒过神来,身前早已经插了一个急促的身影,三两步向那隔间走过去,近前了抬脚便要踹开那扇不遮风声的门。
  她便赶紧冲上去拦下。
  祁佑森满满的力道,化在她促起的眉间。他紧紧拧了眉头,捏白了手指的关节。隔了半晌,低下头去,见她摇了摇头,终究还是放下怒气,垂了两只手站在门前。
  灿宜低声冲他浅浅的笑了笑:“……没什么的。”
  祁佑森便没说话,良久,道:“下楼去罢。”
  他们便一路下楼去了,她在前,他在后。
  将进宴会厅的时候,转过暗角,祁佑森却突然从后面拉住灿宜的臂肘。里厅传来悠悠长长的一段调子,她听见他说了一句:“别放在心上。”
  灿宜怔了一怔,继而转回身看着他:“……你这是何必。”
  他便问:“何必头先挡下你的手,此刻又来帮你出气么?”
  她略一顿,无奈的一笑,还未开口,只听见身后一声“灿宜”。
  路谦添站在门口,将手里端着的高脚杯随手搁在一边的花几上。虚浮的暗影里,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祁佑森便不再说话,隔了半晌,向路谦添走过去,近前了停住步子,却端起他搁下的玻璃杯,喝尽了里面小半杯葡萄酒,干声笑道:“终是叫你办成了。”
  路谦添道:“什么?”
  祁佑森于是顶了一下他的肩,仍是笑着:“灿宜。”这两个字,却在他心里砸出一片荡不平静的涟漪。
  路谦添抬眼看看灿宜。可是他们都不在光中,谁看谁也看不切实,瞳子里渐渐也就跟着迷蒙起来,一切都失了边缘,化进一团不清不楚里。良久,他只有道一句:“但愿。”
  于灿宜来说,这无疑是个冗长且拘谨的夜晚。她并不能够时时同路谦添站在一起,多半时候,她也只有坐到圆几子边上,无聊的续两口果饮,合着乐队奏出来的调子点一点脚尖,或者拿指头在桌上敲拍子。厅下多半的女伴,虽也过来同灿宜客气两句,碍着并不熟识,便也只是寒暄两句就算了,仍旧响应乔思苏的召唤,去她那边说笑。仔细想想甚至连灿宜也觉得她们这一场同席,角色上倒像是做了个不小的置换。
  她有些沮丧。
  然而眼睛随意扫一扫,还是很容易便寻到路谦添挺拔的影子,在恍如白昼的巨大的琉璃吊灯下,他也常常在同别人聊天时,心猿意马的望向她这里,悠然一个微笑。可是他们都觉察到,悠然却不过是仅指表情罢了,不知几时起,仿佛他们彼此间笑容里包容的沉重感,渐渐要变得庞杂起来,渐渐任如何也无法忽视。
  灿宜兀然小小的慌张起来,便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不期撞上另一副笑靥。
  林菱荷许久未见,眼下端着杯子,一身荷叶绿的新式旗袍,窈窕向灿宜走过来。她近前了,挑眉一笑,道了句:“宁小姐,好久不见。”
  灿宜听见,便起身向她道了个好。
  林菱荷在另一侧坐下来,打量她一番,笑道:“同往日不一样了。”
  灿宜低下头沉沉的一笑,听见她盈盈笑着:“……你同路少爷,我没有想到的。”
  未及开口,林菱荷又端着杯子,向另一角的熟识妩媚一笑,继而转回脸来,又道:“我瞧着你一个人这里大半天的光景了,也怪闷的,不如来陪你说说话儿。”
  灿宜便只好点点头,呈了她的好意。
  她又向路谦添的方向略微瞟了两眼,跟着道:“……你们的事,为何这里没在报上公开?”
  这种问题,灿宜略有些莫名的尴尬,不知怎么答她,便简略的一笑:“……并没有正式确定……”
  她听了松松的笑起来:“我原以为乔……”吐了个姓,没再说下去。
  灿宜垂下眼睛去,轻声道:“……多半人怕都这样想呢……”
  林菱荷便又笑起来:“……不过,我既同你识得,你觉得融不进这个圈子时,便可来找我。”
  这话于此刻灿宜的立场上来说,听来颇觉几分温暖。因而诚恳的向她道了声谢。
  林菱荷又略坐了半晌,聊了几句别的,便起身道:“我去那边换杯酒。”灿宜点点头,由她端着杯子去招呼别的朋友了。
  她前脚将走,乔思苏却跟着过来,毫不客气的在对面坐下来,开口就是一句:“想不到宁小姐倒真是会笼络人心。”
  灿宜的情绪至此便折了大半,只剩两三只残兵败将,镇守着她的表情。
  她觉得烦透了。
  “我却不记着抢过乔小姐什么彩头的。”
  乔思苏也不恼,只管笑着,间或向别处的朋友们扬起手热切的打几个招呼:“今后你大可管我叫思苏了。”
  灿宜没说话,又听她笑吟吟称她一声“灿宜”,接着道:“别说彩头这话,我们既做了朋友,你看上我什么什物都好说,我让你就是了。”她说完,向路谦添那边扫了两眼。
  灿宜想,她们,不管是林菱荷还是乔思苏,她们都是浸在同一池水里许多年的人,说话也都是同一种调子。只怕此刻除却自己与乔思苏两个人之外,周遭所有来客都不会知道,乔小姐在冲全场微笑的时候,讲与她听的,却是无聊的冷言。
  乔思苏只怕是要让满场的人知道她今晚并不尴尬,记住她的度量,且也要让灿宜知道,她讨厌她。
  灿宜不是愿意陪她玩把戏的人,别说做她的局,更别说此刻她自己的心情,实在耐不住别人挑拨。因而起身道:“我没看上你什么,何必要让我。”
  乔思苏怔了怔,继而也跟着起身,挑眉笑着:“你没看上我什么?那你此刻也不会在这里站着了。”
  灿宜道:“我在这里,是为我得了邀请,同你无关。”
  乔思苏笑开:“你就这样急?迫不及待要嫁个名门么?灿宜小姐,你委实将这社会想得简单了些。”
  灿宜便道:“我急?你不急,何须讲这些酸话。”
  乔思苏促眉道:“你当你是什么?敢这样同我讲话!”
  灿宜却轻然一笑:“那你当你是什么?敢这样同我讲话。”
  乔思苏咬着嘴唇,面上显见得是笑不出来了,半晌,没头没脑的甩了一句:“想富贵想疯了……同你母亲一样!”
  这句话,如同是扎进灿宜眼睛里的针,毫无防备的毁了她的视野,感官里也只剩忙音。
  她自然记得偶尔得知端倪,以及那晚问及此事时父亲的异样表情,且耿耿于怀着。可是无论她怎样掩埋在心底不愿也不敢重提,无论她怎样阻止自己的质疑,到头来却也只是她的事情。容不得,也不需要旁人来多嘴的。
  因而此刻听见乔思苏的话,心里突然就窜了些情绪出来。
  她是恐惧的。恐惧连自己都不拿不准的事情却在别人那里留下了确凿的证据和谈资。
  然而更多的是恼怒。明明是个外人,却毫不折架的置评别人,也太没修养了些。
  可是她就这么出神的盯住乔思苏,站了半天,却瞬间松了表情,轻轻的笑了起来。什么也不说,转身向路谦添走去。
  “谦添,”灿宜躬身扬了一只手,在半空划了两个绅士般的圈,笑道:“可否同我跳支舞?”
  路谦添正同人聊着,不期灿宜这一出,怔了怔,随即向聊天的客人沉沉一笑:“失陪。”
  他挽住她的手,将她带进舞池。乐队识趣,当即换了一首缠绵的调子。
  路谦添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