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悠
郑锦默然不语,只管吞云吐雾,片刻工夫,便在两人间升腾起一片白烟,凝聚不散。渐渐的,那点忽明忽暗的红光开始黯淡最终消失,将烟杆往鞋底磕几下,站起,背于身后,如来时一般的姿势出门而去,背影愈加佝偻。
一轮满月尽洒清辉,院中人久久不动,仿若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胡悠瞧着心惊肉跳,翻身下墙,放轻了脚步来到苏晗的身边,蹲下,仰头,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不似平时的温暖,反像是带着某种彻骨的寒意。
“小舅舅,你怎么了?是不是不开心?”
轻声相问,双手探入袖中,包住那个冰凉的拳头:“小舅舅,你冷不冷?咱们进屋去好不好?”
望着这张剔透的小脸,听着这个脆脆的声音,感受着这份真挚的温情,心中的坚冰一点一点消融,暗吸一口气,放松紧绷的身体,扯动嘴角却只能露出无法遮掩的疲惫:“悠儿,我还以为你已经睡下了,又出去调皮了是不是?我不在的这么多天,又闯了多少祸?”
咧嘴一笑:“祸是闯了不少,不过都是小祸没有大祸,跟人家赔个礼道个歉说几句好话就解决了,谁让你外甥我长得讨人喜欢呢?”
不由莞尔,以手轻点额头:“你啊,就剩这张嘴了。”
胡悠却也同时伸手抚上他的前额,那里沾着泥土,正有血丝不停地渗出:“小舅舅,你是不是也闯祸惹老爷生气了?所以才要这样给老爷赔不是?”
微微愣怔,旋即苦笑:“我也希望,真能有那么一天,惹父亲不高兴,受他的责罚。”
心中一酸,蹭进他的怀里,笑嘻嘻刮了刮他的鼻子:“小舅舅是磕头磕傻了吧?哪里有人巴不得受责罚的?”
抱住这个小小软软的身子,下巴抵在柔顺的发心:“悠儿,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不改姓郑吗?”
“记得啊,因为郑晗不好听。”
轻轻笑了笑,声音渐转低沉:“因为,生父不及养父大。”
“你还有养父?我知道了,你的养父姓苏。那……你的姐姐叫苏云,也是跟养父姓了?”
“我根本就没有姐姐,只不过是随口编出来的罢了。”
“……这样都可以啊?老爷对你的了解还真不是一般的少……”
“他以为,我的养父就是我的继父,那么,继父之前有儿女,并不稀奇。”
靠之,够混乱,这都可以随便以为的?胡悠晕了晕。
“养父是凌王府里的老管家,在我三岁的时候收养了我,教我读书识字,教我骑马射箭,教我如何做事如何做人。在我七岁的时候,溘然长逝。”苏晗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多了几分飘渺之意:“他老人家一辈子谨小慎微尽忠职守,虽然没有雄才大略也非饱学之士更非仗剑英雄,但却有一副慈悲的心肠,有一身不屈的傲骨,懂得如何用谦卑的心去感恩用博大的心去包容,也懂得如何在面对强权时守住自己的尊严和原则,守住为人者所当坚持的是非善恶。”
胡悠在他的怀中静静地听着:“小舅舅,你一定很想你的养父吧?”
“想,就像想我娘一样。”
“你娘她……”
“我娘在我三岁时就去世了,只不过,父亲到现在还不知道。他一直以为,我娘与养父正在凌王府里幸福度日。”
“啊……”
苏晗搂着胡悠的双臂紧了紧:“我娘本是普通人家的女儿,父亲是游学士子,机缘巧合相遇相识,私定终生。成亲前夕,父亲与人口角继而动手,不慎将其误杀,仓惶逃离。我娘为了他的前程,主动顶罪入狱。只盼将来出去后,能做一对恩爱夫妻。结果,与父亲成了一对恩爱夫妻的,另有他人……我娘入狱时,便已有孕,狱中产子,艰辛抚养。两年后,适逢大赦,因有人命官司在身,虽出狱却依然被贬为官奴,发配凌王府为婢。一年后,积劳成疾,药石无救。”
简单到干瘪的话语,省去了所有的细节,却省不去那份深入骨髓的痛楚。又是一出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戏码,又是一幕凡尘俗世的苦苦挣扎。
胡悠揽住他的腰,倾听着他的心跳,只觉胸口闷得厉害:“你不把实情告诉老爷,是为了怕老爷伤心难过?”
苏晗轻笑,旋即冷哼:“悠儿,你把我想得太好了。之所以刻意隐瞒,是想让他自认虽然负了我娘,但我娘终究改嫁有了归宿,即便为奴为婢却吃穿不愁也算得上是圆满。再加上我来找他的目的,是因为凭我的奴籍无法进入仕途,只有借助他的举荐,才能脱籍谋得一个差事,他便会认为已经替我做了些事情尽了为父者的责任。如此一来,他的愧疚感便会减至最低,说不定压在心口十余年的大石一朝得卸。而等到这个时候,我倘若再将一切和盘托出,你觉得,他会怎么样?”
胡悠张口结舌。
别的姑且不论,单说苏晗这么久以来在家中的地位,所受到的欺辱,恐怕就足以能要了原本以施恩心态听之任之的郑锦的老命。
黑,真他妈黑……膜拜之!
压下如哈雷彗星撞地球长江水倒流的汹涌敬仰之情,胡悠继续问道:“那……你跟老爷这趟出去,就是为了谋差事的吧?”怪不得张氏忽然懒得搭理她了,想必是因为知道反正她很快就要跟着苏晗一起‘滚蛋’了,索性省点力气该干嘛干嘛去。
“对。其实,我早已不是奴籍,而这一点,他自然也不知道。”苏晗的双眼紧盯着面前的那块大石,其上,空空荡荡:“在我八岁时,主动要求跟随入澧国为质子的凌王爷为侍从,四年后,又跟他一起回国。有这份主仆情谊在,凌王爷早已去了我的奴籍。”
“质子?”
胡悠的历史知识虽然比较歇菜,不过乱七八糟的小说倒看了不少,总也知道这种人质生涯是非常艰难非常危险的。比如曾在赵国为质子九死一生的秦始皇嬴政他亲爹,比如那个倒霉的吴应雄……
“那四年,你们一定很不容易吧?”
苏晗淡淡笑了笑,似是不欲多谈:“总之,我们活着回来了。凌王爷要赏我,我便只求了一个自由身,以及,生父的行踪。否则,事隔这么多年,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又如何能找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小小村长呢?”
放着皇帝的儿子这条大腿不傍,心甘情愿跑到这穷乡僻壤来受闲气,就是为了报复自己那背信弃义抛妻弃子的父亲,苏晗心中的恨意肯定很深吧?但,他又是那样的渴望父爱,对父亲的孝顺也不可能全是虚情假意……
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肩窝轻蹭:“小舅舅,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就算是杀人放火,我也会陪着你。只要你觉得高兴,只要你觉得这是应该做的。”
苏晗忍不住唇角一勾:“傻小子,怎么可以这么盲目呢?”
“我的眼神一向不好,所以只管跟着你就行了。”
“悠儿,你会不会觉得,我的心机太深太狠,这样对亲生父亲,太可怕太不孝?”
“我只知道,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相互的。别人对我好,我就会对别人好,不管那个人跟我是什么关系。”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苏晗自嘲一叹:“但终究,还是做不出。并非因为他是我的父亲,事实上,他在我的眼里,只是一个再平凡再普通不过的男人,有妻有子有家。这一年来,我看着他们一家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努力地生活。看着他们一家人为了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争吵打闹,也为了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开心欢笑。心里的恨,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慢慢消减。我总在想,如果我娘还活着,她看到这一切,一定会笑着离开。毕竟那个男人,是她深爱过的,是她心甘情愿为之不惜放弃生命的,她从来就没有怨过恨过,更不希望我心存怨恨……如果养父还活着,他一定会让我放下,因为他知道,我就算真的报复成功,也永远都不可能走出这个阴影。既然是这样,又何必再执著呢?”
胡悠定定地凝视着他已然恢复澄澈的眸子,重重点了一下头:“对啊,咱们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而让自己不痛快呢?”
“不相干……从此以后,两不相干。”苏晗喃喃轻语,随即展颜:“也罢,算来算去,我在这儿住了一年,弄了个差事,还捞了一笔小钱,所以怎么着,都应该是笔只赚不赔的买卖。”
“还有我呢?你还捡了个便宜外甥呢!”
“哦对,不过这样一算,只能是不赚不赔了。”
“…………”
“小舅舅,你要去做的是个什么差事呀?”
“到邻县的县衙抄写文书。”
“噢……原来是文秘。”还是个男秘,幸好县太爷是男的……
“什么?”
“没什么。那咱们就要离开这里喽?”
“对,明早就动身。”
“是咱们哦?”
“对,咱们,咱俩。”
“一直都是咱们俩哦?”
“对,一直。好了不要再啰嗦了,快些睡觉,明天还要早起。”
“嗯……小舅舅,那个……”
“还啰嗦!”
“啊~我自己脱~”
“少废话!”
“又来了又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胡悠在跟院子里所有的鸡鸭猪羊一一道别后,背着一个小小的小包袱,牵着苏晗的手悄悄离开了‘郑家村’。
苏晗昨晚已经跟郑锦拜别,其余人等无需多言。
胡悠则本来是想跟小弟们来一场感人肺腑的欢送会,不过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因为她欠债实在太多只能偷偷跑路,至少欠了几百招专门为某某小弟编的厉害招式……
反正,小孩子们的忘性大,过几天就不会再记得她这个‘乌龙大哥大’了,而‘大少爷’也一定会重新夺位。说起来,‘大少爷’应该会记她记得比较久一点。主要是因为吧,在她的暴力拳脚下,原本黑铁塔一样的粗小子成功减肥,现如今苗条了不少,倒有了几分人模人样,说不定,很快就能骗到无知少女的芳心了……
初升朝霞笼罩下的小山村宁静而祥和。这里是她来到这个陌生世界后的第一个驻足地,留下的记忆也许不全都是那么的美好,却很单纯。
最重要的是,在这里她碰到了今后会一直在一起的那个人,总是扒她衣服的冒牌小舅舅。
作者有话要说:每个倒霉孩子的背后都有一段悲催的往事,人呐,是不可能天生就那么腹黑滴~~~
第十二章 县衙里的小日子
‘清水县’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县城,县衙便座落在横贯全县的‘清水河’的左岸,地处全县的正中心位置。
县衙里有县太爷有师爷有捕头有捕快有县丞有县尉还有管钱的管粮的管吃穿拉撒刮风下雨收衣服的……各种编内编外人员加在一起共计一百一十一人,对一个万户大县来说,基本还算不是太过繁冗,也就刚刚好站在了精简裁汰的最边边上。
苏晗目前的职位是最底层的‘小菜鸟’,相当于公司端茶递水接电话跑腿的实习生小弟,什么杂七杂八的事情都要做,什么杂七杂八的人都能使唤他,就连给县太爷做饭的厨子都能时不时地让他去帮忙摘个菜生个火打个酱油啥啥的……
对此,胡悠颇为不忿,苏晗倒是乐颠颠干得很是卖力无怨尤。
县衙的后面有个小院,是日常官吏们办公的地方,院子的西北角有个小屋子,便是胡悠和苏晗现在的家。
里面的陈设很简单,一桌一椅一橱一床以及几大摞文书。
按照规定,资历浅的小吏一个月至少有半个月是要吃住在县衙的,以备不时之需,相当于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值班。
苏晗一来,这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倒霉差事便毫无争议地落在了他的头上。不过,他倒是真心实意的乐意之至,因为这就相当于有了个免费的住处,可以省下不少的开销。
原本,县衙重地是不允许闲杂人等进入的,更遑论住在这里。可是新上任不过半年,长得像弥勒佛似的县太爷,架不住胡悠可怜巴巴的拽着袖子软着声音拼命哀求,并且赌咒发誓说一定只吃很少很少的东西干很多很多的活儿住很小很小的地方……又声泪俱下痛述作为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儿是如何跟唯一的亲人小舅舅相依为命不离不弃死也不分开,弄到最后,险些就跟着一起红了眼眶,于是破例同意让苏晗携家眷一起住进了那间‘值班室’。
末了,县太爷吸溜吸溜鼻子,捏捏胡悠的小脸蛋,感叹一句:“但愿我家儿媳妇肚子里的小子也能长得像你这样招人疼就好喽!”
胡悠立马顺着杆子往上爬,怯生生抓住他那发面馒头一样的大胖手:“青天大老爷爷爷的孙子一定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