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令





  风光满眼,万众欢腾,这一年一度最热闹的佳节,却有斯人独憔悴。
  董香梅郁郁不乐,常日躺在自己房中,偶然出房时,都不大说话,即使碰见了刚刚从远道回来的小阎罗曲士英,仍然不大做声。
  然而那有意无意间的一转秋波,可就够把小阎罗曲士英弄得又怜又怨,不知是股什么滋味。
  七步追魂董元任在上元灯节过后的第三天,便遣嫁董香梅,即是说那天要动程北上了。
  小阎罗曲士英三番四次要和董香梅谈谈,可是自从新年过后,一连十多天的晚上,他都悄悄徘徊在她的房外或者屋顶上,却始终没有勇气闯进她的闺房,那个他曾经进去一次的房间。
  而且就在那一次,这位已届中年的武林高手,悄悄地付出了一生中全部的情感。此后的三年来,他痛苦而坚韧等待着,等待着一个渺茫的机会。可是,到头来他终于怀着破碎怨愤之心,北上京师。
  他想怨恨师父,但冷静时细一想想,便发现这并非师父之错,师父根本没有可能会注意到他居然钟情于董香梅。再者他又没有向师父或任何人透露过,狡谲如管家许保,也丝毫没有觉察。
  那么他怨恨谁呢?董香梅么?她却是不由自主,这并非她心中所愿意的啊!于是,他只怨恨命运,这无情的拨弄,可真把这位铁铸钢打的好汉也折磨得脆弱不堪。
  上元节终于到了,晚上时分,杭州城中到处张灯结彩,五光十色的花灯,还有追逐结队的游人仕女,即使在城外的远处,也会被这冲霄的灯光和喧腾人声引得渴欲人城赶赶热闹。
  董府中也挂满了花灯,这时因为多了黑蝙蝠秦历和欧阳昆等人,府中比之往昔可热闹得多。
  小阎罗曲士英触景添愁,不觉喝多了两杯酒。
  酒力攻心,使得他忽然十分冲动起来,于是他一径到外面去找董香梅。
  府外搭了一座灯棚,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宛如火树银花,鱼龙曼衍。使得许多人麇集在府前,热闹之极。
  他瞧见了七步追魂董元任,也瞧见了董夫人王若兰,还有好些家人,但却看不见董香梅的芳踪。
  他的眼光在欢笑往来的人群中搜索了许久,无意中一回眸,却见董香梅怯生生地站在侧门的角落中;那儿灯火不明,显得甚是冷清。
  他走过去,叫声师妹。董香梅呀了一声,道:“原来是师兄你,可真把我吓了一跳……”
  “再过两天便是师妹大喜的日子哪!他冷冷地道,声音中生像含有讥消之意。
  她责备似地瞪他一眼,忽然推开侧门,进府去了。
  小阎罗曲士英愣一下,也自闪身进去,倏然间已走在她前头,回身把她拦住。
  “你喝了很多酒么?”她皱皱鼻子,然后垂下臻首。
  曲士英长长叹口气,使得她禁不住抬头望他。
  “我知道你心中痛苦。”他大胆地率直道:“当然更知道你为什么痛苦,可是……这似乎已被命运安排了,虽然想努力挣扎,总是徒然她愣住在那儿,歇了片刻,两行清泪,沿着面庞流下来。
  曲士英一纵身,跃起丈半之高,回头一瞥,只见董元任还和王若兰在原处观灯,便稍稍放心,身形仍然落在她面前。
  董香梅但觉普天之下,只有这个声音冷酷的师兄能了解她。不管是在以往的经验抑是此刻,她都认为是这样。于是眼泪更像断了线的珍珠般直掉下来。
  曲士英既可怜她无告的处境,又忿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恨哼了一声,猛然一踩脚,把地下的砖石踩裂了一片。
  他一伸臂,把她抱在怀中,呵慰道:“别哭,师妹你别哭……”
  她的身躯虽然小巧玲珑如香扇坠,但却长得骨肉挺匀,甚是丰满。曲士英登时动心,加添了两份醉意。 
 

 
 
 



第五章 获奇书脱胎又换骨
 
  董香梅在他强健的臂膀中,擦拭掉面颊上的泪珠。她记得自从三年前由榆树庄南迁杭州之时起,到如今已被这位师兄拥抱过三次之多,每一次她都从这壮健有力的拥抱中,都获得了被保护的快感。
  于是她忽然奇异地自问道:“为什么我平时不喜欢和他接近呢?莫非是他太冷太硬?像钢铁那般硬,像冰雪那么冷?不,他对我一点也不是这样子,但我为什么不肯和他接近?然而,却只有他一个人了解我和能够给予我以保护的慰藉……”
  她痴痴地想着,竟不曾觉察曲士英轻轻地吻着她的额角和鬓发。
  当然她不会晓得,性格上的抵触本已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更何况她心中老是隐现着一个人的影子,这个人其实也不是一个人,却是两个相似的人的综合。
  她喃喃自语:“我一点也无能为力去抗争这个命运,这岂不太悲惨么?“曲士英听了吃一惊,同时也有点不快,这是因为董香梅没有一点反应之故,他略略思忖一下,萧索地道:“师妹你不知可还记得,三年前我和你泛舟西湖,那时我曾经说过一些话,一些我不能忘记而又一向奉行不误的话……”
  “是什么呢?”她问,显示不耐烦追忆而急不可待的样子。
  “我曾经说过,我不要一个心想事成的世界……”
  董香梅啊了一声,她这时的确记起来了。
  “我之所以不要这种如意的世界,意思是说人生必须有苦难和挫折,才能令人从奋斗中获得充实,否则事事如意,又有什么值得活下去的……”
  她点点头,轻轻道:“后来我也同意你的想法,所谓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着思量,这两句话,便足以说明这个思想的含义,可是……”
  曲士英却截住她的话,抢着说:“可是现在已不能忍受这残酷的事实了,是不?”他歇一下,变得更颓丧地道:“是的,残酷而严酷的命运,到底有时不是人力所能挽回。我曾设想一些死在我手下的人,他们曾经是如何抗争过,企图避免一死的恶运,然而,他们还是无力地倒下去,现在我才明白他们并非倒在我的跟前,而是倒在命运脚下。咳,我曾主宰了些什么,历年的奋发图强,又有什么用?”
  他的长篇大论,却没有使得董香梅心烦,在苦难中的人们,多半能够接受一些较为艰涩的思想。
  “我觉得十分痛心。”曲士英又道:“对于你的亲事,在师父决定之后,我便到京师跑了一趟,结果查出那位吏部郎中的宝贝儿子,即是你的未来丈夫,敢清是个相貌猥琐,言行鄙陋之人。癖嗜之多,难以枚举。那时候我真想把他宰了。哼,他怎配娶你为妻?”
  董香梅恍然明白了一点,便是敢情这位年龄和自己相差将近二十岁的大师兄,居然深深地爱上她,虽则他从来没有直截地表示过,但这已是毫无疑问的事实。
  她真想挣脱他的搂抱,然而她却反而放任自己,甚至腿上全不用力,由得他将自己整个抱着。
  “然而我可没有背叛师父的勇气和力量,而且也不知道你的心意如何……”他说了这句试探性的话之后,便突然住嘴。
  董香梅只含糊地嗯一声,没有任何表示。
  曲士英忽然低头去吻她,董香梅猝不及防,想回避已来不及了,那强壮有力的拥抱,火热的嘴唇,带着酒味的呼吸……
  她的神智已迷失在漠漠原野,那儿既没有光亮,也不是黑暗,只是一团混沌,令人迷乱而兴奋的浑沌。
  曲士英紧搂着她的丰满的肉体浑身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生像那快要断绝的弓弦。
  多年心愿,已开始实现,现在纵然有什么后果,他也敢挺身承受。
  外面灯火交辉,人声喧腾,七步追魂董元任和王若兰,并肩缓步回府。他们一径向这道半开着的侧门走来。
  到了门边台阶,王若兰先走一步,一直走到门口。
  她的眼光到处,只见灯火余辉之下,曲士英正抱着董香梅在热吻。
  她大大震动一下,禁不住往后一退,然而身后一股潜力逼来,使得她身形稳稳不动。
  董元任细心地轻声道:“你小心一点……”
  王若兰芳心一阵鹿撞,正待出声惊动那两人,以免让严厉的董元任发觉,恐怕两人都将是死路一条。
  却听董元任在她耳边冷冷低哼一声,登时不敢做声。
  董元任可真想不到这位爱徒如此斗胆,居然拥吻行将出阁的爱女,而且是在这公开的地方。
  他早在一眼瞥见之时.右掌往后微扬,发出一股无形潜力,几个跟在后面的家人全都迫得进不得半步。
  董香梅从迷惘中醒来,忽然一挣,脱出他的怀抱。
  曲士英瞪大眼睛瞧着她,脖子中射出爱火情焰。
  她忽然觉得被人侮辱了似的,一阵冲动,玉手扬处,啪地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曲士英却木然直立着,动也不动,脸颊上虽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感觉,但他没有抚摸一下。
  董香梅一转身,冲进屋子里去。
  曲士英不觉哺哺:“我,我做了什么事啊?”
  耳边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来,道:“你喝酒喝糊涂了,啊?”
  曲士英猛然一震,全身都沁出了冷汗,鼻端一阵香风拂过,董夫人王若兰袅袅地走过去了。
  他缓缓掉转身躯,只见七步追魂董元任就站在他跟前,距离只有尺许。
  刹时间,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掠过他的心头:“我这回是死定了,但只要我猝出不意击一掌,也许死的不是我……”
  可是另一些思想又袭过他的心头,在这生死存亡,天人交战的一刹那间,他居然记起师父自幼如严父般教养之恩,与及好些牢不可拔的感情。
  七步追魂董元任不悦地道:“酒能乱性,你喝得真糊涂啦,还不回房去睡……”
  说到后面的话,他自己已经向里面走去,因此把话声带出去老远。
  小阎罗曲士英岂是愚笨之人,这时抬袖一抹额上冷汗,大大透一口气。
  刚才的瞬息,在他生像已经涉历过漫长的人生路途,使他有点精疲力竭之感。然而他终于庆幸他到底平安经过了这段艰险的历程。
  不过他仍然猜不透师父的真正心意,“师父可能放过我,但也可能留待妥当适合的时机才将我收拾掉……”他痴痴推想着,好些人在他身边走过,他一点也没有注意:“我现在必须立刻决定,究竟是冒险逗留此处,测验我的命运,抑是马上远走高飞,从此浪迹天涯呢?”
  他下意识地走出董府,眼前的火树银灯,花雨缤纷,以及那赏灯人群所造成的喧闹声,都没有使他觉得生命活力在激荡流布,反而觉得生命活力在激荡流布,反而觉得自己像是置身在穷谷深壑,非常非常的孤单和寂寞。
  穿过灯棚和人群,他怅然回转身,瞧着董府大门。现在他已经没有想到严峻残酷的师父,仅仅记起娇小可人的董香梅。
  老实说,董香梅那一巴掌,可真打得他迷糊之极。只因董香梅起先和他甚是合作,一双玉臂,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然而,后来猛力推开他和打他一记耳光。这两下动作全是发自她的内心,绝不是因为她发现了师父才这样,是以他心中非常迷糊。有点自卑,又有点怨恨。
  惘然发一回怔,忽见董府匆匆冲出三个人,跟着人影一闪,七步追魂董元任也随后出来。
  前面的三人乃是管家许保,黑蝙蝠秦历和欧阳昆,他们的神色都显得十分紧张。而且许保背上斜插着长剑,黑蝙蝠秦历手中拿着一束白布包裹着几许长的东西,分明是他擅用的兵器判官笔。
  这种如临大敌的紧张神色,还不算稀奇,最叫他曲士英心惊的是七步追魂董元任,只见他外面长衣已经脱掉,露出一身古青色的短打衣裤,脚下是软底布鞋,一派寻仇拼命的样子。
  自从他懂事以来,从未见过师父因凶杀拚斗之事而脱掉过长衫,即使前些日子,对付衡山金蜈蚣龚泰和峨嵋高手青阳道人,也没有脱掉外衣,然而此刻——
  他开始全身冒汗,想到师父严峻残酷和一击必中的性情,不觉对自己的安全恐惧起来了。
  须知这小阎罗曲士英天生奇才,二十余年刻苦锻炼,又是白骨门中第二把高手。是以七步追魂董元任若要取他性命,也得经过一番困兽之斗,然后才可奏功,关于这个思想,即是七步追魂董元任脱下外衣来对付这回事,并非曲士英瞎替自己捧场。却差不多是必然结沦。
  他一转身,忙忙遁走,且喜人声喧闹,彩灯处处,更有许多孩童,提灯到处乱走,他的身形便真不容易教人发现。
  且说那边四人行踪缘由,敢情小阎罗曲士英是瞎疑心,就在他走出府门不久工夫,一个人匆匆冲进府去,向七步追魂董元任报告一件事,使得稳重自信的七步追魂董元任也暗自紧张起来,传令各人立刻出动。
  可是众人在府中找了好久,也找不到小阎罗曲士英的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