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瑶英





    “正是!小叔公你……” 
    兰王摆手,“别提这档事,我不爱理。听说你府里腊梅不错?带我瞧瞧去。” 
    邯翊眼波一闪,微笑说:“好。” 
    便引兰王进了花园。 
    站在一大株淡香漂浮的腊梅树下,兰王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 
    他仰着脸,望着枝头娇黄的花朵,眼神飘忽不定,仿佛想着心事。 邯翊便也不说话。 
    好半天,听见兰王问:“在想什么?” 
    邯翊说:“我在想,小叔公今天来,是要跟我说什么话?” 
    兰王忍不住笑了,“答得好!” 
    他转过脸来看着邯翊,好像心中有无限感慨似的,良久,忽然重重地吁了口气,“你的聪明,可真是像你老子。有时候,我觉得说你们两个不是亲父子,都不信。” 
    邯翊心中一动,低头不语。 
    “我是有话要跟你说。这些年我在你老子眼皮底下,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何况是在你府中,掉根针你老子都会知道的地方。可是这话,我还是得来跟你说。” 
    兰王的语气异常阴沉,“从子晟踏进帝都的那天起,我就一直看着他。他的为人,我就算不是知道十分,也有八分。这些年他待你,确实如待亲生,可是邯翊,你要记着,他待你再好,有些事你还是碰不得。” 
    邯翊惶惑地问:“我做了什么?” 
    兰王看看他,似乎是想笑,然而笑声虎头蛇尾地消散在一声叹息当中。“所以我非得来跟你说这话。”他说,“我不说,只怕没有别人能说。文乌那小子,不知到底是存心,还是误打误撞。他把你逼到了刀刃上,你知道么?” 
    邯翊一惊,“我不明白。” 
     “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你不能动嵇远清,谁都能动他,唯独你,绝对不能动他。” 
    “为什么?” 
    “你真不知道嵇远清的来历?” 
    邯翊想了想,说:“他不是鹿州嵇家的么?” 
    兰王说:“错也不能算错,他跟鹿州嵇家,是亲戚。只是他家原在东府,还是先储在的那次东乱,他家就倒了。可是没过多少年,他又发迹,你知道是为什么?” 
    邯翊摇了摇头。 兰王却又不说话了。过了会,他伸手按了按邯翊的肩,“你去看看他的履历,就明白了。” 
    官员的履历,吏部都有存档。送走兰王,邯翊便命人取了来。 
    从后往前,一页一页翻看,直看到最先的一页,写着:“四十二年,任江州鲁安郡守。” 
    仿佛屋里的火盆同时熄灭了,寒意袭来,身子一点一点地冻住。连思绪也像是同时僵了,只是呆呆地站着。 
    手慢慢地垂下,指尖的那页履历,悄无声息地飘落。 

那年大概是七岁,和栗王家的孙子吵嘴。 

    堂兄说:“你神气什么?你又不是你爹的亲儿子!” 
    邯翊瞪着他的堂兄,一瞬时栗王的孙子或许以为他是惊住了,然而不过是下一瞬间,邯翊便扑到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堂兄身上,不顾一切地拳打脚踢。 
    大约是事起仓猝,栗王的孙子给吓呆了,周围的侍从们也吓呆了,毫无反应地看着他被痛殴。直到邯翊抓着他的头发往地上撞,他惊惶失措地哭喊起来,宫人们才一拥而上,分开了两个孩子。 
    事后白帝追问缘由,没有人敢说出实话。 
    那件事,就当成两个孩子的胡闹,不了了之。 
    可是七岁的孩子,已经懂很多事。那句话他一直记在心里,他偷偷地问过乳娘,乳娘当然不敢说。可是她越是闪烁其辞,他越明白,那句话是真的。 
    那时起,他觉得好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虞妃进府的时候,带来一个孩子,叫小禩,听说是拣来的,跟他差不多大。白帝要他跟小禩一块玩,他总不大乐意,觉得他是个野孩子。这时他却觉得,自己也一样。 
    他很留意周围人的只言片语。虽然都瞒着他,但是只要有心,没出几年,他也就明白了多半。 
    他的生母,原是青王府的丫鬟。青王被贬到江州鲁安,他娘一直跟着。患难之情,也就顾不上什么身份悬殊,他的生父世子阖垣,便娶了她。那是四十二年初的事情。 
    不到半年,他祖父和他生父,就双双暴亡了。 
    据说,是食了坏掉的鱼。 
    算起来,那时他娘怀他,不过五个月。料理丧事的时候,他娘不见了。都道她是卷财跑了,哪知过了一年多,她到了帝都。 
    天晓得她这一路如何行来,到帝都的时候,已经病入膏肓,只是憋着一口气,要说最后几句话。 
    “圣上,幼儿无罪。他爷爷和他父亲,有再大的过错,毕竟与他无关。求圣上看在他过世的曾祖母分上,看在他也是天家一脉骨血的分上,保他一条生路。” 
    他的曾祖母,是天帝元后。青王父子一死,天后只剩下这一脉骨血。 
    天帝动容,当即应允:“你放心,只要有我在,绝无人敢亏待他!” 
    他娘强撑到此刻,就为了这一句承诺,因此话一入耳,身子摇晃两下,倒在了地上。天帝命人医治,但是太迟了,勉强拖延数日,就咽了气。 
    事关天家血统,便借助神器,滴血认亲。确认下来,果然是皇族之子。 
    然而天帝年迈,这个小小孤儿,该交给谁抚养? 
    结果,一年多以前遇刺,刚刚伤愈回到帝都的白帝,以自己新丧一子为由,奏请收养这个孩子。天帝准奏。 
    白帝待他,有如亲生,那是人人都看在眼里的。 
    所以他将信将疑。 
    直到有回,他偷偷去查了内廷司的存档,才知道传闻果然是真的。也就是那年,白帝命他离开帝都,去了东府。 
    现在想来,若不是虞妃的临终遗言,和瑶英一病,他也许一世不会再回帝都。 
    偶尔,他会想,为何他娘颠沛流离几千里,非要将他交给天帝才放心?他娘怕的是谁?他的祖父和生父,又如何在一日之内,双双暴死? 
    这些念头一冒出来,立刻就给压了下去。 
    他不敢想,也不愿想。 
    可是不敢也好,不愿也好,该来的还是会来。 
    帝懋四十二年,江州鲁安郡守是嵇远清。这句话如影随形地在他耳边,不断轰响,挥也挥不去。 
    他喝酒了。 
    他知道不该喝,他怕喝醉了,会憋不住把什么话都说出来。可是他心里像窝着一把火,滚烫滚烫地,煎熬着他,好像整个人都疼得要缩成一团。 
    他用酒浇那把火,可是火越烧越旺。 
    他想哭、想喊,只是最后的一丝理智克制着他。 
    渐渐模糊的意识中,有一只手伸过来,夺走了他手里的酒壶。他抬起头,看见妻子秀菱,略带忧虑的眼睛。 
    他想夺回酒壶,可是他的手也不大听使唤了。 
    他恼起来,索性一把抱住了秀菱的人。秀菱挣扎着,似乎想要推他。 
    他一边撕扯她的衣服,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你去告诉他好了,你告诉我这些年如何亏待了你。他挑了你不就是因为你听他话?你听话所以你帮着他来盯着我的,对不对?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秀菱好像说了些什么,可是他什么也没听清。他顾自不停地说着,似乎要把心里那团火,全都发泄出去…… 
    醒来是夜半。 
    月光映着雪光,他看见床角,缩成一团的秀菱。 
    她满脸的泪痕,可是她已经不在哭了,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她眼里的悲伤,让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然后,他想起之前的一切,脸色变得像月色一样苍白。 
    “秀菱,我……” 
    他想说点什么,被秀菱轻声打断了。 
    “方才的事,我绝不会告诉王爷的,公子的话,也没有第三个人听到,公子可以放心。” 
    他看见她眼里泪光一闪,然后又干涸了,便不由叹了口气。 
    两人相对无言地坐了好久,邯翊只觉得心里空荡荡地,末了,他只低声说了句:“谢谢你。” 

次日上朝的邯翊,平静如常。 

    散朝之后,容华宫的一个内侍,跑来叫住了他,说大公主有事找他商量。 
    瑶英不知昨日种种,见了他,依然有说有笑,讲了好些琐事。 
    邯翊打断她:“到底有什么事啊?” 
    瑶英这才说明原委。还是颜珠的那件事,前日白帝又提起,这回避不过去了,瑶英只得找他。 
    “你答应过我的。这回你替我办了,改天我好好谢你!” 
    邯翊无奈地苦笑,“我也不用你谢,只要你往后别再替我惹这些事来。” 
    “咦?这是什么话?”瑶英强词夺理,“你做儿子的,请父王过府玩一天,怎么能叫惹事呢?” 
    邯翊瞪她一眼,不理她了。 
    回到府中,同秀菱商量。不过隔夜,见面不免尴尬。 
    秀菱低了头说:“只要有半个月筹措,总能办得下来。” 
    邯翊也觉得窘迫,匆匆忙忙地说声:“那你先预备起来。”便找个托词去了。 
    过两日进宫奏请,白帝一听就笑了:“瑶英到底是把你扰出来了。”沉吟片刻,又问:“你现在不比从前了,为这点小事,忙得过来么?” 
    那样慈爱温和的语气,是装也装不来的。 
    猝不及防地,邯翊心头一热,百感交集,几乎失去从容。定了定神,才说:“父王放心,儿臣还不至于忙得连尽一天孝心的时间都没有。” 
    “那好吧。” 
    日子定在了腊月中,赶着年前,正好与节下的事情一起操办。 
    秀菱领着阖府上下,大忙起来。好在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当初邯翊分府三月,就曾接驾,算是轻车熟路。 
    即便如此,隔几日再见,邯翊便吃了一惊,“你怎么瘦得这样厉害?” 
    秀菱温婉地一笑,“没有什么,只是这几天累了些。等忙过这一段,自然就好了。” 邯翊便叮咛几句“累了就多歇息”之类的话,去了。 
    秀菱呆呆地坐了一会,刚要起身,便觉头晕目眩,一下跌坐回去。唬得几个丫鬟一拥而上,端水的端水,取药的取药,就在这一阵忙乱当中,她恢复了常态。 
    “把前一阵托潘太医开的安神丸拿一封来我吃。”一面警告地看着几个侍女:“别告诉大公子!” 
    陪嫁丫鬟如意,相当不甘心地问:“为什么?” 
    秀菱不答,良久,平静地笑一笑,从丫鬟手里接过药服了,然后依旧起身,去安排事宜。 
    等到了日子,白帝车驾从天宫,迤逦而出。特意从简的仪仗,仍是不见首尾,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到大公子府。 
    接驾完,略叙一叙家常,传过午膳,白帝向邯翊笑说:“开演吧。” 
    邯翊退到后堂,见颜珠正望着台前出神,便说:“不要紧的,拿出你平常的本事就行。” 
    颜珠恍若未闻,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堂上。 
    她站在侧门,看不见白帝,但她知道他在那里。十多年前,就是这个人一纸诏书,自己一个千金小姐就沦入了青楼。本以为早就忘怀的往事陡然清晰,耳边尽是裂弦瓷碎、吆喝喧哗、叫喊哭嚎的回响,几乎就想扔出一句“我不伺候他”! 
    然而瞬时,她又清醒了。 
    勉力定下心神,她说:“公子放心,我明白。” 
    孙五捧着曲册匆匆进来,劈头就道:“点下来了,是‘扫花’、‘春晓’两支,颜大娘,你快预备。” 
    平日极熟的曲子,其实不用准备。等到得堂上,抚琴引吭,唱得珠圆玉润,果然是四座皆惊。邯翊站着听了一会,正打算回堂上去,不经意间有个小丫鬟的身影,晃过眼前。 
    “你等等。”他叫住她。 
    小丫鬟似乎吃了一惊,身子颤了颤,低头站住了。 
    邯翊走过去,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凝神看着。良久,问:“你是我府里的丫鬟?” 
    小丫鬟摇摇头。 
    “那你是哪府的?” 
    小丫鬟脸色发白,像是紧张得话也不会说了。 
    “她跟我来的。”冷不丁地,身后有人插话。回头一看,是领了赏下来的颜珠。 
    邯翊问:“我怎么不记得你有这么个丫鬟?” 
    颜珠说:“是前几天才买的。她家里出了事,急等着钱用,我看她可怜,所以……”想想又说:“她还不十分懂规矩,公子多包涵。” 
    邯翊不言语,一直盯着那小丫鬟看。忽然一笑,说:“原来,你还藏着这样的宝贝。” 
    颜珠愣了愣,正想说什么,孙五又赶着过来说:“大公主加了一支‘踏雪’,颜大娘快上去吧。” 
    邯翊微微颔首,“你先去吧,有话日后再说。” 
    直唱到天色将晚,白帝启驾回宫。 
    瑶英拖在后面,跟邯翊说悄悄话:“你赶紧让颜大娘搬家吧。” 
    “为什么?” 
    “你没看见景暄他们几个,方才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