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瑶英





    西面的天空,一片血红,大鸦怪叫着飞过残阳,投下黑色的影子,总觉得一切都好像带着点不吉利。 
    内侍迎上来,“宫外有个女子求见,已经等了好一会,说是从梅园来。” 
    梅园。 
    真像是一处久远的传说,忽然从记忆深处浮现。 
    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那个隐居在帝都郊外的女子,其实是白帝的正妃。无论她在断发的一刻有多么惨烈决绝,时光都将她淡化成了一个遥远的影子。 
    或许,那正是她想要的。 
    邯翊命人传召。 
    进来的是个仆妇,从容行礼:“珠儿见过王爷。”她已经四十多岁,却依然是待嫁女子的打扮。邯翊问:“姑姑有事么?” 
    仆妇说:“公主想见王爷,命我来请。” 
    邯翊踌躇了一会,问:“为了什么事?” 
    仆妇却不答,只说:“明日一早,西城门外文素亭,公主在那里相候。”神情很是淡定,好像知道他一定会去。 
    邯翊思量一阵,果然答应了。 
    总觉得,她忽然露面,跟帝都的事情,一定有些关联。 
    也可能,他只是想见见那个女子。 

 晨曦初现时分,邯翊的车驾出了帝都城。 

    回首望去,朝霞中的帝都城染上了一层金色,看起来有些陌生。 
    邯翊便一直回头望着那陌生而熟悉的城池,直到马车陡然停下。 
    他回身,见眼前几株白梅掩映一座小小的石亭,亭中三五仆妇环侍,正中端坐一名青衣素妆的女子。 
    人淡如菊。 
    她款款起身,有如微风拂过,“是北帝么?”声音就像盛夏里树梢的叶子,平稳得连一丝晃动也没有,显得淡漠而遥远。 
    邯翊有些迟疑,“不知道姑姑找我来,有何吩咐?” 
    她却不回答,静静地微笑了一下,盘桓在他脸上的目光,看得极深极深,好像那里有什么她久已想知道的秘密似的。 
    然后她说:“你陪我下盘棋,好不好?” 
    邯翊看看石桌上放的棋盘,想她总不会是特意约他来下棋的吧?然而这样美丽而清淡的女子,说出的话却有一种不容分辩的意味。 
    他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好。” 
    “我知道你朝务甚多,不如我们只下半局棋。”甄妃说着,在棋盘上摆下一个局。 
    黑白二子交缠纠错,势均力敌。 
    邯翊沉吟了一会,落子东南。 
    甄妃不假思索,在西北放上一子。 
    邯翊怔了怔,这一子走得看来全无道理,然而仔细想了想,却又觉得深意无限,不禁暗暗吃惊。连忙在东北应了一子。 
    甄妃接着定西北,邯翊苦思一阵,却又落回东南。十七八手后,方才那一子大显威力,西北、西南尽是黑子天下。邯翊全力应付,总算保住了东面半壁江山。 
    甄妃看看大局已定,便说:“就是如此了吧?” 
    邯翊叹了一声,“姑姑真是高明!” 
    甄妃笑了笑,“高明的不是我,这是我看别人下过的棋。” 
    回想往事,她的神情有些许茫然,“虽然很多年了,可是我一直记得这局棋。” 
    她含笑望着他,“如果此刻和你对弈的是那人,或许你连和局也得不到。” 
    邯翊从她的眼中,看出一丝特别的意味,忽然明白她话中所指,心头有隐隐的寒意浮动。 
    她突然问:“你会杀了他么?” 
    邯翊默然片刻,“不。” 
    她静静地看着他,“为什么不呢?”可是语气里似乎并不感到奇怪。 邯翊苦笑,“我也不知道,我就是不想这么做。”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第一次见面的姑姑说这样的话,可是他觉得,她好像本来就什么都明白,所以也就没必要对她隐瞒。 
    甄妃注视着他,眼中忽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神情,“你很像一个人,你连下棋的方法都有些像他,只是他从来就不想赢,而你却不是,所以你至少还能保住和局。” 
    邯翊有些奇怪,她说的是谁? 
    她又说,“和局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如果非要拼斗下去,也许两败俱伤。” 
    邯翊沉默了一会,说:“然而和局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只要你愿意,我倒有个办法,或许可以一试。” 
    “姑姑请说。” 
    “放他去东府如何?” 
    邯翊愕然,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主意,然而思量良久,却又觉得,这实在也是个不错的办法。只是,他坦然地回答:“这不是我答应就可以的。” 
    甄妃想了一会,说:“我已经二十年未曾见过他了,但我可以试一试。” 
    “这也许很难。” 
    她注视着他的双眸,然后微笑,“你手里有一颗至关重要的子,只是你自己却不知道。” 

天宫西北角,一处小小的院落里,白帝独自坐在屋檐下。院子里种了一棵瘦瘠的梨树,枝头却也开了几朵花。微风过处,便有一两片雪白的花瓣飘落下来。 

    他想这可真是奇怪,落到这样的地步,他反而能拥有这样的宁静了。 
    事情到底会怎样结局?他玩味地想着,仿佛事不关己。 
    这个时候,他感觉到一种特别的目光。直觉先于记忆,让他想起那是谁。 
    他微微抬起头,看见院门口站着一个素衣的女子。 
    她是如此美丽而宁静,宛如秋日的湖水。 
    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朝她走去,一如二十多年前的少年。 
    “真想不到。” 
    她微笑,“我也想不到。” 
    她笑的时候,眼角露出细细的皱纹,他的鬓角也已经全白,多年时光的阻隔又回到了他们之间。 
    两人在梨树下默然相对。 
    他们都想起了往事,然而这么多年过去,那些记忆也都或多或少地褪色了。 
    他问:“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她笑了笑,“还好吧,这还要多谢你。”然后她问:“那么你呢?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他想了好久,才说:“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其实现在想起来,好多事也就不过如此。”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真的这么想?” 
    他却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他问:“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见过邯翊了。”她微微地眯起了眼睛,“他很像你。” 
    白帝没有做声,过了会,他脸上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 她又说:“世上就有那么多让人想不到的事情——你知道么?当初我在宫里的时候,曾经听人说过,外祖那么多孙儿,你是最像他的。” 
    白帝默然片刻,笑笑说:“是啊,我也听说过,可是那又怎样呢?” 
    “那也不怎样。只是你不觉得,当初的你和外祖,就像是今日的邯翊和你么?世事就是这么奇怪,这么多年,绕了一圈,好像一切只是重复了一遍。” 
    白帝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便问:“那么,你来劝我放手?” 
    她不响,眼神渐渐变得有些飘忽,好像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甄妃微微摇头:“我见邯翊,想劝他留你性命。” 
    白帝冷冷一笑:“他要是真想杀我,你也劝不动他。他不杀我,是因为他不敢!我自己这条命,还是只有我自己才能保全。他也一样!” 
    “既是如此,”甄妃淡淡地问:“你为何到现在还不肯动手?” 
    白帝呆了半晌,颓然长叹一声,“唉!我真是不明白,天下早晚都是他的……” 
    “外祖当年,必定也是这么想。” 
    “所以说,”白帝叹息着,“天家无父子。” 
    “你总是这样……”甄妃轻声地、呢喃地说道。 
    这样的声音唤起了许多回忆,他不由黯然神伤,“可是,你要我怎么办呢?难道我就应该束手待毙?” 
    “他说他不想杀你。”她忽然说,“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可是他还是不想杀你。”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又说:“这让我想起一个人来。所以我今天来,其实最重要的就是要问你这件事,他是不是……” “他是。”白帝陡然打断她的话。 
    然后他笑了一下,“到底是你,竟然一眼就能看出来。” 
    甄妃的神情变得悲喜莫辨,沉默了很久,她轻轻叹息:“其实我原本,也不太敢相信这是真的。为什么你不告诉他呢?” 
    白帝仿佛有些茫然,过一会才说:“我想过,可一直找不到好时机。再说,告诉了他,又会有什么不同?人人都以为是我害死了他的父亲,就连你不是也一样么?” 
    她意外地看着他,“原来你是这样以为的,原来这么多年,你还是不明白……”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然后她涩然地笑笑,又问:“可是我曾经听说,那个孩子在凡界?” 
    “凡界那个是他的弟弟,那孩子太像他父亲了,当时我不敢留他。几年前他回来过一次,我想留下他,可是他却不愿意,也只好由他去了。” 
    她默然了许久,然后站了起来。 
    他有些意外,“你终于不再劝我了?” 
    “我用不着劝你。”她微笑地说,“我刚刚明白过来,如果你真的想赢,此刻你就不会坐在这个小院子里了。” 
    白帝的眼角,露出一丝说不清是自嘲还是怅然的笑,“可是,真正的缘故你却不知道……我没有两三年好活了。” 
    甄妃倏地抬眼,死死盯在他脸上,仿佛要看清楚,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良久,慢慢地垂下眼皮。脸上依然静如止水,惟有长长的睫毛,不住地索索颤动。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她的心里也不是真的那样平静的。 
    “到了这种地步,看待好多事情,都跟从前不一样了。从前觉得至关紧要的,现在无足轻重,从前拼命去争的,现在也不想再争。所以——” 
    他抬起头,看看天上悠然飘过的白云,静静地说:“既然这天下本来就是他的,那就物归原主吧。” 
       暮春,白帝在重兵护卫之下离开了帝都。 

    五月他渡过汾水,到达了赵延熙的大军中,然后一路向东,直到东海边的云州。 
    公子玄翀和申翃,与他同行,然而队伍中,却不见大公主瑶英的身影。 
    在临行的前一天,瑶英终于告诉父亲,她将留在帝都。 
    她没有说是为了什么,白帝也就没有问。 
    他依然像以前那样,温和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对她说:“只要你真的是为了你自己才这么做,那你就这么去做吧。” 
    泪光在瑶英的眼里闪动了一下,却终于没有流落下来。 
    然而,听到这件事的玄翀,却异常愤怒,他大声责问:“姐,你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离开我们,离开父王?” 
    瑶英不说话。 
    “我知道你留下来,是为了要嫁给他!他这样对待我们,为什么你还想嫁给他?他逼迫父王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过你。” 
    瑶英淡淡地说:“你不懂。” 
    “我是不懂,你怎么能这么狠?”静默了一会,玄翀轻轻地说:“姐,我求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瑶英一动不动地坐着,良久,终于吐出一个字:“不。” 
    “好!”玄翀大声说:“如果你一定要留下,那就永远别让我再看见你!” 
    他拂袖而去,披散的头发,像大鸦的翅膀般,瞬间遮蔽了瑶英眼前的阳光。 
    在离开帝都的时候,白帝掀起车帘,向后望去。在积雪的城头,他看见熟悉的身影,那瞬间父女俩的视线在空中相接,彼此都清晰对方的想法。 
    同坐一车的玄翀问:“父王,为什么你不让姐姐和我们一起走?如果你说句话,也许她会肯的。”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什么也没说。” 
    “可是我真的不懂,姐姐她为什么一定要留下?” 
    白帝默然了很久,“不懂最好,父王希望你永远都不要懂。” 
    白帝的声音,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伴随着车轴隆隆的声响,一起行向远方。 

凌乱的朝局,也终于渐渐稳住了。 

    新辅相的人选,傅世充是早已定下的,第三个,顺理成章地给了蒋成南。 
    于是踏着柳荫蝉声,蒋成南又回到了帝都。一晃的工夫,已是两年多。想起去时光景,蒋成南很有些感慨。 
    石璟出城相迎,便在城东桐山脚一片梅林中,为他接风。 
    “回来得正好,”石璟笑说:“刚赶上后日一场盛事。” 
    “哦?”蒋文韶扬着脸想了想:“册北帝的大典,不是上月的事了?” 
    这回轮到石璟诧异:“原来你还未曾听说?” 
    “我一路赶来,闭塞得很。” 
    “说来也不能全怪你,这事情也仓促得很,是玄帝——” 
    仿佛就是白帝离去帝都的时候,一个别号不胫而走。 
    玄帝。蒋成南在心里复诵好几遍,不由笑了:“玄帝,这真妙得很!”玄帝,自然是白帝对应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