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深 by 戎葵 (虐心+强文+全死光光的悲文+推荐!)






方杜若低声回道:“我府上的抱琴。” 
“通房丫头?” 
方杜若原就心中慌乱,听见这话更是停了剪子,“殿下说笑了,杜若是受过居士五戒的,戒杀生予取邪淫妄语饮酒,殿下忘了?” 
毓清静了一刻,又问道:“如此说来,你真打算一世不娶?” 
“杜若不能娶。” 
“佛门规矩,只要告与一人知晓便可除戒,不是么?” 
“杜若的戒是烫在额上的,除不得。” 
方杜若此时微微俯着身子,毓清抬起眼,从那低垂的额发之间看见他眉心隐隐的戒疤,放在心里许久的话终是问了出口:“让五岁的孩子受居士戒,你可曾想过方老将军为的什么?” 

方杜若将最后一丝残发自毓清襟前拈去,“家父自然有家父的道理。” 
“心如止水么,真是菩萨。”毓清淡淡一句,起身掸了掸衣襟,“我饿了。” 
方杜若随毓清转过回廊向饭厅去,行了几步,忽听他道:“母妃娘娘寿辰将至,前几日传我们进宫筹划,座中陪着的,三哥自不必说,还有礼部陌大人的妹妹,娘娘的甥女如虹。” 
毓清的生母早死,幼时在克贵妃宫中养大,因他年小,克贵妃疼他犹胜亲子毓疏,毓清亦从小视克贵妃为母。方杜若平素思及此事常感庆幸,今日听毓清提起,却只觉得天寒地冻,一双脚似也不听使唤了。 

“母妃娘娘的意思,许是想请父皇将如虹指给我为正妃,虽未明说,也算八九不离十了。” 
方杜若缓缓拖着步子,强笑言道:“陌大人风姿惊世……陌小姐的才貌杜若虽然无幸得见,想必也是极好的……杜若这里先向殿下贺喜了。” 
毓清并未回礼,径自在前边走边道:“昨日我去参见父皇,他老人家元旦宴上受了惊,这几日病情又有起伏,加上北境吐谷浑又犯,父皇殚精竭虑,夜夜寝不安枕。我向父皇请缨宁边,又举出霍嫖姚‘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话来,父皇很是欢喜,出兵的旨意,料想不日便会下了。” 

方杜若停了脚步。毓清又向前走了几步,也停下来。 
方杜若只觉千言万语哽入喉头,胸口翻腾如沸,心道掌兵权、离京城,皆是自己打算为他谋划的,仔细经营与克贵妃和三皇子的关系,也是自己准备向他提点的,辞婚……更是自己想说却注定说不出口的,却原来自己明白的,他都明白,自己懂得的,他都懂得。 

他的心思,到了此时再说不懂,欺天欺己罢了。 
却是,说不得,说不得。 
毓清没有回身,方杜若也未跟上,五步之内,天涯咫尺。 
“此去塞上,山穷水远,刀箭无眼,殿下……好生珍重。” 
凤雏龙子,将翔九天。 
再顾念些什么,多余罢了。 
“我只是想去看看,”毓清的声音隔着夜色漠漠传来,“看这京城之外天下之大究竟有什么灵动风采,让你不愿回来。” 
不是不愿,是不敢。 
有些话,一生一世也说不得。 


第二章 铁马冰河浑入梦,巫山云雨总关情 

再两日便是克贵妃寿辰,毓疏进宫帮忙操办,自各处送上的贺礼中拣选了些奇巧别致的送入克贵妃寝宫,指望母亲睹物开心。入得内室,见克贵妃满面春色,正与陌楚荻的母亲克氏夫人说话,毓疏迎上前去问礼道:“母亲安康,姨母安康。”克贵妃笑着拉了他的手说:“快坐下,可有大喜事。” 

毓疏心道克氏夫人也在,莫不是父皇准了毓清与如虹的婚事,却听克贵妃道:“荻哥儿的婚事成了,开春就能办下。” 
毓疏一愣,胸口似被冰锥子扎了一下,回口便问:“荻哥儿?母亲说错了吧?” 
克氏夫人喜不自禁接下话头:“哪里能错,荻儿看上都察院陆大人的妹妹陆漓姑娘许久,却是年前才和他爹与我说,扭捏着央我们去提亲,又怕人家不应承招姐姐和三殿下笑话,让事情定准了再入宫报喜。这不女方家的庚帖昨日送来,今早下头道聘礼过去也没说二话,可不是实打实地成了?” 

克贵妃接口言道:“前几日我将清儿和如虹的亲事提给陛下,陛下虽然欢喜,却说清儿还小,如虹长兄又未娶亲,于礼不合,若不是陛下记得明白,为娘还真犯了忌讳。要么说陛下金口玉言呢,这么随口一句,荻哥儿的喜事果然来了,如今清儿出去打仗,为娘心中憋闷得很,幸好有这喜事,也算一桩吉兆。陌家最近好事连连,还不快向你姨母贺喜?” 

毓疏定了定心神,喜字尚未出口,又听克贵妃向克氏夫人问道:“那陆家姑娘的才貌妹妹见过么?想来荻哥儿看上的,必是极标志的人物。” 
“姐姐纵没见过陆姑娘,总听过当年状元郎陆妙谙的名声。陆家书香门第,累世官宦,这陆漓姑娘是正室所出,与陆大人一母同胞。不瞒姐姐说,我这要做婆婆的初见陆姑娘时也看傻了,那样的风情体态天下间怕只比姐姐差些,怨不得荻哥儿看上她,妹妹若是男子,也要动心呢。” 

克贵妃美目一转,半嗔半笑道:“你若是男子,这把年纪看上人家也是为老不尊。疏儿你瞧这做婆婆的,媳妇还没娶进门,已经被她当成宝了。” 
克氏夫人掩口笑道:“三殿下见笑了。” 
“姨母说哪里话,陆妙谙天人样貌,陆小姐想必也如仙子临尘……毓疏这里先给姨母道喜了。” 
克贵妃闻言笑向克氏夫人道:“瞧他说得不情不愿的,吃起新人的味来了。” 
毓疏心头一凛,却听克氏夫人道:“三殿下素来将荻儿看成亲弟弟,如今荻儿成亲,心中别扭也是自然。我家那如虹还不一样,聘礼才下,已是日日闹得不可开交了,将来姑嫂之间怕也难处。” 

克贵妃道:“来日如虹出嫁,还能找谁闹去。”言毕与克氏夫人相视而笑。 
“孩儿是觉得荻哥儿还小。” 
“你打小看他长大,自然觉得他小。你不想想,他立秋便满廿五了,你成亲时比他现今还小两岁呢。” 
“荻儿原不是三殿下看大的,却是三殿下抱大的呢。妹妹记得当年荻儿刚满三岁,三殿下十岁不到,荻儿一场大病刚算好些,说要出门玩,三殿下从我家一路将荻儿抱进宫里,下人要替他他也不肯,心疼荻儿真是心疼得紧。” 

“哪回荻哥儿在我宫里玩,疏儿不是前脚跟着后脚看着,拽着抱着生怕有个好歹,皇宫里那么些个亲弟弟,哪个也没见他这样。” 
话到此处,克氏夫人想起伤心事,微红了眼眶:“若说真心话,我家老爷和我真不知该如何谢过姐姐和三殿下,妹妹常觉得若没有三殿下命硬体贵,时时看护,荻儿定活不到今天。” 

“荻哥儿命好,自有神明加护,岂不闻‘少时多舛,老来平顺’,妹妹多虑了。” 
毓疏闻言插道:“荻哥儿身子这般弱法,调理之间多有忌讳,如今娶亲……若冲撞到了,岂不糟糕。” 
二位长辈皆知他所言何事,半刻无语。一忽儿克贵妃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千古正理,嘱他们夫妻节制些也就是了。” 
这节制二字甫一入耳,毓疏顿觉心如刀割,听见克氏夫人续道:“冲这一喜,荻儿的病或有转机,也未可知。” 
毓疏自知已无回旋余地,再若多语,只恐言辞之间泄露本心,此刻唯有抿唇忍痛,强又陪了一时,托词离开。 
是夜毓疏一宿无眠,次日上朝,见陌楚荻官袍清整,意兴飞扬神采奕奕,虽知他向来只以光鲜示人、从不愿在朝堂之上显露病势,却仍觉得今时不同以往,这从小抱大的人儿竟已变得如此陌生,仿若初识。 

从几时起,想要抱他,不再为怕他着凉出事。 
我娶亲时,你是否尝过同样心思…… 

行军小半个月,今日营盘总算扎在了草原腹地,毓清看过探子传回的前报,心知吐谷浑骑兵来去如风,纵使前路未见敌情,依旧怠慢不得。眼见天色将晚,帐外炊烟已起,毓清卸下重甲换起贴身软甲出帐巡营。策马行过半座大营,只见营墙紧固,营帐齐整,大小军士各司其职井然有序,毓清心中的忧虑卸了几分,正待回帐,却听不远处大营北门旁一记鞭啸,抽下去一声钝响,似是打在肉上。毓清回头望了一眼,见一个校尉模样的军官立在营墙矮垣上,手中的鞭子扬着正要再向下抽。地上歪着个没有品衔的下等军士,见鞭子又向下落,一面想躲,一面仍仰头辩解些什么。毓清只道那下等军士犯了军纪,并不想管这等小事,拨马正要走,不想那校尉此时扬声嚷了句“以为叫了毓清就是皇子了么,敢对爷爷我发号施令,今日不打死你你就不知道你祖宗是谁!” 

毓清从小到大几时受过这样的辱,登时心头火起,磕马疾奔过去,一鞭子将那校尉抽落垣下。那校尉吃痛落地,正待回骂,抬头见毓清一双秀目怒成明王般模样,顷刻骇去半个魂魄。其实那校尉官职低微,并未近看过毓清,但凭那一头夕阳下泛着澄金的头发也知道他是哪个,一时只吓得叩头连连,抖如筛糠。 

“殿下……息怒……小的不知……殿下在此……是这小子叫喻青……小的不是说殿下……这小子……犯了殿下的讳……小的是无心,殿下开恩,殿下开恩……” 
毓清多少听出些意思,拿马鞭一指那方才挨了鞭子的下等军士,“你的名字,写给我看。” 
那军士已在一旁静跪了半刻,听见毓清命他,低头拿手在尘地上划出名字,仓促之间字却极标致。毓清不禁将他仔细打量,见他颊上的鞭痕淌着血,脸上却沉静冲和,全无惊惧之色。毓清心奇,想起方才的争执,便问道:“他为何打你,告诉我。” 

那军士俯身轻叩一下,答道:“回禀殿下,小的所在的兵队今日负责扎筑营墙,小的向校尉大人进言应将营墙之外方圆十丈的野草一并拔去,校尉大人罚小的多事。” 
毓清见他言语知礼,心中对他起了几分好感,听他这样说,便道:“多说一句也不至于挨鞭子,还有什么,据实讲。” 
“回禀殿下,是小的坚持要拔,恼了校尉大人。” 
“为何?这拔草有什么讲究么?” 
“塞上冬季干冷,枯草早已燥透,若不拔出隔离带来,敌军一点星火便可烧我整座大营。” 
毓清心中一骇,握着鞭子的手捏出条条青筋,扬声斥道:“此等大事,何不及早禀报!” 
“前几日我军未入草原,无须顾忌,小的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故此未及禀报,恳请殿下恕罪。”喻青言毕俯身叩头。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多言一句,不如少挨顿鞭子吧?”毓清说话间转向校尉,“今日不是我来,你倒当真要将他打死?身为带兵曹将,如此不知缓急轻重、延误军机、滥用苛刑——留你何用!” 

校尉见毓清动意杀他,吓得魂魄俱散,只知叩头不迭。这当口喻青抬头道:“兄弟们一日行军,未及休息又接连筑墙,已是累得紧了,校尉大人心疼部下劳苦,以是觉得喻青多事,万望殿下开恩体谅。” 

“他这样打你,你倒替他说话——也罢,护营要紧,带你的部下速去拔草。” 
校尉连连叩头,挣扎起身,却听毓清道:“说的是他,不是你。” 
喻青叩首道:“小的谢殿下信任提拔。” 
毓清只道:“你既对草原熟悉,日后行军安营再有不妥之处,只管自来报我,若再误事,一样罚你。” 
喻青叩头称是。 
吃过晚饭,毓清思及日间之事,仍觉心有疑问,便差人将喻青叫进军帐。白日里喻青起先躲鞭子,后又始终低头循礼,他生的如何模样毓清并未看真,如今他叩过头站起身来,面孔竟极为俊俏,若不是身量过高,乍看之下竟似个清丽女子。毓清心道如他这般性情样貌断不该招人厌嫌,那校尉借点小事动鞭子打他,必是与他素有过结,于是问道:“那人对你甚为不喜,为的什么?” 

喻青听他没头没脑问了这一句,揣了一瞬方明白过来。原本喻青性情老实从不与人多话,加上做事轻巧,那校尉常用他在身边差使。此次出征之前,那校尉花下血本银子从青楼要了几个姐儿带进营中,为了显显身份,命喻青端茶倒水在旁伺候,不想那几个姐儿见了他,几双眼睛似是黏在了他身上,对那掏了银子的正主儿反倒不好生答理起来。那校尉恼羞成怒将她们打出营去,却是赔了银子又赔人,从此对喻青嫉恨入骨处处挤兑。喻青心想私带女人入营是杀头的罪,如今校尉已然免官,何必再提及此事害人性命,于是只道:“小的平日里做事手脚慢,校尉大人嫌我也是应该的。” 

他说得自然,毓清也没听出不妥,见他仍称那人大人,便说:“如今你是校尉了,不必‘小的小的’招人厌烦。你那名字很好,以后见我自称名字便是。” 
他两人名字谐音,喻青听出毓清话中一丝玩笑意思,勾起嘴角笑了笑,“喻青知道了。”又听毓清问他:“看你年纪不大,草原上这些事是如何知道的?” 
喻青怔了一刻,似是忆起什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