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地-金玉满堂





先送百合回家,路上我拨了电话过去,因为周末她弟弟在家,接到了电话说立刻下楼等着,他今年似乎是大三,已经很像个男人,我们看着他背起酒醉的姐姐大步进了单元门。不,不对,百合没有告诉我,也许是她没注意到,她的小弟其实很关心老姐,看他担忧的神情和温柔的手势就知道。他不会是她太久的负担。 
我的头真的开始痛,报出自己的地址蜷在车上径自盹着,要卓越张打开车门把我轻轻拍醒。 
我忘记最后有没有道谢,糊里糊涂回到家,爹妈还没有睡。 
“对不起,爹爹妈妈,”我道歉,“可是我真的太累了,明天周末,有话慢慢再讲好不好?” 
我马马虎虎冲个澡,头发湿漉漉直接钻进被窝,不出五秒钟就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睡至日上三竿,妈大力把我摇醒,我很是不悦,我不是没有喝醉过酒,老妈不见得这么光火。 
打个哈欠爬起身才睁眼,我发觉自己错怪老妈。 
她满脸焦虑正伸手探我的额头,那只洇湿的枕头不知几时已经被我丢到地上。 
“哎呀,怎么不吹干头发就睡呢,哪里不舒服,觉得冷不冷?” 
我满心歉意,“对不起,妈。” 
“你这个小囡,唉,唉。” 
我对牢水池洗脸刷牙,妈犹自嘟囔不休。 
“囡囡你还记得卷毛头哥哥吗?这次彬彬周岁,他和他爹娘也过来了,原来卷毛头要调到亚洲分部来工作,你记不记得?” 
卷毛头?我还刺毛头呢! 
我含糊答应,大声漱口。 
“卷毛头现在真是神气得不得了,嗳,他还认得我呢,也记得你,囡囡你有没有听见妈妈说话?时间真正过得太快,小时候他还抱过你……” 
我“啪嗒”挂好毛巾,伸手轻轻推她出去,“妈,我要洗澡,有话等会儿再讲好不好?” 
锁上门,把龙头拧至最大,水声“哗啦啦”充斥耳边,我反倒觉得安静下来。 
看来妈这次是下定决心不肯姑息了。 
我叹口气,打算好好泡个澡打起精神慢慢应对。 
出了房间,妈已经迎过来,还没开口,爹在那边说,“呵呵,我们的小寿星总算出来了?生辰快乐!快,家乐,特地做了你爱吃的海鲜捞面,趁热过来吃。 
呵,我竟忘了,今日是我的生日。不过女人一旦过了二十五岁,最好从此以后时间停滞再不前行。生日,生日是甚么?不可能是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可是爹妈总是记得这个日子,虽然我没有选择出生与否的权力,但是他们满怀希望的生养了我,一路为我担足心思,我再要抱怨甚么“不是我自己要求出生”,那简直比畜生还不如――须知乌鸦尚且知道反哺,人竟不及一只黑毛的鸟? 
我搂住妈的脖子在她脸颊亲一口,“妈妈母难日快乐!”妈眼圈又有点红了。 
这一顿我连吃两碗面,最后的汤汤汁汁都舔得干干净净。 
最后我快活地拍拍溜圆的肚子,倒在椅子上动弹不了,“我吃饱了!” 
餐后例牌是吃茶时间,我知道这次也是摊牌时间。 
毫无惊喜,妈开始讲话。 
据说有这么一个人,双方家长是旧识,而我与他在我周岁酒上相遇――自然,不算艳遇,一个一岁的女婴和一个五岁的男童,说成艳遇会笑死人的。 
我们后来仿佛还见过一次,不过这次连妈都不敢确定,总之男童一家一直住在香港,和大姨一家保持密切往来,所以这次妈会在彬彬周岁酒上见到他们――我腹诽,这家人有周岁酒综合症。 
男童已经长大成人――废话,简直可算新中年――一表人才,前途一片光明,最重要的是尚且单身。 
而且,令老妈惊喜的是,那卷毛头竟然还记得我――嚯嚯,真是荣幸之至也不幸之至――最最重要的是他近期就要到本地任职。 
――所以呢? 
妈小心翼翼地看我一眼,又看一眼,“囡囡,我已经同他们约好时间一起吃茶。” 
“那很好啊,妈妈一向喜欢同朋友出去走动。” 
“卷毛头的爹妈到时候也会来,他们都想见见你。” 
“哦哦,这就不必了,爹也知道,我一向最怕同长辈说话,会结巴。” 
“囡囡!” 
妈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我也已经装傻至穷途末路,只好眼睛不住发无线电给爹求救。 
爹沉吟着开口,“家乐,吃一杯茶而已,不会耽搁太久。” 
呜呼,这一次连爹都不肯帮我! 
也罢,看在今天母难日的面子上,就从了吧。 
我委委屈屈点头,“好好,那么约了几时?还有,卷毛头不会真的姓卷名毛头吧?” 
“噢,约了下个礼拜周末……”妈忽然张口结舌,“啊,啊呀!一直叫伊卷毛头,忘记问问姓名。” 
我也目瞪口呆,“老妈,你见对方家长时怎么招呼的?” 
“随你大姨和姨夫叫英文名字呀,托马斯和巴巴拉。” 
我倒! 
 

因为我答应去“吃茶”,妈异常开心,似乎只要我肯点头就等于一只脚跨入了礼堂,她突然发觉我穿得像个流浪汉。 
“咦,囡囡,你明明每天沐浴,怎么日日都是这件白衬衫?还有,外套也旧得像咸菜。” 
妈瞪大眼睛,好像在看一个外星人。 
我叹气,我衣橱里起码二三十件白衬衫十七八件咸菜外套,还有一堆铁板似的牛仔粗布裤。 
妈决定带我上街置办一点行头,我的极力抵抗最终宣告无效。 
真是一场灾难。 
我已经有几年没穿过裙子,而妈选的小礼服更是每一件都令我憔悴。 
“妈妈,只是一顿下午茶,不是晚宴,好吗?嗯?” 
妈很扫兴,不,我不能心软,我已经够让步。 
百合的电话救了我。 
“老天,不不不不,百合你不要做傻事,我马上就来,老地方见,你知道是哪里对不对?” 
电话那头的百合一头雾水,但她知道我在说甚么。 
我对妈说,“朋友失恋了,情绪很糟,我必须过去一趟。” 
因为有我的前车之鉴,善良的老妈立刻信以为真,一叠连声催我快去,我不是不内疚,但脚底已经自动抹油,顺利开溜。 
在“熊兔一窝”我和百合碰头,她已经付清昨晚的帐。 
“昨晚,我好像惹出不少麻烦?” 
“也没甚么,只不过吐了我老板一身。” 
“嗄?!对不起,家乐。” 
“不不,百合,你对不起的人是卓越张不是我。” 
“卓越张?这名字不算太逊。” 
“他本人也不算太逊。” 
“因为长得帅?呃,我仿佛记得他看起来很漂亮。” 
“除此之外,他用纪凡希西装给你当呕吐袋的样子更帅。” 
“真惨!” 
“是啊,真惨。” 
我们同时笑起来。 
然后她问刚才到底发生甚么事,我摊摊手,“我要去相亲。” 
“啊,真惨。”她很没良心地笑。 
我也笑。 
“也好,你实在把自己收得太久,再不出来晒晒太阳,金家乐,你就要烂掉了。” 
“不,不会,”我微笑,“充其量发霉,拎出来刷一刷抖一抖又是一条好汉――人的潜力无限,不比蛰伏的虫子更差。” 
百合盯住我半天然后低下头尖着嘴啜饮一口咖啡,“其实我希望自己不要那么强悍。” 
她无奈地笑。 
“妇女解放为我们带来了甚么?一点点薪资和权力,然而还是比不上男人,却白白担了平等的虚名,朝九晚五营营役役,嫁不出去固然惨,能嫁出去又有甚么好欢喜,至少我没信心――一面工作一面抽空生孩子还要上孝敬父母公婆下爱护儿女弟妹,另外再要我努力专心爱我的丈夫?不不,我不相信我能做到。不要告诉我别的女人可以,不信可以去问问看――她们一年里同先生看几场电影、收到几朵鲜花、得到几个拥抱?同时却要刷多少个盘子、擦多少回地、吵多少次嘴?一天二十四小时,那些女人有几分钟会因为她们的男人而感觉到幸福?不不不,我不认为我太偏激!” 
百合猛地抬头,眼睛闪闪发光。 
“家乐,我从来也没有告诉你对不对?如果可以,我宁愿放弃现在的一切,我愿意像那些老式女人一样,可以在家相夫教子。哈哈哈,受了这么多年的教育,为所谓‘事业’打拼了这么久,到头来我最远大的理想竟是成为一名家庭妇女。真好笑对不对?” 
“看,金玉满堂对你来说也许是个笑话,可对我却是梦想,我做梦都希望自己可以变成辛德瑞拉。”她说。 
回到家,妈已经先回来了,她问,“你的朋友怎么样了?” 
我疲倦地揉揉眉心,“好多了。” 
不算撒谎,百合发完牢骚确实舒畅许多,然而这一次不比往日,我一直以为百合想结婚,却不知道她其实并不相信爱情,婚姻对她来说只是个避难所――也许是一个新泥沼。 
看着妈毫无矫饰的关切目光,我忍不住想拥抱她,谢谢天,至少老妈是幸福的女人。 
现在,这个幸福的女人正絮絮地说,“囡囡,我看来看去选了这件,也不晓得你喜不喜欢……” 
我温和地回答,“随便,妈喜欢就好。” 
妈手上是一套莲娜丽姿的洋装,贝壳粉,软烟罗,轻雾般的质感,细肩带裙子加一件小外套,裙摆镶了两层小波浪。 
我几乎要呻吟出声――我讨厌粉红色,也讨厌荷叶边。 
但是我听见自己赞美,“很好看。” 
她快乐地笑了。 
如果这样能让妈高兴,为甚么不呢? 

百合的一席话令我颓唐了整个周末,黑色星期一我怏怏不乐地去上班。 
“乐,你知道吗,新老板还是单身,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辛蒂继续发花痴,那语气就好像卓越张已经向她求婚只等她点头。 
我头也不抬,“辛蒂,你已经有未婚夫,并且你只有155公分,和190公分的人接吻会折断脖子。” 
“衰!”她回答我。 
过一会儿又过来跳到我桌子上,“唉,乐,他的眼睛很迷人,我希望自己拥有那样深的眼褶。” 
我用力把鼠标垫从她的玉臀下面揪出来,“很容易,只要一个周末就能实现。” 
“嗄?你是说只要和卓越张共度一个周末?” 
天,这女人! 
“不,”我盯着屏幕完成一个曲面,“我是说你可以去整形医院,双眼皮是个很小的手术。” 
“呸!”她说。 
没过五分钟,她又过来,这次她用力挤进我和桌子之间挡住显示器,我叹口气抬起头。 
“嗨,乐,我现在觉得男人真是应该穿西装,不知道多挺拔好看……” 
“辛蒂,对不起我不想扫你的兴,可是我今天很忙……” 
我想她没有听见我说甚么,因为我看见她眼神的焦点完全不在我身上而是穿过我投往后方不知名的地方。 
“哦不,我想男人还是穿白衬衫更有型……” 
她梦呓般地说,然后撸一撸头发站起来,微笑着摆出一个得体的姿势。 
卓越张在我身后说,“乐,有空么?” 
我想起那个糟糕的晚上,不免又叹一口气,站起转身,“对不起,我真的很忙。” 
辛蒂不甘不愿地走开去,努力竖起两只耳朵。 
卓越张耸耸肩,“一分钟?” 
我只好洗耳恭听。 
“这个,”他忽然取出一串钥匙递过来,“好像是你朋友遗落在明慧车上的。” 
不错,是百合的钥匙,我认得那个机器猫挂坠。 
“呵,谢谢。”我接过来,想一想又说,“还有,那晚的事很抱歉,嗯,也很谢谢你和你的朋友。” 
他仿佛还想说甚么,但手中的手机响起,“是的,好,好,我马上下来……”他向我笑一笑摆摆手,轻快地转身离去。 
等那个白背影消失在走道尽头,辛蒂把脸伸到我眼前,“哪个晚上?甚么事?为甚么你要谢谢他?你们做了甚么?” 
我捧住头,“好好好,我全招,其实你们都不知道我晚上去PUB客串陪舞某晚被客人骚扰结果新老板英雄救美所以我谢谢他,OK?” 
“铐!”她终于悻悻然走开。 
我真的没有乱盖,这一天我忙得抬不起头,等事情差不多告一段落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同事们已经走了大半,剩下几个需要加班的也都搭伙出去吃饭了,我伸手揉揉酸痛的眼睛,软倒在椅背上。 
百合的电话来的恰如其分,“就知道你还在,闷的开花,喝酒去?” 
我笑骂,“你这妞迟早变成酒鬼!我饿得满天星,你来接我去吃饭。” 
“酒鬼并不可耻。等我补个妆,十分钟。” 
十分钟过得比想象中快,我以为自己才盹着两分钟,后面响起脚步声。 
“你说的对,酒鬼并不可耻,”我头也不回,“丰衣足食的年代饿死才可耻。” 
“是谁要饿死了?乐,是你么?” 
卓越张的声音,我笔直地从椅子上跳起来。 
“呵呵,”他笑得十分愉快,“你的样子活像见了鬼。” 
我很生气,“对,见了一只洋鬼子。” 
“假洋鬼子。”他纠正我,“乐,有没有人说过你像只猫?” 
“对,”我没好气,“我现在就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百合这时才过来,她看见卓越张,有点不知所措。 
“咦?乐,原来你的朋友是咱们同事。”卓越张惊讶地说。 
我过去挽起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