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楼
那声音裹在风雪之中,缥缈得就像梦境……
黎雪抬起了头,循声望去,她觉得这声音非常熟悉。好像很久以前,她也听过……那个时候,她坐在大红的花轿之中,既紧张又高兴地顶着那绣着鸳鸯的盖头,算着什么时候能被接到洛府……
对了,那是喜乐,是唢呐,还有锣鼓……
这大雪天,还有人在嫁女儿?
黎雪觉得很奇怪。
不仅是黎雪,城里的人也都很奇怪,他们被这喜乐的声音,吸引着出了屋子,跑到街上来看新娘。
新娘坐在轿中,看不见。轿子由四个轿夫抬着,队伍的人也不多,加上乐队,也就十来个。
但是……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队伍最前面的新郎吸引。
说是新郎,有些不可思议。因为他穿着一袭简单的白衣,更像丧服。
但即使如此,他在着雪花飞扬之中,看上去是那么清丽脱俗——即使没有任何笑容,也没有任何声音。
新郎是岳凌楼,他去了刑场。
当岳凌楼出现在黎雪面前的时候,黎雪以为自己在做梦。
监斩台上的延惟中,看到岳凌楼突然出现,也吓得差点跳下台来。
——接下来的事情,更像梦境。
只见岳凌楼跳下了马,走到轿边,掀开帘子——
那轿中坐的不是人——而是一块灵牌!
岳凌楼捧着灵牌走上了刑场。
雪花在那一刻旋转飞扬,风变得张狂。
岳凌楼抱着灵牌,在黎雪身边跪下。
灵牌是崭新的,黎雪看见那牌上,竟写有『洛心儿』三个刺目的红字。
黎雪陡然抬头,她有好多话要问,但当她望着岳凌楼时,却一句也问不出来。
一拜天地,岳凌楼拜的是天;
二拜高堂,岳凌楼拜的是黎雪;
夫妻对拜,岳凌楼拜的是那灵牌。
「把他拉下去!」延惟中站了起来,朝那些早已看愣的侍卫挥手。
然而岳凌楼却在那一刻站了起来,他面向延惟中的方向,没有任何表情地说道:「如果朝廷要斩洛家满门,那么就连我一起——因为我洛家的女婿。」
「岳凌楼!」延惟中气得咬牙。
然而刑场之上,岳凌楼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如果我死了,首辅大人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回那道遗失的圣旨……」
第十五部 長生 第十一章
「如果我死了,首辅大人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回那道遗失的圣旨。」
岳凌楼的话夹在飞雪之中,就像这凛冽的寒风般冻结了延惟中的表情。
监斩台上,脸色铁青的延惟中双手紧紧抓住木案边缘,身体竟被气得发抖。
见他如此反应,岳凌楼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推测:那道假圣旨必定和他有关,而且十之八九就是延世蕃为了报复洛少轩的杰作。
「岳凌楼……」延惟中狠狠咬牙,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来。
然而此时此地,就只有他和岳凌楼两人知道『那道圣旨』指的是什么。其余众人,包括刽子手和黎雪,都是一副迷茫的神情。
大概一个月前,延惟中得知他的不肖儿子延世蕃竟胆大包天地伪造了圣旨后,立即派出亲信前往云南,寻找罪证,企图消灭。但现在,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过去,找寻工作没有丝毫进展,没有半点圣旨下落的消息。正在延惟中心急如焚之际,岳凌楼的话,让他看到了一线光明。
——莫非岳凌楼真的知道圣旨的下落?
思及此,延惟中又深深地望了邢台上的岳凌楼一眼,重新考虑起杀不杀黎雪的问题。
一方面,岳凌楼态度坚决,不惜娶一块灵牌也要与黎雪同生共死,恐怕如果不免黎雪死罪,岳凌楼绝不会低头,事情也就难以收场;另一方面,如果随随便便就赦免了死罪,不仅于理不合,更是无视法纪。
不过,延惟中心思一转,立刻想出一招。
他先安抚了岳凌楼几句,然后立刻派人去向皇上禀明此事。
结果果然不出延惟中所料,宗明熹一听说他的神仙姐姐公然扰乱刑场,急得连衣装都来不及打点一下,匆匆忙忙摆驾出宫,直奔刑场而来。
当初定黎雪死罪时,宗明熹也点过头,只因为他听说黎雪妄图刺杀岳凌楼。而现在,见岳凌楼竟不惜以生命相威胁,宗明熹再笨,也该查觉到另有隐情了,立刻下令缓刑,把黎雪押回大牢,择日再审。
黎雪被卫兵押走后,宗明熹兴致勃勃地跑去邀岳凌楼进宫赏雪。不过岳凌楼烦心的事情一大堆,根本没有那个兴致,一口就拒绝了。
「皇上当以国事为重,怎么开口闭口都是赏雪游玩之事?」
然后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把宗明熹从头到脚,好好教训了一顿。正好借机发泄一下自己心中的郁闷。
而宗明熹好像知道错了似的,一直垂着脑头。等到岳凌楼气出够了,自己闭了口,他才可怜兮兮地辞别,扫兴而归。
目送着宗明熹的车辇御驾走远,岳凌楼这才转身,对身后等待多时的延惟中道:「首辅大人,请吧。」
延惟中捻须一笑,把岳凌楼引向首辅府的方向。
◆◇◆◇◆◇◆◇◆◇
侯门深似海,此话不假。
就连岳凌楼也记不清他究竟过了几重门,拐了几个弯,穿了几条长廊,才终于来到这首辅府中,堪称最幽静的一处地方,『聊华苑』。屋前的院子里,已经积上了厚厚的一层雪,光秃秃的树桠,凝肃地横向灰白的天空,院外大门处有五六个侍卫看守着,闲杂人等都进不来。
环境清幽,无人打扰,是个谈机密事情的好地方。
入屋坐定,延惟中的脸色比刚才在刑场时好了很多,至少在笑了,但那笑容中也是五分阴鸷,五分凶残,令岳凌楼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只听延惟中讥诮道:「老夫还真没想到岳公子今天会亲临刑场,而且还以天地为媒、拜堂成亲,娶了洛家的亡女,洛心儿……」
岳凌楼冷冷道:「我也没想到你会黑心到这种地步,连黎雪都不放过。」
「放虎归山终成患,打蛇不死随棍上。斩草留根,逢春又生的道理,岳公子应该明白吧?」
「但你必须让洛家留下后代,不然我们的谈话就无法继续。」
延惟中但笑不语,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于是岳凌楼转入正题,「那道圣旨在云南。当日洛少轩和黎雪被押送京城,千鸿一派中途劫囚。我们从锦衣卫头目手中抢到圣旨,看到玺印后,我误以为那道圣旨是真的,一气之下撕毁丢弃,打算一不做二不休,抗旨到底,但谁知洛少轩却自愿领罪受罚……」
说起『洛少轩』这三个字,岳凌楼心中就是一痛。但那柔化的眼神,瞬间又变得凛冽起来,抬头直视延惟中道:「所以,那道圣旨应该还在云南。如果能让我再回云南,也许就能找到。」
回云南么?
延惟中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虽然他还信不过岳凌楼,但事到如今,好像也只有这一个方法值得一试。迟疑片刻,终于点头应允:「希望岳公子不要让老夫失望。」
「不过作为交换,我也有要求。」岳凌楼提出了自己的条件,「我要你放了黎雪和她的孩子。」
「孩子尚在首辅府中,你可以带走没有问题,但这黎雪……」延惟中并没有爽快答应,提醒道:「那黎雪可是钦犯……」
「连圣旨都敢伪造,还怕放一名无辜的钦犯?」岳凌楼不禁冷笑,但却不再难为延惟中,转而又道,「你不用亲自放她,只需要把天牢的守备调松一点,今晚自会有人劫狱救人。」
「原来如此。」延惟中立即明白岳凌楼话中的意思,捻须笑道,「此事老夫自当尽力。不过……老夫也希望岳公子不要令人失望。不然,老夫在失望之余,往往会做出一些残忍的事情。」
延惟中威胁之意溢于言表,但岳凌楼却不再计较。
他的家,他的朋友,他爱的人,凡是他可以失去的东西,已经全部失去。他不认为延惟中还能从他身边夺走什么,因而也不怕被威胁。
◆◇◆◇◆◇◆◇◆◇
当天晚上,岳凌楼劫狱。
事先,他把小秋儿藏在城外,打算等救出黎雪后,把她们母女一起送出城去。
但当岳凌楼赶到天牢时,却发现负责看守的若干侍卫都已经被人击昏倒地,昏迷不醒。正在惊讶之时,突然听见牢中传出一阵琐碎而又急促的脚步声,急忙闪身躲到拐角之后,窥看动静。
黑暗之中,两道人影陡然出现!
岳凌楼不敢相信——他竟看见了黎雪!?
虽然黎雪已经用一张巨大的黑布裹住了身体,只露出一点下颔。但即使只看到这么一点,直觉却已经清晰地告诉岳凌楼——这不是别人,正是黎雪!一定是她!
——原来今夜出了自己以外,还有人来劫狱?
岳凌楼微微蹙眉,凝神望去,觉得黎雪身边那名黑衣男子身形颇为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片刻的疑惑以后,岳凌楼在心中『啊!』了一声,终于推断出那人的身份。
对了,一定是他——北岳司杭!
刑部尚书北岳颜的儿子,和洛少轩一起在镇抚司任职。两人兄弟关系一向不错,洛少轩死后,他偷偷劫狱救嫂子也不足为奇。
——不过,如果黎雪被他救走,小秋儿要如何送到黎雪身边?
思及此,岳凌楼快步追了上去。谁知还来不及开口喊住他们,就先听见黎雪嘤嘤的哭声。而那断断续续、凄惨万分的抽泣声中,又零碎地夹杂着几声悲怆的低咒:「我不会放过他……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黎雪的声音被夜风送到岳凌楼耳边。他听得清清楚楚,也知道黎雪究竟恨谁,不会原谅谁。
「嫂子,你先别说这些……」北岳司杭低声安慰,脚步更快,「先出城要紧,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然而黎雪的哭声却渐渐大了起来,哽咽地重复着那几个字:「我不会……不会放过他……」
这每一个字,都像利锥一样深深刺入岳凌楼的心。他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停住。双腿好像被抽去了筋,不能跑不能走,甚至连站立,都不行。
『我不会原谅他。』
黎雪话中深深的仇恨,比这漫天的风雪更让岳凌楼全身冻结。
他眼前渐渐发黑,只能望着黎雪和北岳司杭的背影,怎么也追不上去。身子微微一斜,靠在墙壁上。和夜风同样温度的墙壁,它的冰寒顺着身体穿入大脑,让岳凌楼产生了片刻的清醒——他清醒地感觉到黎雪对自己的怨恨。
身体顺着墙壁无力地下滑,滑到再也无法滑为止,最后在墙角缩成一团,紧紧地把自己抱起来。
风刮在脸上,很冷;雪落在身上,也很冷。
黎雪的背影已经彻底消失在黑暗之中,岳凌楼一直望着那个方向的眼睛,开始发酸、发痛。突然一下,用双手捂住了脸,一股温热瞬间浸湿了掌心——那是眼泪。
和这寒风飘雪不同,那是滚烫的泪水。
然而再怎么温热的泪水,也敌不过这寒风和飘雪,很快就被冻结。就像岳凌楼一片赤诚的心意,敌不过黎雪的几声啜泣,被冻结了一样。
岳凌楼缩在墙角,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眶中涌出。
这是积累了很久的苦痛,一爆而发的表现,甚至连岳凌楼自己也不知道,这泪水是为谁而落。
是为了无辜的爹娘,还是为了惨死的洛家?
是为了被误解的打击,还是为了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挽救的自己?
但岳凌楼没有时间细想,很快,他又强迫自己站了起来。单手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地向城外走去。因为小秋儿还被他藏在城外,如果不快点回去,只怕小秋儿会哭闹起来。
通向城门的路,那天晚上走来觉得特别漫长。
在深深的黑暗之中,无数记忆的片断一个接一个地向他涌来。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中,有十二年前杭州岳家的血,还有慕容情的眼泪和岳闲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有耿府豪广的宅院,耿原修耿奕耿芸,还有那飞不出府院的鸟雀;有洛少轩的微笑,黎雪的调皮,还有洛心儿眼中始终蕴含解不开的愁绪;有那个被他从废墟中救起的常枫,还有那只从药池爬出来救他的鬼鸳。
这一切,都在弹指之间,离自己好远好远。
还有一个,和他之间的距离远到无法计算的男人。
那个人的背影是他最想看见,但有不敢去看的东西;那个人的承诺是他最想听见,但却不敢去听的声音;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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