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78点钟的太阳





  「妈,听我说。」
  容太太忽然动气,「你同子翊,永远先斩后奏,十分不孝。」
  子翔震动。
  幸亏母亲把哥哥也责骂在内,否则子翔更加伤心。
  容太太说完之后,也有点后悔冲动,叹口气,「孩子大了,永不听话。」
  子翔连忙赔笑,「爸妈从来没想过要控制我们。」
  容太太伸手去摸子翔面孔,「小时候,像贴身膏药,终日抱在手里,见到新奇事物,才落地去看,一觉无趣,又要再抱。」
  子翔怔怔听着落下泪来,多谢可敬的养父母,她才有幸福童年。
  「好好当心身体。」
  生活得好,就是孝顺父母。
  「记得每日一通电话。」
  母女终于又握紧双手。
  子翔没想到子翊忽然北上探望父母,他有廿四小时空余时间,不想浪费。
  他一边啖著名梅龙镇小笼包一边笑说:「子翔终于坦白从宽。」
  容先生笑:「个人都跑得那么远,早知一个叫家宝、一个叫家实,用宝盖头屋顶罩住你俩,动弹不得。」
  兄妹都有点过意不去。
  容先生挥挥手说:「只要你们开心,我也觉得宽慰。」
  子翔低头不语。
  子翊何等明敏,他把妹妹拉到一角。
  「你神情有异,瞒得过爸妈,瞒不过我,甚么事?」
  子翔看着他,欲言还休。 
 

  
 

(14) 
 
  他一向是好兄弟,从不欺侮小妹,可是,他知道她的身世吗?
  子翊见妹妹面青唇白,不禁追问:「你可是怀孕?」
  子翔瞪他一眼,「没这种事。」
  「喂,即使是真,亦稀疏平常,不用焦急,自有解决办法。」
  子翔深知他是真正关心小妹。
  她低声问:「我可以相信你吗,你会代我保守秘密否?」
  子翊耸然动容,「呵,我知道了,你从来不穿花裙子,又不喜化妆,你倾向喜欢女伴,你是——」
  「子翊,我不是父母亲生,我是一个领养儿!」
  容子翊静下来,张大嘴,又合拢。
  他轻轻说:「你终于知道了。」
  「甚么叫做我终于知道?」
  「我以为你一早就知。」
  「子翊,你一直知我并非亲生?」
  容子翊点点头。
  子翔顿足,「不可思议,子翊,有关身世大事,你竟瞒着我。」
  子翊轻问:「你想我怎样做?拉住小小的你,『喂小妹,有新鲜事知会你,你我并非容氏亲生,我来自香港孤儿院,你出生杭州』。」
  子翔呆呆看着他。
  「对,子翔,我同你一般,也是领养儿。」
  「甚么?」
  「这是真的。」
  「你也是孤儿?」
  子翊点头,子翊又摇头,「我拥有世上最好父母,我心满意足,我只管努力学业及工作,我已许久不去想身世问题。」
  「子翊你好不豁达。」
  「子翔我一直觉得你的目光更远更高,所以才献身志愿工作。」
  兄妹紧紧拥抱。
  「你是几时知道的?」
  「廿一岁,大学毕业,母亲叫我到书房,把领养一事告诉我,我错愕了三日,然后的朋友到黑梳山滑雪,在雪山顶恍然大悟,大叫一声丢开身世,唯一遗憾是血型不合,也许不能捐出肾脏给父母。」
  子翔呆呆低下头。
  子翊真好。
  「你仍是我小妹,有子弹飞来,我毫无犹疑会挡在你身前,不过,这种事大抵不会发生,平时我仍可与你争宠。」
  子翔问:「父母为甚么不把真相告诉我?」
  子翊说:「你太可爱,他们想占为己有。」
  子翔破涕为笑。
  「对你最初的记忆是五六岁时父母有事远行,回来时抱着一个幼婴,叫我去看,你被小棉被里着,拨开可见小小面孔,像一只丑娃娃,我怀疑你不是真人,用力掐你鼻子,你大哭起来。」
  子翔还抱着一丝希望,「你没见妈妈怀孕?」
  子翊摇头。
  这时容太太在客厅扬声,「兄妹谈些甚么?」
  他们噤声。
  子翊充满怜惜地看牢小妹。
  子翔真心感激容氏夫妇,他们还赐她一个大哥。
  子翊低声说:「子翔你幼时很笨,久久不会讲话,妈妈着急,四处找专科医生诊治。」
  子翔拚命点头,泪水四溅。
  「你可有出去寻找生理父母?」
  子翊摇头,「我说过我已拥有世上最好父母,我心满意足。」
  子翔答:「我也是。」
  「把事情置于脑后,努力将来。」
  容太太的声音又传来:「兄妹打些甚么主意?」
  她探头进房。
  容太太有一张秀丽的标准鹅蛋脸,子翔这才知道美妈为甚么没有生美女的理由。
  「妈妈。」她走近去。
  「子翊,你可劝得动小妹?叫她留在父母身边。」
  子翔笑,「爸妈最希望子女做教师,工作定时,又受人尊重。」
  容太太说:「做建筑师也不错,每天有下班时间,傍晚可以见面。」
  「妈妈,给我一年时间,我一定回家来。」
  容太太说:「我看过一本书,叫『原野呼声』,你俩大抵也是这样吧:像拖雪橇的阿拉斯加犬,听到狼群呼声,忍不住奔向原野。」
  两兄妹面面相觑,低头不话。
  他俩不安于室,可是受遗传因子影响?
  这时,容先生回来了。
  「难得一家四口齐集,在家吃顿饭。」
  子翊深夜要乘飞机回北美洲。
  容太太盛鸡汤给他,「有无打算结婚?」
  容先生笑,「他要成家,不劳你催。」
  「孩子们有时需要适当鼓励。」
  「你以为他们仍是小学生?」
  容太太感慨,「在我眼中,子女永远是幼儿,尤其是子翔,睡熟时面孔只似十岁。」
  子翔泪盈于睫。
  子翊在临走前又叮嘱小妹一句:「敬爱父母。」
  门口有人等他,一个高大漂亮的年轻女子走近来。
  子翊介绍:「这是朱彝,下月到美国参加环球小姐选举。」
  大家微笑招呼。
  过一日,子翔也出发了。
  虽然只得一件行李,已经肯定比其它义工多。
  飞机先往香港,在转候室等待时,她听见服务员通过播音器叫她名字:「七O三班机乘客容子翔请到柜枱。」
  她走近柜枱服务员说:「容小姐,这位先生找你。」
  于翔还以为林斯找上来。
  可是不,站在她对面的是一个陌生年轻人。
  他伸出手来,「容子翔,我是史习荣,欢迎你加入我们队伍,我们乘同一班飞机往哈拉嗤。」
  子翔读过他们资料:史家在巴基斯坦服务超过三十五年,习荣是他们长子。
  要是一个月前,子翔会俏皮地反问:你怕我迷路?
  今日她心事重重,只是点头招呼。
  「苏大哥叫我照顾你。」
  「他可是仍在刚果?」
  史习荣点点头,「那边情况危殆。」
  「可是新闻已停止报告。」
  「因三日之后已不再是新闻。」史习荣感慨。
  子翔不出声。
  她抬起头找林斯,这人没来送她,噫,人一走,茶就凉。
  「子翔,你可信教?」
  「我家信基督。」
  「那么,当是一种装饰好了,下了飞机,请给这块头巾遮住头发。」
  「明白。」
  那是一块深蓝色四方头巾。
  子翔严密地包住头,在颔下绑一个结,转过头去,用眼神询问史习荣。
  他点点头,「很好。」
  在飞机上,史习荣告诉她,他们管理的医疗营,需要女性护理人员,风俗上陌生男女不能相处一室。
  下了飞机,见有人举着纸牌,上面写「容子翔」三个宇。
  史习荣讶异,「你有朋友在这里?」
  子翔也觉得意外,走近,那个中年人说:「林斯先生已安排了交通。」
  子翔微笑。
  林斯并没有忘记她。
  他们乘火车往柏斯哈瓦城,越往北走,风景越是宁静美丽,但居民也愈加穷困。渐渐车站附近人群全不穿鞋子,脚底粗糙如牛皮,衣衫破旧肮脏,头发打结,他们贩卖千奇百怪的食物、饮料、纪念品。
  子翔沉默地观察。
  忽然一个小女孩接近,把手上花束递给子翔,要求换钱。
  子翔看着史习荣。
  习荣轻轻说;「不可,一旦派发零钱,会引起骚乱。」
  火车轧轧开走。
  子翔不出声。
  这像是月球另一边,永远不见天日,时光逗留在半个世纪之前英人撤退时候,这也许是世上唯一仍存蒸气火车头的地方。
  但是土地却奇异地瑰丽,到处是蕃红花、棘杜鹃,还有两人合抱那般粗壮的影树,树顶红花烧红天际。
  史习荣说:「我猜你不难了解我家为甚么留了下来。」
  子翔点点头。
  中午,他买来食物,一看,是荷叶包着饭粒,像中式荷叶饭,又似里蒸粽。
  打开了,香气喷鼻,但吃进嘴里,又不是咖喱。
  习荣笑,「你平日吃的咖喱,同唐人街的杂碎,专门给外国人享用。」
  他又倒一杯琥珀色红茶给她,甘香可口。
  接着,子翔被火车窗外景色吸引。
  只见路轨边山坡上漫山遍野种植红色玫瑰,香闻十里,妇女用手逐朵采摘,放入箩中。
  习荣解说:「她们收摘玫瑰卖给香水商人炼成油精,一吨花瓣才能提炼一安士玫瑰油。」
  子翔面孔上露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来。
  「富裕国家妇女每年用于化妆品的费用,足可养活第三世界贫童。」 
 
  
 

(15) 
 
  子翔不想论断别人,故此维持缄默。
  「舍弟是皮肤科医生,他可以告诉你,那种千元美金一安士装美颜霜,毫无作用。」
  烈日下子翔看到少女及女童弯着腰,将玫瑰花小心翼翼收成,生计比生命重要。
  「种植商人无良,时时喷射极毒杀虫剂,引致劳工皮肤溃疡。」
  火车摇动的节奏有催眠作用。
  子翔彷佛看到小小的自己沿着火车站讨饭,眼睛盯牢旅客的手,希望他们施舍一两个角子……
  她抹去眼角眼泪。
  不过,她是少数幸运者之一,她已经在容家安然无恙的长大了,现在她已可以独立生活,不致饿饭。
  傍晚,天际尚余一丝红霞,他们终于到达营地。
  史习荣没有浪费时间,立刻把子翔带到一所破旧平房前。
  「子翔,你是建筑师,请你率领工人把这所平房妀建为病童宿舍。」
  「这本来是甚么建筑?」
  「这是英人遗下的木球场俱乐部。」
  「有材料吗?」
  「刚获捐款,事不宜迟。」
  容子翔精神一振,「学以致用,当尽绵力。」
  有人自房子里走出来,捧看一大块精致的染色玻璃,大声笑问:「可是容小姐到了?」
  习荣说:「这是我弟弟习恩。」
  子翔回问:「可是有旧材料可循环再用?」
  「请进来看。」
  子翔立刻跟到屋内。
  「呵,」她耸然动容,「全红木地板,水晶灯,世纪初新艺术装饰。」
  「专家即是专家,欢迎你,容子翔。」
  史习恩比他大哥活泼。
  「我会尽量保留旧材料,今晚即刻开始工作。」
  「首先,来见一见你服务的对象。」
  史家两兄弟身段不算高大,但在子翔眼中,他们形象强壮。
  「请到这边来。」
  营地一边是间简陋诊所,一大群妇女抱着幼儿候诊,这些贫童便是容子翔服务对象。
  两个中年人站起来热烈招呼她,「子翔你来了。」
  他们不过五十出头、可是头发几乎全白,一看就知道是史氏夫妇。
  他们一家四口都是医生。
  史太太正在诊治烧伤病人,那七八岁大孩子也不哭泣,只因痛苦扭曲五官。
  子翔自口袋取出一粒巧克力,放进小病人口中。
  糖果在他嘴里融化,他的表情转为宁静,他感激地看看子翔。
  「我们只得五张病床。」
  可是地上也躺着病人,足足十多人挤在诊所内。
  诊所外忽然传来哭闹声,史习荣出去看个究竟。
  片刻他进来说:「是一名女童受伤,子翔,她父兄坚持不准男性接触。」
  「我来。」
  子翔义不容辞,出去抱起女童,抢进诊所,放在手术床上,打开外衣,看到她腹部溃烂之处已生蛆虫。
  习恩过来一看,轻描淡写地说:「噫,血吸虫,在污水中出没最易患这种病,患者十分痛苦,却无生命危险,由我来处理好了。」
  子翔回到外边,见女童母亲用头巾遮住面孔,在指缝中焦急张望。
  子翔蹲下与她交谈,言语不通,但温和关切是世界语言。
  「医生会诊治她,你放心。」
  那皮肤黧黑的母亲落下泪来。
  子翔猜想女子的廿多岁,不会比她大很多,可是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