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娃娃






    他一伸手,马上就想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

    但不过两秒,他又警觉地放下手。

    他在想什么啊!台北现在可是深更半夜,难道他想在这样的深夜打电话扰她清梦吗?

    最近她忙着筹备服装展示会,一定累坏了,他怎么忍心再剥夺她得来不易的睡眠时间?

    算了,季海平微微苦笑,他也该振作精神认真工作了。

    他拿起桌上一张薄薄的传真纸,那是季海舲两个小时前从香港传给他的。

    看样子她也听闻了美国盛华最近遭逢的困难,传真纸上简单扼要地写了几点建议。

    看得出来,那都是学院派的理论,但他却十分感兴趣。

    如果是海舲的话,大概有办法让理论成为实际可行的方法吧。虽然从小到大,他跟这个堂妹只见过几次面,但对她的能力,他却直觉地加以信任。

    海舲既然不避嫌地对他直言建议,他也该表现出相对的气度来响应她的信任。

    他应该到香港一趟,好好跟她谈谈。

    突然,他桌上的私人专线响了起来,他的心跳登时漏了一拍。

    莫非他方才的预感真应验了,梦婷真出了什么事?

    他急忙拿起话筒,“我是季海平。”

    “海平,是我。”话筒那头传来李海奇略带犹豫的嗓音。

    季海平松了一口气,“是海奇啊。有什么事吗?”

    李海奇一阵沉默。

    季海平浮上不祥的预感,“怎么了?海奇,说话啊。”

    “海平,”李海奇深呼吸的声音清晰可闻,“我闯祸了。”

    “什么?”

    “我闯祸了!”李海奇提高嗓音,情绪似乎相当激动,“滔天大祸!”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慢慢说。”季海平安抚他。

    “你知道内湖有一块打算变更地目的土地?”

    “你是指易方打算投资的那一块?”

    易方建设是盛威集团众多的转投资之一,占有将近三分之一的股权。

    “原本我和台北地政局长商量过了,这段期间我趁高价倒货,等到了预定宣布那天,要他闭嘴,延迟一天宣布消息。没想到那老家伙竟然违背约定,当天就宣布了消息!现在易方的股价节节攀升,我——”

    季海平震惊莫名,“海奇,你哪来易方的股票倒货?”

    “你还听不懂吗?我是空手出货!我是要市场以为预期落空,易方股价狂泻再逢低补货!没料到——”季海奇恨恨地说,“人算不如天算。”

    季海平终于掌握到他话中含意,“融券保证金呢?”

    他知道海奇名下几乎是没有任何资产的。

    通常像他们这样的豪门世家,长辈们为了规避庞大的遗产税都会用各种名义将名下资产一点一滴地转给下一代,或者直接用下一代的名义置产。

    像他名下就有一些股票、海外基金、定存、欧洲债券,以及为数不少的不动产及艺术品。

    但父亲却没有转移任何资产给海奇,甚至不许大妈将名下的财产转给他。海奇有的,大概也只是工作这两年一点点微薄的积蓄吧。

    他哪来的钱支付这样一大笔保证金?

    “挪用公款。”季海奇直截了当地承认。

    季海平闭了开眼,深汲一口气,“为什么?海奇,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傻事?”

    “我只是想做出一番事业让老头瞧瞧的,没想到天不佑我。”

    “用这种激烈的手段?这是违约交割啊,海奇。”

    季海奇沉默数秒,倔强的语气终于软化下来。“我知道错了。海平,这也是我今天打电话找你的原因。”

    季海平悄然叹息,他能说什么呢?他这个弟弟固然行事冲动、任性不懂事、连他母亲的话也很少听,可是从小有什么事,却一定都找他这个哥哥商量。他怎能不为他想办法呢?

    “亏了多少?”

    “将近一千万。”

    季海平默然了。

    “我知道这不是一笔小数目。算了,这样为难你也不好。”李海奇像是非常歉疚,“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顶多就是让董事会知道我挪用公款,开除我而已——反正我在老头眼中已经坏到底了,他总不可能真杀我了吧。不然就是向妈妈借钱吧,虽然我真的不想让她知道这件事。”

    季海奇自暴自弃的话语让季海平一阵不忍。他这个弟弟,总是想汲引父亲的注意,却总是用错方法。

    “你不必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我马上赶回去,明天下午就到台北。”他下了决定,“我手上也有一些股票,回去看看怎么处理好了。”

    “谢谢你,海平。”季海奇语声瘖哑,“真的谢谢你。”

    季海平亦一阵鼻酸,“没关系的,海奇。”

    在季家,季风华与杉本惠这一对夫妻也正在争论,主题正好是季海奇。

    “风华,我只求你别过于偏心。”杉本惠凝望着夫婿,语气充满恳求。

    “我偏心?”季风华怒吼,“我哪里偏心?”

    “谁都看得出你只疼海平!你只把海平当儿子,对海奇总是不闻不问!”

    “那是他咎由自取!谁让他总做出令人气绝的事!从小到大,他没有一件事讨我欢心的!”

    “可是你又曾经给过他像对海平一样的注意力吗?”杉本惠因怨怒而全身颤抖,“任何事你总是第一个想到海平,从来不曾——”

    “够了!”季风华喝止她,“我说过那是海奇咎由自取!你自己说说看,从小到大,他闯了多少祸?给我添了多少麻烦?”

    “他只是想争取你的注意啊。”

    “显然他用错了方法。”

    “你——”她不禁气结,“你如此偏袒海平难道是为了那个女人?你到现在还觉得对不起她?”

    “这跟海平的妈妈无关!”

    “季风华,我是你的妻子啊!”杉本惠激动难抑,“海奇也是你的亲生儿子,你竟可以为了那个女人——”

    “够了!别再拿那些陈年旧事烦我!”季风华森冷的脸庞写满了不耐烦,他低咒一声,拂袖而去。

    杉本惠怔怔地伫立在原地。

    已经多少年了?她究竟还得活在那个女人的阴影里多久?

    那个女人之所以自杀,她固然脱不了责任,但有必要连海奇一起惩罚吗?有必要让她最钟爱的儿子与她一起受罪吗?他是无辜的啊!

    她恨!恨她那个冷漠的丈夫,恨那个总是循规蹈矩的季海平,更恨自己对这一切无能为力!她双手握拳,克制着仰天大叫的冲动。

    一个轻轻柔柔的嗓音将她拉回现实,“妈妈,喝点牛奶好吗?”

    杉本惠猛然旋身,面对着汪梦婷纤秀的身影。

    她静静地站着,手中端着杯热牛奶,望向她的眼眸是带着企求的。

    “你做什么?!”

    “我知道您一向爱喝牛奶,所以——”

    “你都听见了?”

    汪梦婷犹豫两秒,“是。”

    “别用那种同情的眼光看我!”杉本惠蓦地狂吼,以骄傲防卫自己,“这是常有的事!嫁给一个太成功的男人就会这样,每个企业家夫人都是这样的!你以为海平就不会吗?告诉你,他也会这样待你的!”强烈的羞辱感让她口不择言,“男人都是这样的!”

    “海平不会。”汪梦婷望向她的眼眸充满坚定,“他不会。”

    “是吗?你凭什么如此自信?有其父必有其子!”

    “我知道,可是海平绝不会。”她依旧保持镇定。

    “你……可恶!”杉本惠歇斯底里地吼,“你竟敢顶嘴!搞清楚你自己的身分!”汪梦婷凝睇着她。

    虽然婆婆以张牙舞爪的模样来武装自己,但她却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她的脆弱——她需要人安慰。

    而她也准备那么做。汪梦婷静静地走向自己的婆婆,将热牛奶摆在一旁的桌上,然后,忽然伸出双手拥抱她。

    杉本惠惊呆了,“这是什么意思?”

    “我爸爸生气的时候,我总是这样抱着他。”汪梦婷轻声解释,“这会让他平静下来。”

    “我不是你爸爸。”

    “但你是海平的妈妈,也就是我妈妈。”

    “放开我!”杉本惠斥责她,语气却软弱下来。

    “让我抱着你,妈妈。”

    “你——”杉本惠直直瞪着她,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妈妈,惹你生气了。”她语音轻柔。

    杉本惠一僵,她没料到在这伤心难过之时,竟是由这个她一向不假辞色的媳妇来安慰她。

    她该推开她的,她竟敢将她当作那种需要旁人安慰的软弱女人!

    但……为什么她的心却忽然感到一阵温暖呢?

    那道蓦然流过心田的暖意几乎拂去了季风华带给她的刺骨严寒,让她完全无法拒绝。

    隔天下午,季海平一飞抵台北就立刻和会计师见面,商量该怎么筹出这笔资金。

    “季先生,直在没办法,时间太紧迫了。”会计师摇摇头,“你名下的资产虽然不少,但能马上兑现的流动资产却不多。就算把你私人的短期投资全部兑现,也顶多凑得出八百多万而已。剩下的不动产或艺术品虽然价值惊人,一时之间却脱不了手。”“没关系,能兑现的就先兑现吧。”

    “季先生,”会计师满脸不赞成,“这可是会损失一大笔利息呢。”

    “我有急用。”季海平只是淡淡一句。

    会计师沉默数秒,“那么,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

    “用你手上的房地契做抵押向银行贷款,我相信银行会立刻拨款给你的。”

正文 第八章

    季海平回来了。

    当汪梦婷跨进家门,管家老秦讶异的话语同时也令她大吃一惊。

    “少夫人,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现在还不到五点呢。”

    “哦,我是回来拿点东西的。”

    “怎么这么巧上大少爷也刚刚到家。”

    “大少爷?”汪梦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指海平?”

    “对呀,大少爷刚到,匆匆忙忙就上楼去了。”

    是吗?海平竟已从美国回来?就在她昨晚对夜空呼唤他以后?难道他听见她的呼喊了?

    为什么他要回来也不通知她一声?

    汪梦婷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奔上楼,一口气来到两人的卧房门前。

    房门半掩着,流泄出亮黄色的灯光以及轻微的声响。她敲敲门,然后将房门轻轻推开。

    一个修长而挺拔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

    “海平!”乍见令她思念许久的他,汪梦婷无法克制冲动,轻快如蝶地飞入他怀里。“你回来了,真是你回来了!”

    她的真情流露让季海平既是感动又不禁有些感伤。他伸手轻抚着她的秀发,“怎么回事?见到我真这么高兴?”

    汪梦婷没有答腔,一运用双手紧紧捉住他的衣襟,像是无限依恋又像是忽然放松般吸嗅着他的气息。

    好一会儿,她才领悟到自己的失态,自他怀中退开。“对不起。”她低眉敛眸,颊上染着淡淡蔷薇色泽,“你一定被我吓到了吧。”

    季海平微微一笑,凝望她的眸子有道不尽的纵容与宠惜。他打量着二十几天未见的妻子,俊挺的眉峰禁不住紧蹙起来。

    “你瘦了,梦婷。怎么不小心照顾自己呢?”他轻轻责备,“再怎么专心工作,也不该完全不顾自己的身子,万一累倒了怎么办?还有这里,”他用拇指抚着她略微肿起的唇角,“这是怎么一回事?”

    汪梦婷一阵心惊,那是昨晚庭琛的杰作。

    “没什么,昨晚不小心撞到办公桌角了。”

    这样拙劣的谎言骗不过他吧?她低回星眸不敢望他。

    然而他的语声中却只有浓浓的疼惜,“以后小心点。”

    一股想哭的感觉猛然攫住她,“怎么忽然回台北来?美国盛华的问题解决了吗?”他摇摇头,“严格来说还没有——才刚有了一点头绪。”“那么,是打算回来台湾和干部开会的吗?”

    “也不是。事实上,我赶回来是为了处理一件私事。”

    “什么事?”汪梦婷疑惑着,眼角瞥见他手上抓的一份文件后,两道秀眉忍不住蹙起。“那是什么?”

    “台中一栋房子的地契。”

    “你今天回来就是为了拿这份地契?为什么?”

    “抵押贷款。”季海平静静地道。

    “抵押贷款?”汪梦婷闻言却无法平静,“出了什么事?海平,为什么你会突然急需现金?是公司的事吗?还是你个人——”

    “都不是。梦婷,你别紧张,我没发生什么事。”

    “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季海平默然,犹豫着是否该告诉她真相。

    “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