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千秋
这店伴疼得顾不上回话,等李昶把手松开,感到自己手中硬硬地,居然有一锭四五两重的银子,心里高兴,暗道这臭小子明天能不能掏出钱来,是掌柜的事了,现在自己落便宜是真,想到这里,他满脸笑容地点点头。
柯绿华素知李昶恶人有恶胆,听见能够入住,心中也不以为奇,欢天喜地地走进来。俩人跟着店伴上楼,柯绿华搀扶着李昶,好容易进了房,那店伴刚要走,柯绿华忙喊住他道:“麻烦你给我们烧两桶洗澡水。”
店伴答应着走了。李昶的伤腿支持不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双手在身上噼里啪啦一通乱扯,把那身溷衣扯得粉碎,抬起那只好腿,一脚把这堆破烂踢到门口,恨恨地道:“总算用不着这狗屎衣服了。”
柯绿华坐在他对面,连日晨风夕露,她脸上全是风尘之色,浑身肮脏疲累不堪,见了李昶脸上愤愤地颜色,仍忍不住笑道:“你这番能够死里逃生,全亏了这些衣服,这样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脾气,可不太好。”
李昶摇摇头道:“我这次死里逃生,全亏了你,你两次救我脱难,虽然生死大恩,不应口头允谢,但将来我定会报答你的好意。”把你一辈子留在我身边,他得意地默默加上最后一句。
柯绿华听他一本正经地口气,心里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她两次救他,都是无可奈何之举,不想他小题大做。“你要是真想报答我,只要别忘了曾经答应我,把你府里那些不愿意留下来的丫头侍妾放出去,我就感你的情了。”
李昶点头,心里不由得想她这么同情那些丫环姬妾,除了她本身心地善良以外,倒也证明了她确实出身仆役,否则自己生平所结识的众多世家千金里,绝对没有哪一个会为这些蝼蚁般的贱民浪费唾沫的。他想到她是个贱民,看着她穿着臭气熏天的烂衫,脸上脖项上都是黑漆,自己却对她无比倾心,真算是今生的一件意外之遇了。
良久,门外响起敲门声,柯绿华把地上的破布捡起来,打开门,几个店伙计抬着一只大木桶和洗澡水进来,柯绿华等他们出去,关上房门,转头对李昶道:“你先洗,还是我先洗?”
李昶看着她,好半天才闷声闷气地答道:“你先洗。”
他脸色刚刚还十分柔和,突然不佳起来,柯绿华心中不明所以,暗道这家伙的性子果真奇怪,难以捉摸,好在自己几天后就走了,不必理会他的阴阳怪气。
想到就要来到的分别,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一阵莫名的惆怅,脱下衣物,打散头发,泡进热水里,看着眼前的氤氲水汽,默默出神。
李昶盯着屏风后柯绿华的身影,氤氲朦胧中,她完美的丰胸纤腰轻微可辨,要是以前,他会一脚踢开那该死的屏风,把自己浑身上下脱得光溜溜地,跟她洗个胡天胡地的鸳鸯浴,管她高兴不高兴,管她愿意不愿意,他是王子,他是掌握数十万兵权的上军将军,他什么都不怕,他想怎样就怎样。
可如今他却呆呆地像个傻子一样坐着,所有的那些热辣情景,只不过在脑子里想想罢了。
因为他怕她生气。
那天在河岸上,孤零零地等死的感觉,怎么也抹不去,最难忘自己昏迷中醒来,看见她笑靥如花的美丽容颜,心头划过的温暖感觉——今生今世,他都要她守在自己身边,心甘情愿地。
他看见她揉洗过长发,自水中站起来,不一会走出来,身上束着他的一件干净细布长袍,虽然她身量高挑,但长袍的下摆仍是拖曳在地上,她双手拽着袍子下端,一双雪白细足因此露出来,自足往上看去,她洗去黑漆的脸颊脖项泛着白瓷般的光泽,眉目涣映,明艳无双。
“水都脏了,我让店家再送一些来,顺便把那些臭衣服让他们拿下去,你看好么?”柯绿华道,她洗去脏污,心情颇佳,口气难得地柔顺。
李昶感到自己小腹里的欲望就要喷涌而出,他不想洗澡,只想一口水吞了她,不,不是一口水吞了她,他要把她压在自己身下,彻底地占有她,一遍又一遍,没日没夜,直到她讨饶地求着自己停下来——不,直到她讨饶的力气都没了,再停下来。
他无比烦闷地点点头,听到那些店伴上楼的声音,他指着床的方向对柯绿华哑声道:“上床去把帘幔放下来,躲在里面,不要让他们看见你。”
柯绿华衣衫不整,也不想被其他男人看到,就依他言语,躲在里面,心中却想李昶为什么心情这么差?难道他对自己还有那禽兽一般的居心么?若如此的话,他可当真禽兽不如!她听着外面的水声哗哗,以心问心,只不过片刻之间,就知道那两个噩梦般的夜晚绝不会重现——如今的李昶再也不会那样对她。
她听见店伙计出去的声音,伸手掀开帐幔,李昶正在脱衣,烛光映在他宽阔强壮的胸膛上,火红的一条疤痕横在胸口,其他大大小小的伤疤更是不计其数,蓦地想起来胸口那道疤正是在范阳的草棚里,自己亲手给他缝的,心中一动,呆呆地盯着他的伤疤出神。
“在想什么?”李昶脱掉衣服,双手抱胸,看着柯绿华问。
“嗯?” 柯绿华回过神来,双颊通红,走上前扶着他,结结巴巴地道:“呃——,哦,看见你胸上的伤疤,想起以前的事来,那时候我那么恨你,真想在你的心口上刺一针,想不到不但没有刺你,反而救了你,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有什么不敢相信?你天生就不会伤害别人,不管我怎么对不起你,你看见我伤重要死,还是会救我。”
“你错了,当时要不是朱角大哥,我一定会让你在柴棚里烂掉。”
“就算没有朱角,你还会偷偷摸摸回来,把我医好。你或许恨我,但你会更恨自己见死不救。”
“你这么懂得女人心理,为什么不学好,偏要强奸良家妇女?……”
李昶不等她说完,打断她道:“我没有强奸良家妇女,那是个误会——我说过一万次了,你到底明不明白?”
他索性不走了,停在屏风边上,气呼呼地看着她,等着她回答。
柯绿华松开搀扶他的手,毫不示弱地回道:“我不明白,因为你始终都认为女仆不算人,你想怎样就怎样!可对我来说,不管女奴,还是大家千金,甚至郡主公主,只要女人不愿意,你就不能强犯,不然跟禽兽没差别。”
又骂他禽兽!他要真是禽兽,早就剥光她的衣服,把她按在地上强要了她了!
“你要我把女仆跟世家千金一样看待?”李昶摇摇头,似乎觉得她在说什么胡话。“你不会不知道上下尊卑,贵贱有差这些最基本的道理吧?”
“我当然知道。”柯绿华瞪着他答。其时朝廷内外,上下贵贱,士族庶族之间的等级森严有若壁垒,南方很多传承数百年的贵族,只在彼此之间通婚,地位极为清华高贵,就算皇室想要与之联姻,也颇为困难。“我不是要你把我们女仆跟千金小姐一样对待,我是说——,我是说……”她跺跺脚,恨他冥顽不灵,恨他一个臭杀手,还不要脸地摆谱,瞧不起女仆,她不会用言语伤害人,否则真想指着他的鼻子问他不过一介亡命之徒,又有什么高贵了!她突然伸出手来出其不意地猛力一推,只听扑通一声,李昶四脚朝天地跌进浴桶中。
“喂,你疯啦!”李昶伸手抹脸,冲她大嚷,他吃她几次亏了,却至今也没有防备她的心理。
水花溅在地上和柯绿华身上,她伸手拿起一把矮几,塞到浴桶里,垫在他腿下,对他喝道:“把腿垫在上面,把裤子脱了,别弄湿伤口。”说完她转身就走。
不想身上衣衫一紧,她转过头来,见李昶拉着她的衣摆,双目炯炯地看着她道:“女仆虽然卑贱,但你不一样,在我眼里,皇家的公主也及不上你。”
她脸上滚烫一片,晕生双颊,想问他为何这样说,话到嘴边,终究没有问出口——水汽蒸腾,他赤裸的胸膛就在自己眼前,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个谈话的好时机。
她挣扎着欲走,听李昶又道:“我自己洗,恐怕会弄湿伤口,我倒是无所谓,就是要辜负你辛苦为我疗伤的好意了。”他对着别人,哪怕是生死之交的东方苍龙七人,也是话极少,但在柯绿华面前,必要时,却能极尽花言巧语之能事。
她愣了半晌,慢慢转过身来,蹲跪在他旁边,伸手把他撕开的裤子接过来,扔在旁边。水下的他一丝不挂,曾经用来伤害自己的那个东西隐在水下,她暗暗松了口气,拿起土碱皂汤,给他清洗头发。
室内静悄悄的,只听见水声哗啦啦地流淌,柯绿华的手指轻轻擦洗他的头皮,指尖的亲密接触,让她心理一阵异样,恍惚间有一刹那,几乎忘记了他曾经野蛮地伤害过自己这样的弱女子,忘了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忘了他所有的不好——他就是他,躺在这里,是自己的伴儿。
室外楼梯一阵喧响,她心神一震,回复清醒,拿条毛巾给他擦洗干净头发,匆匆起身,绕到屏风外。
楼道里的响声越来越大,中间还夹杂着女人的呻吟声,好像那女子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柯绿华心中一凛,迈步就要向门口冲去,李昶的声音突然自屏风后低声道:“别去,小心被人认出你来。”
“可外面的女人似乎病了。”柯绿华担心地道。
里面一阵水响,片刻工夫,李昶已经走了出来,他腿上仍是不便,柯绿华忙伸手搀扶他到床边坐下,听他道:“再等等,弄清楚出去也不迟,南方朱雀剩下的四个要是一起出现,现在的我可敌不过他们。”
好在此时外面的响声渐渐平息,楼道左侧的房门响了又关,半天不再有任何动静,柯绿华见没有异样,心神方定,道:“你饿了么?我要店伴送些酒菜上来?”
李昶摇头,翻身躺在床上,他受伤之后,奔波劳累,纵然身体强健,此时沐浴之后,也已疲乏不堪。柯绿华走过来替他盖上被子,见他双目紧闭,已然睡着。
她自两人行李中翻出一些干粮,些微吃了一些,坐在椅子上,对着烛光呆呆地出神。听见床上李昶沉睡的鼾声,她内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愁绪,也许是因为这烛光,也许是因为李昶在这烛光里的灯影里安睡,想到不久后的离别,无数的漫漫长夜要孤独度过,不自主地长叹一声。
独自叹息良久,她才吹熄烛灯,上床安寝。
睡梦中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心头迷迷糊糊地知道是李昶把自己搂在怀里,若在清醒之时,她定会吓得跳起来,逃得远远地,但此时睡意朦胧,定力大减,不惟不逃走,反而将头埋在他的腋窝下,紧紧地依偎进他怀里,朦胧中口里还发出满足的轻叹。
窗外月光透过纸窗,照在她祥和的睡脸上,李昶呆呆地看得出神,心头如痴如醉,就在这一刹那,才体味到情之一字,那醉人心神的销魂感觉。
一声女人痛苦的呻吟自走道中传了过来,他看见柯绿华在梦中皱起了眉头,怀抱中原本温香软玉的身子随之绷紧,他心里暗暗咒骂,若是在自己府中或者大营里,他立时就会下令把走廊那头的女人拎出去,随她去死。可现在的他如虎落平阳,龙陷渠沟,自身性命尚且不知能不能保住,保护柯绿华云云,也就是躺在床上想想罢了。
走道那头的女人似乎也在拼命压抑着,后来似乎再也忍不住,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大叫,柯绿华自床上猛地坐起,听见那女人一声接一声的哭喊,她快速跳下床,就要冲过去,却听李昶喊道:“等等我,你一个人去危险。”
她回身按住他,匆匆地道:“没什么危险,那个女人九成是在生孩子,你一个大男人最好别去。”话音一落,急急地转身向外走。
李昶忙拉住她道:“既然不是生病,人家生孩子的事情,你能帮上什么忙?让那女人自己去生。”他不想让她走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担心,只知道受不了她不在眼前,仿佛她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一般。
柯绿华笑笑,微有些赧然地低下头,道:“说起来似乎很奇怪,不过我在家乡的时候,确实接生过许多小孩!大姑娘做接生婆,算是天下奇谈吧?好好睡觉,我很快就回来了。”帮他盖紧被子,浑然不觉自己正像个细心的妻子在照顾生病的丈夫。
李昶听她一出了房门,脚步立时变得匆忙无比,一会儿工夫,听见左侧远处的房门响动,显然柯绿华已经进去了。
他细数着那女人的痛苦喊声,想着自己在由北向南的征战里,铁蹄踏处,万万千千的人家破人亡,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光是屠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