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千秋





油!

  她心情极差,想着兰卿那嘻嘻嘻地笑声,总觉得不是好兆头,不想晚上回到屋子,被派到厨房忙了一天的蕙芳看见她,冲上来笑道:“妹妹,你给我熬药的那个方,你还记得么?秀菱想要哩。”

  柯绿华心头一跳,大惊之下,猛抓住蕙芳的胳膊问道:“你跟别人说我给你调养?我不是叮嘱过你么,不要跟别人说。”

  蕙芳被柯绿华脸上的神色吓了一跳,忙道;“我没说啊。是那两个稳婆看见你总是在厨房熬药,她——她们都知道我流——流血了,然后看见我又没什么事,猜出来的。妹子,你别生气,这不算什么坏事啊,小王子生下来,你马上跟着沾光啦!”

  沾什么光?沾一身晦气还差不多。松开蕙芳,柯绿华自行走到里屋,坐在床沿上,心里不停地想着:怎么办?难道真的要沾惹这种是非?她只感到心头急速地跳动,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自成年以来,从未如这一刻有这样强的不祥念头,偏偏又说不出为何如此。

  归根结底,这是兰卿和秀菱之间的事,与别人何干呢?心中虽然这样劝自己,可心底深处,仍是觉得离这档子事越远越好。

  她刚刚打定主意,听见外面房门被人咚咚咚地敲响,蕙芳打开门,先前在厨房见过的秀菱的稳婆之一走进来,听蕙芳喊她赵大娘,柯绿华忙站起身,施礼招呼道:“赵大娘。”

  “你就是绿华?跟我走吧。”这赵大娘打量她一眼,吩咐道。

  “到哪里?”柯绿华心里明白,故意拖延着问。

  “秀菱夫人这几天有些难下饮食,你去看看,把你的那个汁汁水水的东西方子开出来,请太医看过之后,让夫人试试。”

  “赵大娘,我这几天有些不舒服,咳嗽伤风,怕过给秀菱夫人,等几天使得么?”

  “这样啊?”这赵大娘有点拿不定主意,想了想走了出去,过了好一阵,听见房门又响,这赵大娘又走了进来,对柯绿华道:“你人不去可以,把方子开出来我拿给太医看看。”

  柯绿华给蕙芳熬的是去瘀血利于排滞的药,大不利于需要保胎的孕妇,若错服了,极易引起小产。她心中想起兰卿所说秀菱急着生出孩子,欲瞒天过海的话,暗暗心惊,人在屋中坐,祸从天上来,这种是非沾上了,只怕再也甩不开。她想了想,走到里间,开了一张十拿九稳的保胎方子,出来递给赵大娘道:“我这伤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好,没法子出门。这草头方是乡下人保胎补身用的,大娘在用之前,一定请太医看过了,斟酌着使,否则闹出事情来,大娘和我都对不起秀菱夫人。”她话虽然婉转,却已把自己的干系脱得干干净净。

  那赵大娘接过了方子,走了出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又转了回来,进屋对柯绿华道:“你的造化来了,秀菱夫人要见你。去拿个帕子捂着嘴,别乱喷嚏咳嗽。这就跟我走吧。”

  柯绿华听了,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跟着赵大娘出门而去。

                    摧心肝

  风里带着隆冬的肃杀之气,吹得人脸颊冰凉,柯绿华手抚着脸,听着树上的枯枝、地上的落叶唰拉拉地响个不停,远近的各处窗子内渐渐升起了灯火,微黄的光影里走着,眼前一会儿明一会儿暗,趁着自己七上八下的心,渐渐地呼吸都不匀净起来。

  长长的石子路拐个弯儿,到了秀菱的寝楼,赵大娘打开门掀开帘子,示意她进去。

  柯绿华迈步走进室内,扑面来的热气杂着一股浓重的檀香味道,从左侧大红的挂毯后透出来。两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站在里屋门口,看见她进来,一个掀起毯子,对里面招呼道:“夫人叫的那个姑娘来了。”

  “让她进来。”里面的人轻声道。

  柯绿华深吸口气,自小丫头打开的帘子进到里间,这屋子比刚才外间还要热些,朱红案上紫金鼎内燃着香,白天所见的秀菱靠在床上,柯绿华忙低身施礼,秀菱微微点头,示意她站起来。

  这么近地站在秀菱身边,只见她肤色煞白,小巧精致的脸上丝毫没有孕妇该有的圆润,尖尖的下颏细瘦得可怜,整个人除了那个醒目的大肚子,无一处不透着娇柔脆弱。柯绿华暗想这种风吹一下就会倒的女人,当初被李昶那样强悍的男人看上了,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恐怕都无处可逃,一辈子只能跟着他了。这样想着心事,一眼扫到秀菱身下精致无比的床,感到自己胸口微酸,对啦,秀菱的大肚子可能就是她跟苍龙俩人,在这个床上滚来滚去弄大的呢!

  “你叫绿华?”一直沉默着的秀菱突然问她。

  “嗯。”柯绿华回过神来,忙轻声答道。

  “我听说你刚来,还——还习惯这儿么?想家不?”秀菱伸手拿里床的被子,搭在自己身上,随口问道。

  “还好。府里的姐妹们都很照顾……”

  “你去搬把椅子,坐在我旁边。”秀菱没等她说完,整个身子向后靠,小小的人缩在红锦被子里,只露出一张惨白的小脸在外面。

  柯绿华微微一怔,“夫人是要歇息么?要不要我去找夫人身边的姑娘……”

  “不用。”秀菱口气有些急切,末了可能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她似乎出身颇佳,言谈举止斯文有礼,比柯绿华中午所见的兰卿要大方得体得多,只听她轻声叹道:“谁也不要叫!你坐在我旁边,千万不要走开,好么?”

  柯绿华点点头,心中虽然不明所以,还是去搬了椅子坐在她旁边,片刻之后,听见秀菱平稳的呼吸声响起,竟然睡着了。

  她叫自己来,难道就是为了有个人陪她睡着?屋子里外静悄悄地,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就这样静静地坐了几个时辰,偶尔有老婆子们进来探视,柯绿华回一句夫人让自己守床,也就再没人打扰。她自早上清洗打扫,到现在不曾休息过,浑身乏累,若不是此情此境祸福难测,早就迷糊着了。 

  一直到半夜时分,床上的秀菱才翻了个身,朦胧中要水喝,柯绿华困得双眼打架,听见吩咐,赶忙站起,困倦中一个趔趄,膝盖在床沿上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发出砰地一声,把床上的秀菱吓得睁开眼,看见柯绿华,似乎愣了一下,嘴唇张了张,“撞疼了没有?”她问。

  柯绿华揉了揉膝盖,摇头道:“没事。”走到外间的炉子上倒了热茶,进来时,只见秀菱看着外间黑黢黢地,讶异着问自己道:“我睡了多久?”

  “夫人睡了三个时辰。”柯绿华边把水递给秀菱,边轻声道,以前在家乡时,她也曾彻夜照顾过产妇和病人,对这种辛苦习以为常,只是不曾想到众星捧月般的秀菱,大费周章地找自己一个陌生人,竟然只为了陪床。

  秀菱喝了一口茶,原本惨白的脸色,因为浓睡了三个时辰,加上室内暖热,红润了些。她看了看柯绿华,欠身向床里挪挪道:“今天天黑了,你也回不去,就跟我一个床上胡乱歇歇吧。”

  柯绿华困得站立不稳,只想栽倒呼呼大睡,听了秀菱这样异想天开的建议,吓得满脑子的瞌睡一扫而光,忙摇手道:“使不得。夫人怎能跟奴婢在一块窝着,让管家的大娘们知道了,要打我呢。”

  秀菱不答,只探身拽出一条被子,放在床外头,自己边闭上眼睛,边轻声说:“自明天起,你就来服侍我,别人的话,不必理会。”

  秀菱翻了个身,向着床里,半天听见柯绿华仍一动不动,回过身来问:“怎么?你不愿意跟我?”

  “不是不愿意。只是我刚来,粗手笨脚的,干不了细活。夫人身子金贵,我也照顾不来。”

  “不用你干活,只要陪着我就行了。上来吧,大冷天三更半夜的,你站在地上,看冻坏了。”秀菱闭上眼睛,加了一句:“把灯吹了吧。”

  这是不容自己再辩的意思了,柯绿华暗叹口气,走过去吹了灯,脱了外衣,躺在床上。听着身边的秀菱翻了个身,很快又睡着了,自己心中思潮起伏,眼睛睁着看黑咕隆咚的屋子,鼻端陌生的檀香,都让她睡意全消,自入府以来的桩桩件件事,一幕一幕地在心里思量个遍,最后不恨别人,恨起自己来:要不是多事照顾蕙芳姐姐,怎么会落到这里?

  胡思乱想将近一个更次,合上眼睛刚沉沉睡去,听见耳边的秀菱猛地翻身坐起,用力搡着她,颤声唤道:“你听见了么?那是什么声音?”

  柯绿华被她声音里的惊恐吓了一跳,也跟着坐起,竖着耳朵听着静夜里的声息,后半夜的北风呜呜地吹着,除此而外,什么都没有,便对秀菱道:“没什么,是风在响。夫人睡吧。”

  秀菱听了,将信将疑地躺下,柯绿华也跟着睡倒,哪知就在此时,只听外面突然响起一阵若有若无的呜咽,凄厉幽咽,像极了半夜游荡的鬼魅!

  柯绿华和秀菱同时坐起。秀菱紧紧抱着柯绿华,吓得浑身抖成一团道:“是她,是王妃的冤魂又出来了!”

  王妃?哪个王妃?

  柯绿华也吓得心突突地跳个不住,那幽咽的嚎声似乎就在外间门外,怀中的秀菱不停地哆嗦,心里怕着,由不得想:这里竟有这般怪事?莫非秀菱就是这样才信不过身边的婢女,让自己这个新来的陪在身边么?

  她行医多年,于鬼神之说不甚相信,越是如此,心里就越是害怕,手抓着秀菱的肩头将其推开,轻轻下床,走到里外间隔的挂毯前,猛地掀起帘子——外面空荡荡地,守夜的婆子都睡在床上,那声音却消失了。回头见秀菱捂着耳朵缩在床角,柯绿华放下毯子,上床躺下,对她道:“别怕,那声音没了。”

  “还——还会来的。她在这里好些天了,连——连白天都出来。”

  “夫人刚才说王妃?什么王妃?”

  “是——是王子的娘。”

  “若是王子的娘,夫人更不必担心了。世上哪有不疼爱孙儿的祖母?快睡吧。”柯绿华闭上眼睛,朦胧中听见秀菱似乎长吁短叹了一夜。

  第二天她被秀菱逼着取自己的行李,蕙芳欢天喜地地帮着柯绿华收拾,还一迭声地恭喜她。柯绿华听着,心里暗自叫苦,这番出门去,真像当年关大王单刀赴会,可惜自己一介弱质女流,哪有关大王那豪气干云傲视群丑的雄姿?挽着小小的包裹,告别了蕙芳,顺路到内书房去找高得禄,告诉他自己到了秀菱夫人身边。

  几天不见,高得禄人又精神了好些,王府里下人的伙食比之寻常百姓也要强得多,柯绿华说完了自己的事,不忘了恭喜他:“大哥,你身子真是大好了,看来大哥日子过得不错。”

  “人这一辈子,要是只图个吃喝,像猪狗一样,那我还真是来对地方了,可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高得禄摸摸自己已经圆起来的光下巴,不谈自己,看着柯绿华道:“妹子到了三郎小老婆那儿,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当初三郎临走之时,因为担心你,曾经暗暗叮嘱我,若咱们在府里呆的不牢靠,可以去找他弟弟四王子李晞,让他把你接出去。妹子,我看我还是跑一趟,你离开这鬼地方算了。”

  柯绿华听了,心中惊喜万分,当日他那般绝情地离开,不曾回头望一眼,想不到竟然肯为了自己,劳动他的弟弟,“真的?他——他真的这样说过?”

  “嗯。三郎是个狠心人,能对妹子这样,算是难得。这些王公老爷们的心思,我们这些低三下四的人猜也猜不透。妹子,俗说伴君如伴虎,你一辈子就打算过这种日子么?”

  很久没有人这样关心自己,柯绿华听得眼圈微红,低头半晌,末了抬起头来,勉强笑道:“我——”她本来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一时失语,只剩下一句:“我——我还是舍不得他!”

  高得禄看她抬起手来,轻拭眼角,他是个粗人,对女人敏感纤细七萦八绕的内心一点不懂,看了她脸上茫然难舍的神态,沉默了半天道:“那我偷个空,去找那位四王子,把你接出去吧?”

  柯绿华点点头,李晞,他的异母弟弟,他既然把自己托付给这位四王子,那这个李晞应该跟他的二哥李晏大大地不同吧?苍龙办事向来稳妥,既然这样安排,看来他们兄弟之间尚有情谊。“大哥怎么去呢?咱们这样的身份,恐怕四王子府的大门都进不去?”

  高得禄笑了笑,点头叹道:“这三郎全都安排好了,妹子别担心。你耐心等两天,我找到四王子,咱们一块走——当初三郎叮嘱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把你交给他弟弟,也不知道他心里转着什么念头?咱们不管他,先离开这里再说,总不能委屈妹子去伺候他的小老婆啊?”

  想到两人就要离开这里,柯绿华和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