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千秋
李昶还没答话,听见姜王妃说道:“昶,你把我姜家人怎样了?”
万箭穿心,一个没留!李昶真想这么告诉姜王妃,他看着她,就是她,就是眼前这个女人杀了自己娘亲!害得他八岁没了娘!他看着一世风光的父亲,现在被几个阉人持刀挟持,强按捺下心头的恨意,大声道:“我放了姜氏一族,他们向北投靠黎州指挥使去了。娘娘,放了我父王,你尽可以带着这些人向北跟你们族人会合。”
“我信不过你,你让人备马,我带着王爷一起走。”姜王妃看着一身孝衣的李昶,眼睛里恨不得喷出火来,烧死这个蛮婆留下的杂种,“我的晏儿呢?昶,你把我的晏儿还给我,不然我杀了王爷!”她一生只有两个亲生儿子,对大儿子李旭极为不喜,于李晏却视若掌珠一般,此时临走,还念念不忘要把晏救出来。
李昶示意手下人把李晏找来,少时李晏被带到如意台下,李昶对姜妃道:“娘娘,你放了王爷,我放了晏,我保证你们平安跟姜家族人会合,你看如何?”
姜妃不答,只示意手下人动手。那持刀架在燕王脖子上的内侍提起刀来,在燕王头发上一割,苍白碎发纷纷吹散在北风中,上万士兵看着尊贵的王爷受此奇耻大辱,惊诧者有之,叹息者有之,人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披头散发的王爷。
燕王原本满脸愤慨,这时候紧绷的嘴角突然松弛下来,整个人在瞬间苍老了十年,他听见台下的李昶急急地道:“娘娘,不要冲动!我放了晏就是,你不要伤害王爷!”心里不知道是该悲凉还是该欣慰,站在高高的台子上,远远看见自己最头疼的小儿子李晞骑着马狂奔而来,他们一家人差不多全啦,除了胆小如鼠懦弱无能的长子旭,人人都在这里了——挟持自己的是共度四十余年的老妻,拥兵造反者是自己最爱的三儿子,次子被三子揪住,剩下一个到了台下翻身下马的小儿子偏偏不长进,只知道饮酒作乐!燕王征战天下,一生风光无比,刚才在上万士兵眼前受到割发的奇耻大辱,心中已经不存活着的念头,看见三子松开次子,晏向着台上冲来,燕王长叹一声道:“三郎,你举大事,成大器,爹不怪你!”说完,他头猛地一侧,那持刀内侍收手不及,燕王脖子上一道深深的伤口流出血来,整个人重重地跌倒在如意台上。
李昶、刚得到消息赶来的李晞,包括台上的李晏、姜王妃,都怔怔地愣了半天,那姜王妃最先回过神来,对李晏道:“王爷还没死,把他扶起来,我们快走。”
李昶见晏真地拉起燕王,要用重伤的父亲做挡箭牌,逃出城去。他伸出手,旁边朱角递过铁胎弓,李昶上箭拉弓,一箭自纷纷内侍的空当中穿过,射入姜王妃咽喉!
他看也不看倒在台上的姜王妃,搭上第二箭,对着李晏,冷冷地道:“放下父王!”
“那你饶了我么?”李晏声音哆嗦着,他话刚落,只觉得下身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大腿上一支箭的羽毛尚自微微颤抖,已经被李昶射穿!
“放下父王!”李昶搭上另一只箭,这一次对准李晏咽喉,他看见李晏放下父亲,那些内侍没有燕王做保护,又见主子姜王妃已死,都抱头向着如意台后面的殿宇窜去。李昶走上高台,跪倒台上,正想俯身抱起父亲,旁边伸出一双手来猛推开他。李昶转过头去,看见四弟晞把父亲燕王搂在怀里,双目含泪,李晞颤声道:“爹,你坚持一下,我去找御医来。”
燕王受伤极重,失血过多,看见最小的儿子眼睛里的眼泪,弥留之人,嘴角边竟然现出一抹微弱的笑容:“好……好孩子,我……我总算还……还有一个好孩子。”
李昶自成人之后,从未嚎啕大哭过,这一刻听了父亲的临终遗言,心里悲伤不可自抑,眼泪纷纷而下,抱住父亲渐渐冰冷的身子,失声大哭。
“你得到了你想得到的一切,此刻还哭什么?”
李昶抬起头来,见四弟李晞抱着父亲遗体站起,冷冷地看着自己。李昶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李晞流着泪站着,怀中父亲颈项上流出来的鲜血染红了他半边衣襟,听他轻声道:“你虽然自小没了娘,可爹爹在这些兄弟里,只看重你,不管你做了什么,哪怕杀人放火,他也哈哈大笑,赞你有胆量。从小到大,父王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我想方设法,也得不到他的欢心。这一次爹爹带着大军回来,我——我发誓要戒酒的,既然他老人家喜欢儿子做战场上的好汉,我就做一回好汉给他看看!可现在无论我做什么,他都看不到了,一直到他死,在爹爹眼里,我还是个草包无用窝囊废儿子!李昶,你造自己爹爹的反,从今之后,这几十万大军都归你了——我祝你万寿无疆,如意台之后,事事如意!”
“晞,你也认为我是造父王的反么?”曾经感情亲厚的兄弟二人,这时面对面站着,隔着父亲的死尸,恍如仇人一般。
“不然你是造谁的反呢?你为你母亲报了仇,你得了天下江山,你看看这高台前牌坊上的如意二字——李昶,你如意了么?”
李昶怔怔地听着,怔怔地看着弟弟李晞抱着父亲走下如意台,怔怔地盯着黑暗阴沉的天空,我如意了么?他心头一遍又一遍地自问。刚刚流出的眼泪在脸上被冷风吹得冰冷,他身边已再无一个可值得流泪的人了!他八岁没有娘亲,一个人孤孤单单,曾经以为自己不在乎亲人有无,今时今刻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性情平和的晞的友爱,才知道原来自己终究有些在乎。
眷
第三十九章
一转眼间年就过了,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柯绿华回到黑河堡子已经将近半年,柯艺箫身子越来越差,自知这一次无论如何挺不过去,自己过世之后,独生爱女恐怕还会遭族人欺辱,因此张罗着给女儿找个人家。
“绿华,我找了两个媒婆,这三山十五道的大富人家,随便你挑,挑中了哪家,赶紧把亲事说定了吧?”
柯绿华静静地听着,她不知道如何开口对父亲解释。王亢和陆心带着几百个士兵驻扎在黑河堡子旁边,这些兵闲着没事,打猎走马,偶尔在路上碰见王亢陆心,这俩人笑嘻嘻地下马施礼,连行迹都懒得掩藏。她若是嫁人,就是极富贵的人家,也不敢娶她吧?
“爹,我——你别想这个了,好好养身体吧。”
“不行,我死之前,一定要把你安顿好。你既然不肯说,普通男子也配不上你,我就给你作主,十一道的蔡家不错,我跟媒婆说说,就定下来。”
柯绿华叹口气,她看着面前的药盏,静静地想了想,轻声对父亲道:“我——我不能嫁人。在王府的时候,王爷家的三王子他——他……”
她话还没说完,柯艺箫在燕王家做了一辈子庄头,对三王子的名声早有所闻,不由得警觉道:“三王子他强收了你?”
柯绿华满面通红,轻轻咬着嘴唇不出声。柯艺箫气得剧烈地咳嗽一阵,看了女儿神色,知道自己猜对了,颤声安慰道:“别——别难过,寡妇再嫁,也有好人家。我时日不多了,看着你嫁出门,死了也放心。”
“这堡子不远处新来的那些兵,就是三王子派来的——他不会让我嫁人的。”
柯艺箫听了迷惑道:“他不让你嫁人,想怎么?难道要接你回去做娘娘?咱们虽然是低三下四之人,可孩子啊,王宫里的日子你过不了,还是一心一意找个人过一辈子好。”
“嗯。爹,我不嫁人了,你要是担心柯富贵欺负我,我可以跟高大哥商量,把他招赘到堡子里来。高大哥虽然是三王子的人,不过他心好,会帮我这个忙的。”她心中早就想到了这个办法,既可以安慰父亲,又能不惹火了李昶,同时嫁了人,柯富贵也就不敢再来抢堡子了,可谓一举多得。
柯艺箫皱眉道:“那个高得禄?他——他看来像是……”
柯绿华知道父亲想说什么,忙道:“高大哥是个好人,我嫁了他,就能留在堡子里一辈子。爹,富贵人家难免仗势欺人,我守着这里,不比到别人家受气好么?”
柯艺箫起始不同意,他年高阅历广,光看一眼高得禄,就知道他是阉人,女儿一生幸福岂能如此草草?可绿华自回家之后,一直心事重重,虽然这女儿自小懂事,性子宽厚平和,可也从不曾现在这个死气沉沉的样子?唉,那三王子到底对女儿做了些什么啊?
不过这闺女有一条倒也说得是,嫁给富贵人家,她就能一辈子如意么?
“那就赶紧跟高得禄说说吧,把事情定下来。你让他来,我跟他讲。”
柯绿华见父亲同意了,忙道:“不用,我自己跟高大哥说。”
她站起身去找高得禄,高得禄一听是满足妹子父亲临死的心愿,又能不让人欺负妹子,一口应承,就加了一句:“委屈妹子了。咱假夫妻真兄妹,将来要是三郎来接你,你可要帮我说句好话,不然他可饶不了我?”
柯绿华轻轻咳嗽一声,半天摇头叹道:“我既然从王府出来,就不会再回去。他来也罢,不来也罢,没什么分别。咱就请请堡子里的仆人,让我爹安心就好了。”
高得禄听着柯绿华的咳嗽,担心道:“妹子身子大愈了么?”
柯绿华摇摇头,她吐血的毛病一犯再犯,每次操劳一些,就咳出血来。年少吐血,命不久长,唉,其实只要父亲安心地走了,她自己也没什么可挂心的了,命长不长没什么要紧。
“我前儿带着钦少爷出门骑马,看见王二爷陆五爷,听王二爷说,三郎造反之后,得了燕王的兵权,已经在春天提兵下江南了。这仗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打完?”
柯绿华轻轻摇头,不想多谈李昶,拉着高得禄到了父亲榻前,把亲事敲定。柯艺箫知道这对夫妻不过是权宜之计,给女儿找个安身地方罢了,心里替女儿一生悲叹,也不愿大事铺张,把堡子里的仆人简单地请了几桌酒饭。一个月之后,柯艺箫就去世了。
黑河堡子日月平静悠长,与世无争,偶尔能从高得禄口中听到苍龙正在江南打仗,她也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不动声色。那高得禄见妹子似乎不大关心三郎,后来也就不再提起战事,自管每日带着李钦骑马钓鱼,替柯绿华忙些杂务,他心宽人自有心宽人的福气。
虽然两耳不听天下事,可第三年江南平定,李昶回师北上,春四月血战黎州鲜州,因为跟黑河堡子同在北方,她还是听说了。春天是农家最忙的时候,一日大雨之后,她骑马去看一处低洼地的农田,出了堡子大门,见王亢带着几个人骑马立在大路上,看见柯绿华,王亢下马立定,弯身施礼道:“柯娘子,王子派人送信,十天之后,他要亲自来看你。”
柯绿华手握着缰绳,翻身下马,对王亢还礼,轻轻道:“王二哥守在这里三四年了,他说了什么时候让你回去了么?”
王亢跟陆心留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日子淡得出鸟,每日里除了赛马还是赛马,都要闷死了,这时听了柯绿华的话,想不到她竟然能关心自己,心中感动,忙摇头道:“没有。现在天下初定,王子登基在即,恐怕还要过些时日才能让我和五弟回去。”
柯绿华点点头,又说了几句话,她翻身上马欲行。王亢追问道:“娘子会迎接王子么?”
柯绿华看了一眼王亢,一言不发,只轻轻踢了一下马镫,慢慢走开。她自父亲死后,就一直穿着黑色的衣服,衬得苍白的一张脸毫无血色,整个人除了一双晶亮的眼睛依然如故之外,王亢记忆中高家镇上年少美丽的柯姑娘,真的有些枯萎了。
柯绿华看完地,回到家里,叫了一些人去修理被淹的田,把冲垮了的沟渠堵上。晚饭之后,一个人静静地躺在炕上,不由得就想到白天王亢所说的苍龙要来的话,胸口的跳动慢慢地加快,很久很久没有发烫的脸颊火烧了一般,春天夜晚的风自窗子吹进来,不但没让她凉爽些,反而更让她燥热。薄薄的被子闷得难受,她翻身坐起,压抑了几百个日夜的对他的思念,盘旋在脑海心头缠绕不去,起身下床,走到阳台之上看着静悄悄的夜空,天上星河灿灿,淡淡的晚风里,有春天野花的香气拂面而来——这无情的草木都比她有生机吧?
她抬起手,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往事一幕幕地涌上心头,一个人在阳台之上想了很久,才回到屋子里歇息。
过了几天,她心里记挂着苍龙要来的事,想了一想,走到高得禄房里,叮嘱他道:“大哥,苍龙明天可能要来了,我——”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只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