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有幸





  “霍少爷!”
  “出去!!”
  “诺。”
  没有斗篷,没有裘皮大衣,他只身穿他红色的戎装站在书案前。
  明珠看了他一眼,便不再理。只管拉好被子,捧着书简静静的看。
  他站了许久,明珠也盯了书简许久。她的脖子都酸痛了,他还没有动静。最后她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有话快说。”
  他脸上像是冰山覆盖没有异样,眼里却是痴了。嘴角的线条悲苦一动:“我只是……很想见你。”
  明珠坐在床上,久久不动。再抬头时,屋里已经没有了人。
  霍去病刚走不一会儿,燕青就端了托盘进来,后面跟了平阳公主。
  明珠起身,平阳赶忙扶了。
  “刚才去病来了?”
  明珠点头。
  两人坐下,燕青把盛了饭菜的漆器食具在食案上摆好了。平阳说:“这是刚从酒席上拿下来的,厨子的手艺可不是一般的好。特意给你留的,赶紧吃了吧。”
  “府里有宴会?”
  “噢?不是咱们府,是从别的府里带过来的。”
  明珠一头雾水,也无心多问,只是答应了。
  平阳看明珠吃完,又等她漱了口,方才再开口:“不错,今日吃的比前几日多了。”
  “真是好吃。有劳公主费心,天天跑来看我。”
  “又走不了几步远,不过是顺便。再说这是去病闯出来的祸,我若是不跟在后面收拾倒显得不对了。”平阳把坐垫拉得进了,拍拍明珠的手。“这次受了一点苦,你可知道小霸王有多门难伺候了?”
  明珠不语。
  平阳又接着说:“皇上那我可是还没回,就是想让你知道去病的性子,等你反悔。上回你给我的回复我就当你是小孩一样,三天的兴趣过去也就过去了。这回你再好好想想。”
  “我连候爷都伺候不好,就更伺候不好皇上了。”
  平阳捋了明珠的头发说道:“不,明珠。你可是伺候得了的。你知道你第一天进府,陛下就把我叫了去……”
  她顿了顿,声音平缓却又慎重:“他说你像极了一个人,我们的祖母——窦氏。”
  明珠惊讶:“公主说的是,文帝的窦皇后?”
  平阳点点头,“皇上说,明珠你有一样本事:处变不惊。皇上他自打而立之年后就少有见到可以在他面前谈笑自如的人,去病是一个,你是第二个。去病是桀骜不驯不屑于套话诳语,你却是玲珑剔透快人快语之外还多了几分大局在握的气势。陛下还说你什么……见缝插针,游刃有余。皇上虽是第一眼看到你,但是他认为你有一种气魄,这种气魄他只从已故的太皇太后窦氏身上见过。所以,皇上很想知道,如果是你这样的一个女人会给他生个什么样的孩子,一定是像极了他自己的。你知道,皇上现在对立太子的事很苦恼,眼见据儿越长越不像他,群子之中也没有对他胃口的。所以,明珠,你会一进宫就得到宠幸!日后,一旦你生下一个男孩,那么,这后宫就是你的!”
  明珠听得目瞪口呆。当初还以为入宫一事是平阳的一厢情愿,如今听来竟然是武帝自己的想法。不过是一面之缘他却想了这么多?
  窦后?气魄?大局在握?不是,她怎会像窦后。她没有野心,没有对宫廷朝政的欲望。她志在霍去病,志在这朝代的日常琐碎,志却从来不在这些社稷干戈上。
  她处变不惊?她不是一个熟读历史的人,但有着常识的历史知识。所以这些闪耀青史的人物和事件中,对于她来说好比是一件知道了结果的游戏,她难免会心不在焉。
  明珠叹一口气,缓缓道:“我要说话的还是那日的话。公主要的答复我也还是那日的答复。”
  平阳愣了一下,没有生气反倒是轻笑了一声:“你也是个死心的人,难怪去病对你就跟痴了似的。”
  ……
  夜里,明珠睡不着,辗转反侧。白日里睡得多了,又加上平阳的话来扰神,她脑袋里的东西乱成一团。
  外面簌簌的声响,仿佛是下了雪。明珠心里顿时一清凉,想看看雪。因为明珠的得了风寒,所以平阳叫人把窗子给细细封好了,不让她见凉风。明珠只好下床开了门,门外雪花大朵大朵的下落,白色的月光从黢黑的天上洒下,就像是舞台的顶光,照耀着白色的舞者翩翩起舞。是天使降临人间?
  一切如梦如幻。
  ……他穿一件白色的蝉衣,远远的朝这边走来。她看清楚了他:方脸颊,长下巴,薄薄的嘴唇微抿,含着他的孤傲;眼睛宽而长,有着他一贯的不羁,却明亮而温情。
  他走得近了,与明珠只隔数寸。“还没睡?”
  明珠缓过神:真的是他!她回身关门,却被他挡了。门早已经被他一剑劈坏,关了也闩不上。
  “你怎么又来了!”她往屋内走。
  他从后面跟上来,在她身后站住了。
  明珠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在自己颈上游走。
  他默默的从后面搂住她,温柔又坚固。
  明珠挣不开他的臂膀,她又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想挣开。
  “我来,因为你还欠我一个解释。”他说。
  “我没有解释!”
  “你是生气还是怄气?”
  明珠用力推他的手,疯了一样挣脱:“你可以一耳光把我打死,可以让我冻死在雪地里!我连生气都不能了?连怄气都不能了?本来是有解释的,可是你的一个耳光下去,什么都没了。没有解释,没有!”
  他扳过她的身子,正对着自己。手轻轻抚摸她的右脸,“还疼吗?”
  明珠想打掉他的手,自己的手腕又反被他抓住。“放开!”
  他便放开她的手,可她的人还是被他抱在怀里。他摩擦她的右脸,然后轻轻低下头,吻在上面。
  他徐徐说道:“明珠,我长了这么大,还没有爱过谁。你突然就来了,我难免有些不知所措。那天我真的是控制不了自己。我本来是想对你好的,为了得到你我去找平阳,找舅舅,找皇后,找皇上。我着这辈子说的话加起来都没有这些天说得多。”
  他的手指勾画她的脸,那线条圆润一如白净的鹅蛋壳:“你不是我见过得最漂亮的女人,不是最温柔的,甚至不是最聪明的,可你偏偏是最叫我伤心的。那日你说你没有冬衣,我从这府里出去就直接去了宫里。我一个单身男人的家里是没有女人衣裳的,只有去皇后那讨一些。我心里想着你,惦着你,可是从宫里出来经过酒肆却看见你和李敢坐在那说话,走进了便听见他叫你珠儿。我便生了老大的气,然后还出手打了你。可是你处处护着李敢怎能不让我难过?我当时只想杀了他。霍去病自小就心火旺,性子不好,但是每跟你在一起我便觉得温和,便心里喜欢。自从见到你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很孤独。明珠,我只想你是我一个人的!”
  他的额头温柔的抵着她的,他坚挺的鼻梁在她脸颊上似有似无的擦过。明珠只觉得浑身无力倚到他的身上。他低头吻她的唇,明珠紧闭了,他也不强求,只是在上面缓缓蠕动,不依不饶,迂回萦绕,直到她接纳……
  他横抱起她,把她放在塌上。明珠身子一紧,他是想……
  “仔细再着了凉,病就不易好了。” 他坐在了塌旁的几案上。他抱起她,让她的上半身坐在自己的身上,下半身还是在床上。棉被裹的结实,只给她露了一个头。他把手伸进棉被来,在里面搂着她的腰,他的下巴轻轻的摩擦她的额头。
  她心又软了几分。
  外边的天开始蒙蒙亮,他叹一口气,“今年的这一天又过去了。我本想带你出去玩,好好过的。现在只好等明年了。明年可是整十。”
  “什么?”
  “我的生日。”
  “初五?”
  “嗯。明珠,自此以后我每个生日你都陪我好不好?一起看太阳升,然后再看它落。”
  他半夜来找她,是因为他的生日他想跟她过?
  “你身段娇贵,有那么多人巴巴的想为你过呢,你又何苦找我这样一个不识抬举的。”
  “还恼?”
  她挣扎着想离开他的怀,他叹一口气,强行把她的头按在他的肩膀上。
  明珠轻轻抽泣,她放弃挣扎。
  他听见她的嘤嘤哭声,“不肯原谅我吗?”
  原谅还是不原谅?她怎敢不原谅?她的心逼着她原谅。
  她不恨了,竟不恨了。她费尽心力的想恨他,想把他从心里剔除。可是现在她做不到!自从她坐在姑父的膝上翻第一页《史记》的时候,她便爱上了他。别的女孩开始约会谈恋爱,她却躲在屋里盯了他的名字痴痴发呆。素未谋面他就在她的心里扎了根,能见他一面已经是她生平最大的愿望。如今竟被他抱,被他吻,就算被他打她也不再恨。
  她捶他的胸膛:“我真是没骨气,你一个吻你几句话,我就不在乎你曾经差点杀了我了。真是,很没有骨气……”
  “对不起,你不知我事后多后悔。下次我再生气你就要跑,知道吗?”
  “我跑得掉吗?”
  “……”
  “霍去病,总有一天我会死在你手上的!”
  “不会的!我改我改!”
  “你保证以后对我好,不发脾气?”
  他沉吟一声,说道:“你是我要来厮守终生的人,那你这辈子只能有我一人,我也必定只爱你一个。我答应好好待你、护你、爱你。可是你若对我不忠,我却饶不了你!”
  “怎样不饶?”
  “我会杀了他,把他曝尸荒野。然后把你囚禁,待我打完了匈奴,便先杀你再自杀。我们同穴而藏,死也死在一起。所以,你要想好了,跟了我你心里就只能有我一人!你跟我吗?”
  他眼里期盼她的回答。
  她是该高兴还是该恐慌?随后,她莞尔一笑,“我要说不呢?”
  他愣了,眼里的期盼变成了痛苦。
  她翻身拉过他的下巴亲了一口,“霍去病,我们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我答应了,你不能反悔。”
  他双臂如铁钳一样紧抱着她,她觉得身子都快被他挤碎了,可她高兴——
  霍去病,你真是她明珠今生的劫数!她在劫难逃,她甘愿被你拥着陷入这万劫不复。

  第10章

  明珠叩响书房的门,里面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进来。”
  卫青在书案前盘膝,手里捧了一卷竹简。明珠走进一看是隶书写成的“淮南子”几个字。
  卫青放下竹简,让明珠在正对面的葡垫上坐下。
  “病可好了?”
  “多谢府里的照顾,没有大碍了。”
  卫青摆摆手,起身站立朝明珠作了个辑:“老夫代去病赔不是了。”
  明珠一看慌忙站了起来,她扶了卫青:“大将军千万不要这样,明珠受不起!”
  卫青直身长吁一口气:“去病自小是被人宠着长大的,不免有些任性。明珠,你要是一意想跟了他,你得吃些苦了。”
  他示意明珠坐下,把《淮南子》一收,饮了口茶慢慢说道:“平阳把皇上的意思向你说了?”
  明珠点点头。
  “不过,你可以放下心来。今日我进宫里见了皇后,听皇后的意思是皇上并没有说要你。”
  君心难测,一个意思还要通过怎么多人旁击侧听。
  明珠心里嘘了口气。
  卫青把粗糙的大手往怀里一揣,又说道:“今日叫你来是想把几件事跟你说一说,以后怎么做也好有个底儿。免得受了小霸王的气,还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的表情不再轻松:“不怕你笑话,去病长大的环境里见的,接触的有许多是放浪形骸的女人。我姐姐少儿,也就是去病的娘,是个风流的主。当年喜欢上了同在平阳县一个叫霍仲儒的,这本不是什么大事,选个时机两人结亲就罢了。可是少儿却偏偏躁急,与霍仲儒私通生下了去病。之后又耐不住寂寞又看上了陈掌,也就是去病现在的继父。因为母亲作风,他自小留了个厌恶。越长大就越跟她疏离。除了他自己的亲娘,还有些宫里的的亲贵小姐也是他鄙夷的。他要是在意你的言行就说明他在意你的人。他对自己将来妻子的专守相当严苛。这些他自己有没有跟你说过?”
  明珠摇头,“他跟我说了他的这个厌恶,但没说原因。”
  “他是个私生子,他得受别人的冷眼折磨,还得受自己心里的孤独——没有爹。老夫也是个私生子,自小受了许多皮肉之苦,这并不算什么,全当是强身健骨。但至少我还有些兄弟姐妹,还有些同是苦娃的玩伴。去病却没有。他出生不久我们卫家已经显贵,自小出入宫廷,事事有奴才侍候,可谓养尊处优,自小却没有什么说话的人,他偏又生了个孤傲的性子。他虽没有受过什么皮肉之苦,但是苦的是他自己的心。明珠,去病心里有份苦有些解不开的疙瘩是外人不能理解的。”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