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偃武





  身畔,一些闲杂碎语飘过。
  “又来送饭来了。”
  “送了也是白送啊,现在这那谁疯疯癫癫的,我看除非硬灌要不然他看都不看一眼。”
  “在这么下去,宫里可要急死了,诶,我听说傅将军真没办法了,再不行真有绑起那人灌他吃的意思了。”
  “要不怎么着呢,总不能真让那谁耗死自己吧”
  “……诶……”
  我专心看着脚下的路,前脚接后踵,走的格外认真。
  穿过熟稀的亭台纱帐,我们来到一所迎风的走廊,前面是浩瀚的湖水,风无阻碍的自由吹进,是赏景的好地方。
  但是在众人中惟一一个坐着的人,却没有工夫赏景。
  他坐在紧邻栏杆的矮榻上,披着头发,没有穿正装,只穿着薄薄的亵衣,没人敢给他加衣服。
  我有些吃惊,眼前这人和我初次见时的大王相差太远,那时他虽然疲瘦,但仍是俊朗的,那遮不住的光彩,像一块瑕不掩瑜的美玉。
  现在的他却像是一块石头。
  从前的精,气,神,统统不见。
  傅白虎走进,问:“大王,要不要添件衣服。”
  偃武不答,那过长的头发遮着眼睛,专心的用一把小刀刻着一件木雕。
  就是素氏常见的那种小孩玩的木雕娃娃。
  傅白虎的眉目中依稀露出点无奈的神情,回头对我说:“那就先吃点热东西吧。”
  我立刻端着手里的金贵小碗双膝跪倒地下,高高捧起。
  跪倒的瞬间,我看见傅白虎眼里闪着希冀的光彩,似乎对我充满了期待。
  但是,他期待的事没有发生。偃武还是专心的刻着手里的娃娃。
  我跪了好久,直到膝盖都酸麻了。
  他连头都没有抬,雕刻的手好像完全感受不到累一样,挥动小刀的频率一点都没有慢下来。
  我偷偷回头,看看傅白虎,却没想到,傅白虎在众人中看着他,这样一个硬气男人,脸上竟然满是苦涩和伤感。
  我重新低下头,安静许久的胸腔扑通扑通的跳着,看看他的侧脸和干燥的发丝,舔舔嘴唇,我上前,把手里的勺子凑到他嘴边。
  他被迫接受视野里的勺子和执着勺子的我的手。
  缓缓抬起头,目光涣散的看向我,许久,眼睛竟然慢慢聚焦起来,也没什么太大的动作,只是双手捧住我的手。
  风吹过走廊,掀起我们俩单薄的衣衫。
  他用比我还凉的手暖着我的手,问我:“风这么大,你冷么。”
  
  风很大,吹着飘摇的年岁,一晃眼我竟然已经陪着他度过了数不清的春秋。
  他对我很好,常常抱着我,坐在走廊前的栏杆上,吹着仿佛永不停止的风,把头靠在我的脖颈,呼出的气息在冷风中反衬的很暖,扫在皮肤上有点痒痒的。
  这个姿势是亲昵的,依赖的,相濡以沫的。
  我们就这样相濡以沫的度过了半生。
  直到我死前,还在想着有没有人陪着他相濡以沫的走下去。
  不过我这层考虑也带了点淡漠的色彩,毕竟,我纠其一生都在想如何杀死他。
  如今生命结束,不用再思考这个问题,我只觉得安心与欣慰。
  我可以安心的去茫茫阎罗殿中寻找我爹,我娘,我的爷爷,我的兄弟。
  在今后那漫漫的人世中,在他剩余的那点生命中,会不会有人拉着他的手,搀扶着他走完,那点光阴,他如何度过,我实在是提不起精神再去想了。
  我想他也明白,不会恨我在这半路把他丢下。
  其实,我也恨他并不深。
  他宠爱的,与他欢爱的,在他身边呢喃的,从来都不是那个他爱的人。
  他爱的那个人,他没有机会与他无间的触碰,在人生漫长孤独的岁月里,他只有踽踽独行。
  傅白虎某一年间,就曾经说过:你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因果循环。
  
  我最后的视线里忽然闪现出多年前的一晚,烛光昏暗,我被匆忙传到寝室,刚一进屋就看到床上的纱幔飘摇,我傻傻的走上去,刚到床边便被一把拉进去。
  床上有两个男人,加上我,三个。
  在栽在床上的那一刻,我眼有些花,发丝飘在脸上,床帐被风鼓动,轻飏的飘在空中。
  床上的男人视线不舍得离开另一个沉睡的男人的脸,在夜色深沉中朝我转过来,星光映在他的眸彩里。
  那时我没想到,我会被这种眼神看一生。
  回忆在放映到此刻时终止,我莫名的叹息一声,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人说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寓意漫漫时光中的变化,但是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
  三十年春秋岁月,或金戈铁马或春闺红袖,等老来去看,去想,也不过就是,就是那么短短的一瞬。
  三十年,三十年啊,居然就这么过去了。
  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想象的如何可怕的三十年,也不过就是这么,短短的一瞬。
  
  当年宫墙新上的朱泥如今早已剥落。大王的寝室前,安静的凄凄切切,早已无人居住久已。
  花还是开的红艳艳,不减当年,闲坐在石阶上乘凉的宫女却已是白首鹤发。
  三十年人世,朝如青丝暮如雪。
  她们的脸已经皱的像核桃一样,嘴也瘪了,却依然喋喋不休的,小心翼翼的,诉说着他们年轻时,在这古旧宫中,曾发生的一段,委婉曲折的故事……
  
  当年公子府外的那条小巷安静如古井,戒备何等森严,如今,却有了几个孩童,围着那狮子拍手唱歌,清脆的童声唱的都是老来流传下的曲子,偶然还能听到,许多年前,赞颂当年那任帝王的歌谣。
  铃铛一样的声音回旋在寂寞的小巷上空,那歌谣大抵是夸那帝王是如何的漂亮,他的眼睛是如何如何的美,他的衣服是如何如何的美……
  清脆的,提醒着人心。
  公子府内的柳树已经有一人那么粗,高高的蔓延向府外,府内的柳枝也高壮的吓人,飘飘摇摇像把巨伞。有一个上了些年纪的人坐在伞下,静静地发呆。
  白石桌白石椅还是一如既往,即便经受了风雨的摧残也丝毫未变,他们不像人。
  童声还在继续,阳光夹杂着柳絮,迷蒙的让人睁不开眼,有个人轻轻推开门,向他走近。
  偃武睁着眼睛看着那人,以为自己又在做梦。
  为什么三十年了,总做这个梦呢。
  那人把手放在他的头上,叹息了一声,叫他:“偃武……”
  偃武吓了一跳,觉得似幻似真,一时无法判断了。
  仰头看着他,问:“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要和孩子在一起么。”
  那人低头看着他,把他的头按在怀里,叹息着说:“你就是我最大的孩子。”
  偃武觉得自己在认真听,可是居然流泪了,居然在梦里流泪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眶,真的是湿的。站起来,他问:“是你么?”
  他捧着那人的脸,凑近了去看,一时间,眼光耀眼,柳叶婆娑。 
番外老来 。。。
  
  番外老来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常常看到母亲用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情望着父亲。
  我们住在南方一个僻远的小院,白墙黛瓦,果秾花艳,生活清淡而闲逸。
  直到后来,娘病入膏肓的时候,才开始毫不忌讳的拉着我将那些陈年旧事倒豆子一样,急匆匆的告诉我。
  我知道,父亲与母亲是在皇城中的一条小径上相遇,母亲那时是宫中一个小宫女,只负责打扫庭院,做些近不得正经主子身的偏远活。那日,正是一个好天气,负责打扫的宫女,杵着扫把望着远方不语,忽然有一个清润的男声问道:“姑娘知道今年新人住的宫殿怎么走吗?”
  姑娘的遐思被打断,回头望向他,双目相对,那个人便是父亲。
  说到此处,真是一段才子佳人故事的好开始,可惜的是,这位姑娘,她并不是戏文话本里那温文佳人。她是桀骜的,清高的,安静的,深藏不露的。
  深藏不露到可以用一生做一件执拗的事。
  后来,她嫁给了我的父亲,有了我,来到了这里。
  只是没人知道,她当时对那大王的寝宫凝望不语,是每天必做的一件事,然而即便她望穿双目也无法再见到大王。
  她在更小的时候,就曾经悄悄地望过一眼大王,那时大王巡游,她家还殷裕,躲在门后,她曾看见重兵环绕中,年轻的大王站在她家门前的雪花江边,久久不语,她在门后望了很久,直到被家里人提着后领拽回去,还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自此她便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她要去大王生活的宫殿,离他更近一点,终有一天,要让他的视线看向她。
  她的确是个深藏不露且执拗的人,在后来的一天,竟然真的出现在皇宫中,出现在那个人的家中。
  但是她却依然见不到他,她没有急躁,反而是隐忍着,做宫廷的第三者,静静地观察着大王。不久,聪明沉静如她终于察觉到大王的异样。
  但她一直不确定,直到转身看见师丹的那一刻,不知为何,竟有了八分把握。
  但她不言不语,不拆穿不揭破,静静的在这个故事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故事顺理成章的发展下去,看似平静无波,但在内心深处,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她那强烈的嫉恨心,几乎要把她整个人都焚化了。
  爱而不得。
  执拗深沉如她,又怎能忍得下。
  因爱生恨,求之不得便欲其死,这才是她的性情。
  故事在她的预想中发展,她脱下青衣换上红衣,她对人笑,嬉笑撒娇,甚至她受偃武的威胁,甚至她与师丹洞房,居然还真的怀了孩子……在最后她终于夺走师丹的时候,心中满是报复的疼痛与快感。
  光是想想大王的那表情,就让她的心脏莫名鼓动。
  直到她现在病的躺在床上,老的失去凭借,病的一无所有,她才不由自主的恐慌起来。
  自己年轻时的那些心思,还有谁知,自己这一生,还有谁知。
  她的成就,悲愤,窃喜,她自导自演的这场大戏,除却她,竟然没人知道了么。
  这些究竟还剩下些什么。
  母亲急不可待的将这些事讲给我听,甚至根本不顾及音量是否会传入父亲的耳朵,大声的一遍遍的讲着。
  父亲有的时候静默的倚着墙,默默听着母亲重复讲着的故事。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本来就寡言少语的他,话更少了。几乎到了整日沉默的地步。
  但是爹没有离开我们,直到母亲终于油尽灯枯,躺在床上只有吐气的分时,父亲小心的把屋内弄得跟暖和,娘看着他,忽然流了满脸泪。
  三个人的人生被尽数毁掉,谁又曾得到些什么呢。
  娘咽了气,在我第二十多个雨季飘零时。
  父亲与我共打一把伞,肃穆的站着,我担心他要离开我,但是,静穆的坟前,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第三十个雨季时,父亲才对我说,他想走了。
  我几乎是立刻抓上他的袖子,哀求他不要走,但是他却没有看我。
  斜斜风,细细雨,打在他的肩头,他看着前方的坟头,说:“三十年了,我的孩子,竟然已经三十年了……”
  喃喃如细雨。
  他回首,抚着我的头,说:“三十而立,孩子,你已经是一个男人了。我终于不再为你担心,现在,我要去陪伴另一个人,你能明白么。”
  我摇摇头,不让他走,他叹了一口气,说:“傻孩子,我已经让他寂寞了太久,他年轻时我不能与他一起,他老了之后,我希望能陪在他身边。我不想让他连这一段时光也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一个人老了,会脆弱许多。”
  雨丝如叹息。
  这一天,我的父亲终于离开了我,去寻找另一个他称为孩子的人。
  六个月之后的初春,我收到远方宫廷的信件,我父亲邀我去宫中,他思念我。
  我亦思念他。
  等我风尘仆仆的赶到皇宫时,我那端庄矜持的父亲竟然满脸且惊且喜的看着我。我奇怪,奉上宫廷的信件。父亲看了信件,十分复杂的含笑叹了一口气,似是甜蜜又似是心疼。
  后来我方知道,那不是我父亲写给我的信件。
  但是他想我,却是真的。
  两个人抵足夜谈,十分欢喜。
  第二日,是大王给我设的接风宴,我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人,心中十分好奇,但是初次相见,那个人却对我摆着一张臭脸,赶紧伸手走到我们这边,抓住我父亲的手,紧紧不放,似乎怕我跟他抢一样。
  开口也是酸溜溜的:“师丹昨夜一夜未归,想是你们父子俩谈得高兴吧。一年未到,你们到还是那么亲近。”
  我有点讶然,我与自己的亲生父亲亲近,难道不该么。这个大王真是有意思。
  但是在宴席上,尽管他脸一直臭着,却依然让我们父子坐在一起,我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