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画师






  十三阿哥轻咳了一声,然后自柱子后走了出来,我自然是跟在他身后,也站了出来。
  四阿哥显然没料到我也在这里,神色居然在一楞之后转为了尴尬,然后转身朝外走去。十三阿哥见气氛有些沉闷,连忙紧跟上四阿哥,问道:“四哥,你怎么知道我在?”四阿哥也不答话,只是指了指我们停在一旁的马车。
  十三阿哥从车辕上拿了凳子,让我先上马车,我突然想起了马车里那一篮子吃食,以及我今天的生辰,“胤祥。”我小声的喊着十三阿哥的名字。他停了下来,望着我问:“恩?”“我们在外面玩儿一会再回去好不好?我带了许多吃的出来,咱们弄一次野餐吧。”“野餐?”十三阿哥望着我,满脸疑惑。“就是在野地里吃东西啊,很好玩儿的,好不好?”我抓着十三阿哥的袖子,用可怜巴巴的目光望着他。十三阿哥呵呵的笑了起来,然后道:“好好,咱们就野餐好了,不如叫上四哥一起吧。”
  没等我答话,十三阿哥便朝已经上了马车的四阿哥喊了起来:“四哥,玩儿会再回去好不好?”那边马车上的四阿哥掀开帘子,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然后慢条斯里的下了马车。其实,他掀帘子的那一刻,我的心跳得很快,心里有个声音在喊:一起吧,一起吧。
  四阿哥命车夫将车停在了一旁,然后跟我们一起,朝郊外走去。
  北京的夏天,阳光很充足,洒在林间空地上的光点泛着淡淡的光晕,碧绿的树叶反射着荧荧的光,如童话一般的色彩。
  我们在一棵大树下选了块平地,将地上的野草稍微平整了一下,铺上了桌布,又将我篮子里的菜和糕点摆了上去。唯一美中不足是,因为桌布没带够,我们三个只能坐马车上的踩脚小凳子,而不是像通常的野餐一样席地而坐。
  吃食花样儿挺多的,都是我昨天托我画馆隔壁的酒楼的掌柜做的,有糖醋排骨,炸里脊,卤猪蹄儿,驴打滚儿,黄金千层糕,……当然,最地道的就是我自己亲自做的辣子鸡,特地借了酒楼的厨房弄的,那时厨师们被呛得根本进不来厨房呢。
  十三阿哥吃了两口,立即辣得眼眶通红,张着嘴巴直喘气,手不停的朝嘴里扇冷气。看样子,他实在是被辣得不行了,我偷笑着从篮子拿出一瓶酒来,递给了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灌了一大口后,呼着气儿道:“怎么这么辣啊?”
  “我本是给自己准备的,没想到你们会来。”我笑道。
  “你准备这个来做什么?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四阿哥拿了个苹果,咬了一小口,然后微微的眯起了眼睛,皱了皱眉,那是我爱吃的青苹果,大概很酸吧。
  “今天,是我生辰。”我笑着说:“你要送我什么礼物呢?”我盯着四阿哥手里的苹果,问道。
  四阿哥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然后笑着说:“礼物已经提前送过了,你手上戴的便是。”
  这个狡猾的男人……其实仔细想想,这镯子的确也算是他送的,我当出去了,他买回来又给我,虽然送的方式有点那个,不过勉强也算得上是了。“胤祥,你的礼物呢?”我回头问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喝了点儿酒,脸上红红的,眯着眼睛望着我,也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问道:“四哥送你的什么?”
  气氛尴尬了起来,四阿哥啃着那个酸酸的青苹果,把头扭到一边去,望望天又望望树。我无奈,只得伸出手去,挽起衣袖。十三阿哥握住我的手,仔细的看了看那个镯子,然后赞道:“很漂亮。”赞完了却依旧不放手。我试着抽回我的手,却抽不出来,脸上开始烫了起来。
  “我的礼物,你来拿吧。”十三阿哥将我的手引向他的胸膛,将我的手掌按在他那颗砰砰直跳的心上面。
  “好啊!”我不动声色的抽回手,笑道:“不知道红烧好还是清蒸好,胤祥,你觉得呢?”
  十三阿哥眼神里闪过一抹伤痛,然后笑道:“红烧吧,看样子你比较喜欢那种味道。”
  沉默……鸟叫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还有四阿哥啃苹果的声音,奇异的交织在一起,让人忍不住的想要尖叫,心里酸酸的,就如同那只青苹果的味道。
  我抢过十三阿哥手里的酒,灌了一大口,脑袋开始发热起来,晕呼呼的,适才的烦恼都抛到了九宵云外。“谁说我喜欢红烧的,冰冻的才好,一辈子都不会变。”我仗着头昏,说话开始放肆起来。
  “那我就把它冰冻起来吧。”十三阿哥低喃着。
  “若颜,唱首歌吧,就上次那首,很好听,我想听。”十三阿哥柔声说着,喃喃的像是请求。
  “不好,这会儿唱那样的歌,我会哭的。”我大着舌头说着,“不如就唱……”我话还没说完,头顶上就开始洒雨点儿了,明明太阳还在露着脸儿,却下起了雨来。
  十三阿哥和四阿哥连忙收起了桌布,一人拎了根板凳就要朝墓园跑,十三阿哥跑了两步,回头见我楞在雨里,赶紧回转过来拉着我一起跑。
  “下雨了诶!翔,你看,下雨了。”我伸出手接着雨,大笑着说。
  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都顿住了脚步,停在雨里,怔怔的望着我。
  眼泪混着雨水在我脸上流淌着,我却在笑,很开心的笑。
  本想跟着十三阿哥上他的马车,却被四阿哥一把拉住了,“我送她回去,十三弟,你赶紧回去换身衣服罢,别着凉了。”
  十三阿哥看了我一眼,然后翻身上马车,一挥鞭子扬长而去。
  四阿哥推着我上了马车,自己也坐了进来,撩起袍子就开始拧水,我定定的盯着地上的水渍,知道自己肯定是喝醉了,头晕得厉害,但却偏偏清醒着,怎么也不肯失去意识。
  “若颜!”四阿哥唤我的名字。还是第一次叫得这么亲昵呢。我却不想搭理他,将头靠在马车隔板上,懒洋洋的不想说话。
  “你喝醉了?”四阿哥问着,声音轻柔得要命,跟平时的凶狠简直判若两人。 我借着喝了酒,开始发起酒疯来,也不看他,也不答他,最后干脆闭上了眼睛。
  一阵风之后,身上多了一块干的布料,我睁眼一看,是四阿哥将马车隔板上的一块不打紧的帘子扯了下来,披在我身上。“你刚才想唱的什么歌?能唱给我听听吗?”四阿哥问。
  我本想再继续装疯,但是低头便看到身上的帘子,心里一暖,又想起了他在墓园时孤独冷清的身影,心里百般的不忍起来,于是坐直了身子,将帘子紧了紧,便低眉唱了起来:
  “拈朵微笑的花,
  想一番人世变换,
  到头来输赢又何妨,
  日与月共消长,
  富与贵难久长,
  今早的容颜老于昨晚。
  眉间放一字宽,
  看一段人世风光,
  谁不是把悲喜在尝,
  海连天走不完,
  恩怨难计算,
  昨日非今日该忘。
  浪滔滔人渺渺,
  青春鸟飞去了,
  纵然是千古风流浪里摇,
  风潇潇人渺渺,
  快意刀山中草,
  爱恨的百般滋味随风飘。”
  这首《俩俩相望》,适合他,也适合我。他爱的人,死了。我爱的人,永远也见不到了。
  唱完之后,便是久久的沉默。随后,我开始打起哆嗦了,因为喝了酒,又淋了雨,此刻开始浑身发冷起来,而且有越来越冷的趋势。
  “很冷吗?”四阿哥小声问道。
  我无声的点了点头,这不明知故问吗。
  随即,四阿哥做了一个让我和他都终身后悔的动作:坐过来,将我搂入了怀里。可是,这会儿我只觉得温暖,并没有担心什么,更不会恐惧些什么,只是伸出手,紧紧的搂着他的腰,吸取他身上的温暖。两个受伤的人,这样像拥着,也算是互相疗伤吧。
  “秀琳也很爱唱歌,她的声音很美,笑的声音就像山里的百灵鸟一般。她很温柔,对谁都好,宫里的孩子们大大小小的都很喜欢她。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十三弟刚满一岁时,皇阿玛替他摆酒,那时我才九岁,秀琳也不过才十五岁,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那时对十三弟只有嫉妒,嫉妒他有这么温柔美丽的母亲。我和十三弟特别要好,那是因为我可以时时陪他去向他的额娘请安,这样我便可以见到她了……”
  娓娓的低喃,让我产生了梦一般的错觉,头脑沉重,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只觉得在迷糊的时候,有人如此的在我耳边轻语,在睡过去那一刻,唇上微微一烫,一股温暖的气息自嘴里暖到了心底。想睁眼看看是不是在做梦,眼皮却又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罢了,如果是做梦,那就永远不要醒吧。

  良师

  然而梦终究还是要醒的,马车刚停下来,我的酒就醒了一大半儿了,一路被四阿哥捂着,出了一身的汗,想来也不会再感冒了吧。下车之后,我和他便如同陌路一般,各自回了各自的房间,只是分开时,他吩咐照顾我的丫鬟替我熬姜汤。目光,再不曾在我身上停留。
  回到房间里,喝了姜汤捂着被子睡了一觉,到晚饭时才起来,身体果然没什么大恙,反而因为睡了个饱而神清气爽。晚饭是管家送过来的,比平日了丰盛了许多,又弄了一些麻辣的菜式,虽然不是很地道,但是总了胜于无,这算是我过生辰的照顾吗?
  第二日宫里便有了消息,传话的太监让我带上塞外描的画稿,还有一些私人的物品,去宫里完成塞北之游的图,衣物什么的就不用收拾了,四阿哥府里的人会替我送过去。
  当然,先还是去见了皇帝,他还是老样子,一副儒商的模样。在殿堂里,另外还坐了两个老人,一个微胖,眉毛花白,身穿青布长衫,似乎是个做学问的,另一人偏瘦,脸上皱纹颇多,但是神采奕奕,看上去挺精神的样子,一身白衣,衬得他如行游道人一般飘逸洒脱。
  “安画师,来认识一下你的同僚,这位是王原祁画师。”皇帝指着那位微胖的人说道。我刚想张开嘴惊讶一声,他却继续指着偏瘦的那位说道:“另外这位是王石谷画师。”我刚张开的嘴又闭上了,狠狠的吞了口唾沫。
  他们带给我的惊讶不压于听到郑板桥报上自己的名字时的。
  王石谷,因晚年主持绘制《南巡图》,康熙帝赐书“山水清晖”,又自号清晖山人。为清初著名山水画家,虞山画派创始人。取南北二宗百家之长冶为一炉,技法丰富精湛,成为画界公认的巨擘,被尊为全国一代“画圣”、“百年以来第一人”(清周亮工赞语)。后人将其与王鉴、王时敏、王原祁合称“四王”,合吴历、恽寿平为“清六家”。
  清六家里,其他三人早早过世,又有一人云游作画,还健在的三人,我就见到了两个,何其幸哉。
  当下恭恭敬敬的朝二人行了礼,真心诚意的恭维了两句。
  因为我的准备工作做得相当充分,所以到画院商讨细节的工作非常顺利,二位大师很快便定好了整幅画的结构和顺序,余下的,便是第一次初稿。画这样一幅巨制卷轴,需要至少半年的时间,皇帝考虑到我住四阿哥家的诸多不方便,于是将画院的一处厢房空了出来,做我的卧室。
  第二天清早起床,送饭来给我的竟然是我的老熟人冬雪,这还真是个意料之外的惊喜呢。
  吃饭时,冬雪学着皇帝的口气说:“那院子里只住了两个老先生,另外就是俩太监,安画师关进去半年,岂不得闷出个毛病来?你跟她熟络,去跟她作个伴儿吧,生活起居多照顾着,也省了朕的心。”害得我一口热汤差点喷了出来。
  其实这样的日子,也没有皇帝想象中的枯燥,只是在做自己喜爱的工作而已,况且跟着两位偶像做事,还是相当愉快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搞艺术的都比较放得开,那两位偶像并不像寻常的学究那般拘束,没有常见的酸腐之气,也没把我当作一个女子对待,在工作上对我要求极其严格,私下里却给我讲各家各法,这样的合作模式让我十分快意。
  夏天眼看就要过去,天气转凉了,诗人们喜爱的季节就要来到了。
  而我,因为没有置办秋冬装,得以向皇帝请了个假,带了冬雪上了趟街。
  第一件事情便是去看望郑家父子,上次留的银两如果节约点儿用,估计能撑到现在,再不送银子去,只怕是过不了秋天了。
  还没进屋子就被吓了一大跳,大门口隔着做工粗糙的竹栅栏,屋子里的地上,三五只半大的鸡在抢食吃……
  这郑之平还真会想办法,也真是难为他了,一个书生居然养鸡,不过看那几只鸡的体形,跟他本人差不多,想来是有些营养不良吧。
  “这是做什么?”冬雪小声问道。“没见过养鸡吗?”我白了她一眼。正在说笑着,便见郑之平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