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花烟月 by 简青远





  “可见得,”我静静地与他们对视着,“脏的不是水,是我们自己,是我们被蒙蔽的双眼与内心。你们说我是那样的水,我愿意是它。所谓‘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今生能如流水般洁净,是因为纯净皎洁的明月是我的前身。这样的水流,何脏之有?如此无私地帮我们清洁、涤荡了世间尘氛的水流,又何脏之有?”
  “纵使它挟带了万千泥沙,可流水之心永不会变。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仍会晶莹剔透起来。在它简白澄化的天地里,每一滴水,都可以映出无尽苍穹的深邃与星月的光辉,都可以映出我们的内心世界。”
  “哈哈,妙!”王元朗抚掌大笑,“小子这话大有意思。”
  明于远与简宁相看一眼,简宁温润如玉的脸上有明亮的喜悦,明于远却神色难明。
  阿玉凝视着我,眼底有着一抹奇异的生动之色,似乎我刚才所论极合他心意般。
  
  我刹那出神。
  忽想起当初明于远说我“山溪爱惜自身的干净,就永远流不到海洋”;
  想起后来自己曾对宋言之说过“宁可只做山溪”的话;
  想起昨天谢清玄说我生了入世之心;
  ——纵使它挟带了万千泥沙,可流水之心永不会变;
  这,我说的是自己最近几天所想?
  “……”
  似乎是谢清玄在问什么,我回过神来,却看到张淼他们微微涨红了脸,不约而同地看着我,那种既有些佩服又更加厌恶着急的神情,令我笑出了声。
  “接下来,是诸位的第二个问题。”
  他们不说话,静待下文。
  “说水善变,这话我认同。暂不论外在地形对它的影响,就是寻常气温也对使它发生变化。比如说变成冰,变成水,甚至变成袅袅的云气。”
  有人说:“不错,水确实有这样的形态变化,这与我们要你回答的问题有什么关系?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们,——你像水一样的善变!”
  我笑起来:“好吧,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承认我是善变的。”
  我的话还未完,他们就在底下一声欢呼。
  我一笑:“请耐心一点,等我说完这一切,你们会发现自己其实也是会变的,甚至是善变的。”
  很多人对我的话表示怀疑。
  我继续:“我们立身世间,也可以是冰,是水,是云气——这取决于我们对生活的态度。”
  他们一怔,有些人出了神。
  “当你以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漠态度,来对待一切的时候,我们的这种冷淡就像冰,固执僵硬,停滞不前;……”
  “这话有道理……”话还没完,有人赞同。
  “想不到这乌鸦如此能说。”有人笑骂,却没了敌意。
  “唉,可惜了。要是他不是那种人,南山书院里有他,一定十分有趣。”
  “别吵!听他继续往下说!”不知是谁的大嗓门,一下子把所有的声音压了下去。
  
  我笑着说声谢谢,继续:“而当我们对生活抱着平平常常的态度时,我们会像常温下的水,最终可能会流入大洋,也可能中途消失;这样的人生,很多时候是庸碌无为、随波逐流式的,甚至是生活在裹挟着我们一路向前。”
  他们若有所思,似乎有人不同意,但这次没人再说话。
  阿玉满怀兴趣的看着我,似乎我越有赢的希望,越令他满意似的。
  这人,这样的自信与胸襟,令人不得不佩服。
  突然下面不知谁大声问道:“那云气似乎代表了我们无所不到、无所不能充满的……力量了?”
  这一问,立刻引得一阵议论,似乎对这个话题十分有兴趣。
  呵呵,这帮率真可爱的家伙。
  这会儿再无人骂我,也没人顾得上赶我了,全兴致勃勃地凑在一起讨论起来。
  
  简宁的眼里是欢喜与约略的放松。
  阿玉端坐着,纵使仪态极优雅端庄,却仍清冷。满殿欲沸的气氛似乎也无法干扰他。
  明于远只是微笑,似乎无论我回答什么,无论最终输赢如何,一切都在他把握之中。
  
  张淼下意识问我:“穆非,这如云或气,你究竟是怎么理解的?”
  语气里全是探询与磋商,十分友好。
  我朝他笑了笑,这一笑,他似乎醒悟过来,不自在咳一起,又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说就说,笑什么?!”
  我从善如流,正色道:“例如当我们为理想努力奋斗的时候,热情会使我们的精神升化,到达更高更远的境界。就像水经过高温可以变成毫不畏惧任何强大障碍的流云、会变成无所不容的云气。”
  张淼他们点头同意,点到一半,全相顾一愣。
  我笑着总结:“所以,水善变又如何?它从不妄求环境去适应它,而是善于使自己去适应环境。这一种善变的态度,在我看来,也是值得我们去思考学习的。所以说我善变如水,我将欣然接受。各位是否觉得有必要随着自己生活态度的改变,去做这样善变的水呢?”
  “当然有。”有人笑起来。
  “穆非,你要是不那么……唉,真可惜。”
  “哈哈,今年的年试真是太有意思了……”
  谢清玄微笑:“好了。小子们别吵了。听穆非如何回答最后一道题。”
  看他们的反应,似乎很多人才想起还有一题没有回答。
  
  这次无人催。
  我回答第三个问题:“说我目光浅薄似水,我仍然毫无异议。问题是看上去再浅的水,真的浅薄吗?山再高不碍云,水再浅能容月。在我看来,心有多大,天地就有多大。由此可见,浅薄的不是水,是我们的心胸气度。所以,这样的池中水在诸位眼中如果还浅薄的话,那么我愿是这样的水。”
  
  “好一个山高不碍云,水浅能容月。答得好答得好。”林东亭眉开眼笑,看去竟似比自己赢了还有开心。
  我朝他微微一笑。
  座中人纷纷点头,有人纵不甘心,却似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
  张淼他们彼此看了看,神色都有些不自然。
  有人终于后知后觉,跳起来指责:“穆非,你刚才是在回答我们的提问,还是在这自吹自擂?”
  我恍然大悟状:“哦?原来你们刚才提出的三个问题全是赞美我的?多谢多谢。”
  好多人笑起来。
  那人脸一红,瞪我一眼:“你这浑乌鸦!”
  骂完又笑。
  谢清玄问张淼:“如何?你们认输不认输?”
  张淼涨红了脸,神情十分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又看向阿玉。
  他头微昂,一副不服气又略有些狼狈的样子:“这小子能言善辩,我们也承认他的话有道理。不过,哼,我们还有机会!”
  林东亭大叫:“哈哈穆非,你赢了!”
  顾惟雍冷笑:“赢了?!看他第四轮怎么赢?他既然不怕丑,我们索性就成全他好了。”
  我微笑:“顾惟雍,人世间有些美丽脆弱如朝露。我们惟一能做的是发掘智慧之光、张大德行之美……”
  不料话还没完,已炸开了锅:
  “德行?你小子还配提德行?”
  “浑乌鸦,你小子的德行堪比你的美貌……”
  此话一出,他们全轰然大笑。
  有人大声反驳:“别说,这会儿看穆非,还真的十分顺眼。”
  “对!注意他刚才说话时的样子没?极有风采……”
  “对对。还有他的声音举止,真令人赏心悦目……”
  谢清玄眼睛一瞪:“小子们有完没完了?现在给你们一柱香……”他看了看我,又改了口,“给你们两柱香的时间去准备。你们十人进入第四轮——仪容风度比试,众人投票选出一人,进入第五轮也是最后一轮的比赛。”
  张淼他们一同站起来,顾惟雍斜看我一眼:“小子,等着出洋相吧!”
  说罢昂然而去。
  我一笑,离开。



欸乃春歌

  水云天共色,欸乃一声间。
  
  与阿玉一同回到寝室时,发现妙音静坐窗下。见到我,他居然挟了就走。
  待反应过来时,已被他推进一间极干净的暖房内,一只大木桶正冒着氤氲热气。
  “妙莲小师弟,衣服从里到外全换了。换的衣服已备下,就在你左侧。你把易容丹洗去后,喊我一声。”
  拭净水。
  穿衣。
  皓白如雪的绢纺中衣,轻软贴身着体生温;刚穿完,妙音就进来了。
  不知他如何处理的,我的头发不多会儿就全干了。
  然后又一掌抵了我的背,温暖的气流刹那周游全身,刚才紧张思考所带来的疲倦一扫而空;只觉整个人神清气爽。
  “师兄,你太厉害了。”我笑赞。
  “厉害?等会儿你进去把他们惊得魂魄出窍,会发现你自己才是最厉害的。”
  啧啧,有这么夸张么?
  他一笑,取出一件缂丝软袍,展开。
  初看,其色若素宣,其洁亦若素宣;再看,则如江南春山中晨光隐约的烟青,空灵玄远;
  整件宽袍,除了隐约的莲纹边界,除了缂丝本身含蓄的华美,无任何修饰,线条极简约。
  我微笑:“我喜欢它。”
  
  “因为它朴素?”妙音笑得别有意味,“妙莲小师兄,你不会不知道一寸缂丝一寸金的事吧?另外,朴素不朴素,要看谁穿。”
  他说完,帮我穿上并细细地整理好,让到了一边。
  “走几步看看?”
  我依言缓步而行,一种极柔和淡凉的光泽似在周围轻流。
  疑惑地轻抬衣袖察看,这一看,不由一怔。
  半隐袖中的手腕翻转时,竟如笼珠光。
  怎么会这样?
  忽想起妙音所说的易容丹的功效,那我现在的肌肤……?
  飞快捋起衣袖看,发呆。
  见过薄胎脂玉,由内向外透出的柔和温润的光泽吗?
  
  妙音哈哈大笑:“妙莲小师弟,你有多久没看自己真实的模样了?”
  多久?
  他这一问,我才发现确实有很长时间没去看了,照镜子全是为了检查面具是否有破绽。
  
  “现在知道这衣服穿在你身上的不寻常之处了?凉月清照,暖玉生烟,就是小师弟现在这样子吧?”
  我苦笑摇头。
  明知我受这容貌所累,行动处处受限制,这促狭的家伙竟还要来推波助澜。
  
  他笑嘻嘻把我按坐在椅子上。
  头发被高高束起,配上缕空的脂玉冠;
  冠形素朴,清尊含蓄,毫不张扬。 
  
  最后,一组佩玉用五色丝线穿了,自腰间悬挂而下,成了我全身上下惟一的饰件。
  
  他看看我,又看看我,一脸惊叹:
  “行动处,空灵飘渺如九天梵唱;静思时,光华内蕴似月华流转。清朗绝俗,浑不似尘世中人。”
  说着笑容越来越扩大,眼底似闪过促狭的光芒。
  “要是那帮书生看到他们口口声声的浑乌鸦,竟是这种模样,会如何?”
  
  也罢。
  先赢了这年试再说。
  我垂头静坐片刻,缓缓站起。
  “好啦,小师弟。回头师兄我多送你几个面具,再帮你配制些一泡即黑的的药水,好不好?”
  口气像哄任性赌气的孩子。
  我微窘,想起他的辛苦,顿觉自己的不该,笑着低声道歉。
  他一愣:“阿弥陀佛,这一笑气度雍容自然成春。我……咳,走吧,两柱香的时间已到了。”
  
  我很怀疑他是故意拖到现在,一路人一个人也没遇到,这会儿想必全涌进乐群殿中去了吧?
  
  走上乐群殿前的月台,就听到里面有人大声说:“院长,两柱香已经燃完多时了,宣布开始吧。那小黑炭显然没勇气来了……”
  “不对不对,他这会儿肯定在认真打扮。哎呀,说不定我们马上就可以看到一只彩色小乌鸦……”
  里面哄笑声起。
  站在台阶前,我微微一笑。
  里面的笑声并没有什么恶意。
  妙音抬头看了看,指着台阶最高处:“现在,从南面那扇门进去。”
  我转身拉住他:“师兄,等年试结束,我沏茶给你喝。你要等我。”
  他微笑:“阿弥陀佛,去吧——”
  笑容静定,已变成道心如水的高僧模样。
  
  里面的笑闹声不绝,催谢清玄的;打赌我不敢参加比试的;还有人在猜我是会穿玄狐还是孔雀裘……
  有人笑喊:“小乌鸦穿什么都是小乌鸦,他害我们等到现在,待会儿他一来,我们就轰他下台!”
  “不不不不!我们要让他充分展示了他的风度之后,再齐声轰他……”
  “对对对,我们就耐心等他一等……”
  这帮家伙。
  我一笑摇头,轻吸一口气,摒除所有的声音;
  行走时才发现,越接近妙音指定的最高处的南门,迎面而来的微风就越明显。
  
  这柔韧飘逸的袍服,垂感极强;衣带袭上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