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花烟月 by 简青远





  南书房中,尹文平,仍然少语。只有在意识到我的注视时,会现出不自在,如坐了针毡般。
  阿玉,却一如既往地沉静而雍容。
  他看向我的目光,一天比一天深沉,一天比一天光芒更盛,却也一天比一天温柔。
  可是他却什么也不说。
  他不说话,我就无法开口问。
  他是这样聪明。
  站在朝殿外,才发现,原来我身边居然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也没有。
  不知道朝殿中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暗算那个专注于朝政的人。
  不由后悔当初不去朝殿的决定,如果我在,会不会比现在好?
  这日散值后,我竟不想回家。
  犹豫一番,来到兰轩。
  四下里打量,发现一段时间不来,这茶室又装修过了,焕然一新。
  陶掌柜见到我,力邀我到兰轩后园里坐坐。
  推辞不过,我在他那个算得清幽的园中坐下。
  陶掌柜问我何以一段时间不来了。
  我笑道:“怕你那茶博士烫我。”
  他哈哈笑起来:“小余对我说过这事。不过,也怪不得他,任是谁见了简状元,都会心神不宁。”
  我不由暗中苦笑。
  陶掌柜看看我,突然不自在起来,期期艾艾,又不开口。
  我笑问:“陶掌柜,你打什么哑谜呢?”
  他搓搓手,红涨了脸:“小可有个不请之情……能否请简状元给鄙店写个招牌?”
  我笑起来,说:“可以。举手之劳而已。”
  陶掌柜大喜,着人取了纸笔,我缓笔写下:兰轩。
  陶掌柜看着纸上的字,兴奋得两眼发光:“简状元也许不知,城中糖人苏现在整天忙不过来,说到底,全是沾了简状元的光啊。他摊头那个简状元模样的糖人,不知多少人想出高价买,苏老头都不肯。”
  我一笑,辞了他,来到听松阁。
  刚坐定,就听到隔壁有说话声:“放心说话吧,刚刚我们不是去看过?听松阁里面没人。”
  竟是董以仁。
  小余上来倒茶,我做个噤声的手势,接过壶,压低了声音吩咐他别说我在这儿。
  他点点头,飞快看我一眼,轻轻离开。
  我关上门。
  “董给事中,你说皇上如今在朝殿,隔三差五地编排明国师究竟是为什么?”
  一个陌生的声音,虽是极力压低声线,听上去仍是有些尖利。
  隔三差五地编排?
  董以仁“哼”地一声,却说:“这个,我们做臣子的,不好枉猜圣意。”
  那个尖利的声音:“想当初明国师何等风光,朝殿上一站,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能揭中事情的要害,言辞简短准确,使人无可置疑,当真叫光彩夺目。圣上对他又十分信任和尊重,你说,怎么说变就变了呢?唉——”
  我心底也是一声长叹。
  董以仁说:“今天,我看着明国师被指责,心中真是十分难过,忍不住为他说辩解了几句,竟挨了圣上一顿猛批。我还从来没见过圣上发这么大的火。”
  “我到听说这事,与……有关,你想想啊,你可是我们昊昂的第一个状元,也没见皇上下来亲迎过。”
  与谁有关?那个没有说出的名字,不听也知道是谁。
  竟终是因为我。
  全是因为我。
  董以仁叹口气:“别人的事,我不管。但我实在不忍心看着明国师失意落魄的样子。你有没有注意今天散朝时,那些平时围着他的人的嘴脸?竟是个个面露嘲笑、幸灾乐祸。唉,可惜我帮不上他的忙,要是能够,什么事我也愿意为他做的。”
  他声音中的激愤、诚挚与忧郁,听入我的耳中,竟是如此刺心。
  放眼朝中,现在,我应当是惟一可以为他做些什么的人吧?
  可我为他做了什么?
  茶,倒在杯中,竟是一口也喝不下。
  他们的话,还在继续,在我,却是半句也听不得。
  放了杯子,下楼。
  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西风一吹,阵阵寒冷。
  可是,体内却有一团火在焚烧,我只觉得中心如沸。
  来到宫门口,却又犹豫。
  这一步迈出,就是水阔天遥。
  可是不迈,又将如何?
  如果我,是他的情之所钟,却又是他最大的顾虑与牵绊,这样的相守,又有何意味?
  如今,新政推进,半年不到竟已成效初显,这当中他倾注了多少心血, 要他舍弃了,内心一定是不甘的吧?
  带着这样的失落,纵使五湖归隐、云山寄啸……,还有多少快乐可言?
  弃了这些儿女情长,他还有他所执着痴迷的昊昂未来;他满腹才华才有施展的舞台,他终将还是人人景仰的明大国师;是被信赖依仗的帝王师。
  去吧,简非,反正你从来都只是一个人。
  以前时,以后也将是。
  那些快乐的光阴本就是借来的,如今已经到期。
  再舍不得,又如何?
  天渐渐黑下来,再拖延,宫中就要下钥。
  一咬牙,我走进去。
  兴庆宫。
  深秋晴明的夜,透着一种奇异的冰蓝与深邃莽苍。
  独立殿外,如处旷远洪荒,只觉无限孤寂。
  “简非,你果然还是来了。”清清冷冷的声音,竟是说不出的落寞。
  我一怔,抬头。
  长长的台阶尽头,一人当风而立,素衫如水,瘦削挺拔,正是阿玉。
  他一步一步走下来,仪态尊容端方。
  随着他的渐渐接近,我心中只沸腾着一个声音:离开吧,转身离开吧。
  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才没有后退。
  我站着,站得笔直。
  在他到我面前时,我终于能够微笑。
  微笑着面对。
  月光下,他看着我,竟似一愣,随即也笑起来。
  “恩荣宴上,你拒绝我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你竟有如此风骨。现在也是,这样的笑容,才配得上这样的容颜。”他清清凉凉的指尖抚上我的眉眼,低沉的声音,迷茫的味道。
  “怎么?皇上要与我站这儿讨论美丑?”我语带嘲讽。
  “这些天,我天天都在等。等你来,又怕你会来。如今,你竟真的来了。”他竟似听不出我的挑衅。
  冷洌低沉的声音,无限清寂。
  “如你所愿,我来了。这下你该称心。”我微笑,语气平淡。
  “不,我很失望。”他面容沉静,清冷的声音,无波无澜。
  什么?
  他笑起来,笑得苍凉空洞。
  “你并不明白,对不,简非?我早就知道的,可竟还是忍不住要出手试探。”他看着我,低声说,到最后,竟似自言自语。
  我看着他,原本充溢于心的怨恨,竟一点点消散,最后变成一声叹息。
  他一听,双眼刹那间明亮一片。
  我不禁后退一步。
  他微微一笑:“怎么,你刚才的勇气呢?别怕,我不会碰你。但是既然来了,就别想再离开。”
  这样决绝的话,他却说得如此温柔。
  我也笑:“我既然来了,就不会离开。这下,你可以放心了。不必再对他……”
  月光下,他脸色一白,伸手按住我的嘴唇。
  他说:“累了吧,咸安宫……”
  我打断他的话:“做戏,做足了,那才像。我留在兴庆宫。这样,……他才会相信。”
  这话说出,心中竟似重锤一击,刹那间的疼痛令眼前一黑,竟不住身子一晃。
  他眼底一片沉暗,伸手将我一抱,进殿。
  将我送进后面的温泉,就离开了。
  浸进水中;擦干自己;换上衣服;走上那张硕大无朋的紫檀大床。
  我是如此镇定从容。
  将身体蜷起来,转向床里,居然也睡着了。
  无梦到天明。
  终会醒来。
  晨光中,穿衣起来。
  慕容毓一身黑色镶金的朝服,高高的冠冕,站在窗口,长身玉立,气度清华。
  听到我的动静,转过身来,看我。
  “你怎么一夜间这样瘦了?”沉静似水的眼里震惊之色尽显。
  我微笑:“是吗?我感觉很好。”
  是很好。
  还能呼吸,还能行动。
  掐掐自己,似乎也感觉到疼的。
  很好。
  我又微微笑起来。
  他看着我,不再说话,只是深深深深地看着,然后慢慢地转身一步一步走向他的殿堂。
  环佩不惊,雍容优雅。
  南书房中,一切依旧。
  是啊,也不过是经过了一夜,能有什么变化?
  桌子上,仍是一大蓬花,新鲜洁白,带着晨露,在净水瓶中迎风微动。
  窗外,依旧是亘古高远的天空,卷舒的流云。
  天空的下面,依旧是芸芸众生,沧海蜉蝣。
  什么也没变。
  只有尹文平踏进来看到我时,却变了脸色,他开口:“简侍讲,你怎么……唉,你别听……”
  话未完,阿玉已走进来。
  我看着他,提出进朝殿的要求。
  他静静地注视了我很久,深黑的双眼里落寞之色闪过,却平静地说声:“可以。”
  一天都没有见到明于远。
  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这样迫切地希望见到他,却又是如此地害怕,害怕见到。
  直到散值,直到黄昏,直到夜色如墨,直到月上中天……
  他在哪儿?
  夜渐深,兴庆宫内静如苍山寒林。
  我在书桌前,翻了一本又一本书,再无昨夜的勇气走向那张紫檀大床。
  阿玉临窗而立,一个多时辰没变更姿势。
  只是孤高地站着,修长挺拔的背影,清光里,秋山般恒远淡静,与寂寞。
  宫外有说话声传来,转眼柳总管走进:“皇上,明国师求见。”
  明于远?
  我未想,已飞快站起,抬脚就往外跑。
  “简非。”沉静如水的声音,从容清冷。
  我一怔,站住。
  他缓步走到我面前,深深地注视着我,浓黑的双眼光芒闪烁间,似有无数的话要说,最后,变成一句:“去见见他吧。”
  声音低沉,轻如叹息。
  我看他一眼,飞快出殿。
  凉风一吹,我猛然停了脚步,站在殿外的台阶上,发呆。
  见他?
  见了,又能说什么?
  相见争如不见。
  这一刻,这句里深刻的无奈与悲凉,雪水般将我浸了个透。
  闭了闭眼,我转身进去。
  “简非,你给我下来!”明于远一声低喝。
  我一颤,十年来,从未见他这样怒气勃发。
  不由自主地走到他面前,看着他。
  他打量我,一怔:“简非,你……”怒意渐消,最后叹口气,“你这样做,我该高兴还是生气呢?”
  语气温柔而又无可奈何。
  “简非,有时眼见的也未必是事实,更何况是耳闻?”他轻轻开口。
  什么?
  他叹息一声:“我怎么会遇上你这个傻小子,”抬手细细地抚上我的眉眼,“现在终于明白你所谓的小心皇上与尹文平的提醒。”
  他微笑:“将你身边的人一个个地抽离,演一出猜疑、暗算、迫害的戏给你看,你就信了?”
  我要开口,他伸手一阻,继续:“别说,让我猜猜。除了他们二人之外,还会有谁呢?董以仁?对不?”
  他眼睛微眯:“简非,你总怪我对董以仁的态度冷漠,你知不知道,有时冷淡于人反而有益。他对我是什么想法,我焉能不知?我既已了解,就得冷漠与疏远,你明白吗?”
  我听着,似明白似糊涂。
  “呵呵,他竟连董以仁的感情也算计在内,”明于远笑起来,“是我疏忽,傻小子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走吧,简非,跟我回去。”
  我前后一想,慢慢明白过来,原来他并没有真的去做什么。
  只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来骗我,值得吗?
  想起他的骄傲,想起他那站得挺拔而落寞的背影,我实在想不出,他在使出这样的手段时,其内心会是什么滋味。
  “简非?”明于远低沉而磁性的声音。
  “好。回哪儿?”我开口。
  他一愣:“你那儿我那儿,随你。”
  “回去以后呢?”我苦笑。
  他眼微眯:“你担心这个?简非,只要你自己想清楚了,其余一切就交给我吧。”
  “明于远,”清冷的声音传来,“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明于远闻言一笑,略一施礼:“这一点,我从不怀疑。可是,皇上,你真的会这样做吗?”
  “为了昊昂,我肯定不会。”他一步一步走下来,站定,“可是,如果是为了简非,我将不惜。除非你动用……”
  “慕容毓!”明于远打断他,“谋国者,当先忧天下。作为人君,要强国富民、成就万世基业,就必须有所取舍。”
  “取舍?”阿玉淡淡一笑,“明于远,那你选选看?不管你选什么,我都会选你剩下来的。”
  明于远微怔。
  我看着他,看着他们两个,轻轻开口:“还是让我来选吧。你?